他们找了家中西餐馆吃牛排。落座点餐之后,欧鹏便掏出香烟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
彭竹的脸色不大好看,忍了好一会儿,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现在抽烟很凶,一根接一根的,少抽一点吧,对身体不好。我妈……她有肺癌,就是因为抽二手烟……”
“啊?”欧鹏听了,赶紧把烟掐灭:“对不起啊,不好意思。最近事情多了些,所以有点……嘿嘿,以后一定不在你面前抽烟了。”
彭竹仔细地端详着欧鹏的脸,声音有些发冷:“对你自己的健康也不好啊。我也知道,你们应酬嘛,烟酒不分家,不过还是尽量少抽点吧,特别是,如果我们要……呃,那个的话。”
欧鹏被噎住了,不由得抬手擦了擦汗……那个的话,应该说是生孩子吧。其实欧鹏也老大不小,他有些同学,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不过他本身还并不是很着急,而彭竹,才二十四……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听了那话,倒有点儿被绳索套上了脖子的感觉。
之后两人的气氛十分怪异,草草吃完饭,欧鹏就送彭竹回家,也没有上楼坐坐,便告辞。
回到自己的家,欧爸欧妈问起来,欧鹏才觉十分郁闷。一家三口讨论了半天,又回忆起这两人交往的点点滴滴,三人都觉得有些怪怪的。倒不是说彭竹跟欧鹏交往的时候在装蒜,但是至少,那女孩子十分克制了自己的控制欲望。欧鹏求婚之后,也许是大功告成,所以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又琢磨了好一阵子,欧鹏摇摇头,说彭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她本身很害羞,很随和,但是又既自傲又自卑,从开始的时候就这样。要说是看错了人,也只能怪自己官迷心窍。第一印象很好,然后被突然展现的美好前程给蒙蔽了双眼。
欧妈安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其实,女孩子结婚,都是会向着丈夫的。这事关女孩子终身大事,当然会很在意……你是怪她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吧?但是也许,她就是怕你生气,怕你不肯呢?她也是在想给你最好的吧?”
欧鹏别扭地撇了撇嘴:“难道不是应该我给她最好的吗?她只要……”
欧妈叹了口气:“女孩子太单纯,自然不懂得察言观色……或者因为你是她喜欢的人,所以才没有刻意察言观色。你呀,到底在计较什么?女孩子要哄的。你在外头什么人都哄,怎么碰到未婚妻,倒不哄了呢?”
欧鹏耸了耸肩膀,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拨打彭竹的电话。听到彭竹细软的声音,欧鹏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有些混蛋。伸手问彭家要东西,却怪罪彭家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甚至怪人家没有拿捏好分寸。
柔声细语地赔礼道歉加认错,终于听到那边彭竹哭了起来。欧鹏又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压抑着情绪说抱歉,让彭竹等一下,他马上过去。彭竹说不用。
沉默了一会儿,彭竹止住了哭声,说:“欧鹏,我……其实住什么房子都无所谓……只是我妈最近很不好,她怕我嫁出去受委屈,我怎么安慰她都不放心,所以爸才坚持要送我们房子,也是为了让妈安心。你不喜欢,就算了。我们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欧鹏拿不住电话,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去到彭竹家把女孩子搂在怀里好好地抱一抱,然后不行。彭竹肯定瞒着她爸呢,他这一去,醒了门子,更加麻烦。
只得在电话里说尽了好话,又说早点去扯证,早点定日子结婚。等两个人美美满满了,你妈就会放心了是不是。
放下电话,欧鹏累得头昏眼花心发慌。今天有失水准,说的做的都不圆满。
躺在床上,欧鹏点燃香烟,突然想起彭竹的话,掐掉。可是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又把烟拿起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吐出去。
最近抽烟确实多了很多。工作上当然有点关系。跑调动的事,跑鞋拔子的事,跟很多人打交道,你来我往地敬烟,是不好推辞的。
但是更多的跟心情有关。
欧鹏从公文包里掏出子弹壳,托在手心上,认真地看着。从厉剑的腿上取出来的子弹壳。
同性恋到底是怎么样度过他们的一生的?同为男人,欧鹏自然知道,欲望是最难过的一关。同性恋有很多419的,异性恋也有。异性恋可以结婚生子,一纸证书,孩子,家产,多多少少对男人有些约束力。同志,没有这些。他们没有证书,不受法律保护,不能站在阳光下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当然社会在进步,他们生存的空间也比以前大了很多。但是公务员这一块,事业单位这一块,是不会给同志留下位置的。
欧鹏不相信他的同僚们都是百分之百的异性恋。如果有gay,如果有他一样的双,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压抑喜欢同性的天性,或者,如同很多异性恋一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欧鹏把弹壳放在唇边,两只手枕在脑后,唇舌舔弄着弹壳。没有血腥气,自然也没有厉剑的味道。只有冷冰冰的金属气息。
为什么对彭竹不如以前那么体贴耐烦?为什么没有去琢磨,最起码的是从正面去琢磨彭竹举动背后的意图?为什么躺在床上,心怦怦直跳,翻来覆去,想着那个厉剑,想着跟厉剑的以后,想着自己的未来?
自己的前途跟厉剑没有任何交集。彭竹可以给他许多。一个他人羡慕的家庭,一个或可爱或淘气的孩子,一个事业上的助手,一个安静而平和的港湾。
厉剑可以给他什么?刺激的性爱。仅此而已。
欧鹏脱掉衣服,钻到被子里,嘴里仍然含着那个弹壳。厉剑给他的,仅此而已。而他能给厉剑的,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同性恋跟异性恋有什么区别?没啥区别。对男人而言,事业,始终比爱情要重要得多。
欧鹏猛地坐了起来。想了什么?事业比爱情重要得多?什么爱情?谁跟谁的爱情?他妈的他跟厉剑有爱情吗?不过是激情罢了,不过是做爱罢了,不过是性交罢了,他妈的有个什么狗屁爱情啊!
欧鹏出了一身冷汗。
22
厉剑站在一众新学员面前,纹丝不动,心中却在不停地摇头。
还在部队的时候,厉剑就已经察觉到新兵一年比一年难带。吃不得苦的人越来越多,身体素质越来越差,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比以前的老兵也多了许多。不仅仅是城市兵越来越娇弱,连农村娃也变得弱不禁风了。
他去新兵连看苗子的时候就这么跟指导员说的。指导员摸着鼻子笑,说像你那样的山村出来的孩子,仍然是很能吃苦的,其他种田的,一年到头,也不过辛苦几个月,然后都是读书娃,很多地方生活条件都改善了不少……脑子活是件好事啊,视野开阔,有脑子的兵才能成为好兵嘛,像你,不就是有脑子的兵吗?
厉剑并没有多说,只是心中腹诽。爱动脑筋的兵,当然是好兵,可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的兵,就很难说了。拍马溜须,好逸恶劳,这些毛病,一年重过一年。到后来,居然出了个刺头,带头提出废除站军姿,因为那个纯粹是折磨人。难道真碰到打仗的时候,军姿站得好,就能够打胜仗吗?那些仪仗队什么的,都是形象工程。
但是无论怎么说,军队就是军队,纪律严明,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更何况还有指导员,教导员,政委,思想工作的事情,自然有他们来做。
厉剑稍微歪了一下头,露出一点点迷茫。思想工作,照欧鹏的话来讲,就是洗脑。把兵们乱七八糟的思想洗去,给他们灌输正确的理念。这个,能说得上是洗脑吗?
那么,任何想要他人接受自己看法的做法,都算得上是洗脑了。那个欧鹏说的那些不入流的话,是在想要洗自己的脑吗?他要洗去自己的信念,让自己跟他一样,变成一见利忘义、随波逐流、圆滑世故、自私自利的家伙吗?
保全学校的学员,跟新兵们又差得太远了。这一次来了三个退伍军人,其中一个,还是特种兵,站在人群中间,跟标枪似的,挺拔,严肃,刚强。十来个城市娃,二十上下,都是湖南人,长沙的居多。有些是家里哭着喊着送他们来的,把这儿当作了少管所或者集训营,希望厉剑他们能够改掉他们吊儿郎当无所事事沉迷于网游的习性。不过站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歪七劣八,呲牙咧嘴了。
还有十来个,是农村娃。出来做民工做得绝望了的,要出来做民工却发现没有门路的。
厉剑心里叹了口气。保全学校的学费不菲,不过对于家境困难的学员,并不要求他们提前交学费,先学着,之后给他们找了工作,再从薪水中扣。
不然,这保全学校怎么招得齐人?
还有十来个,是崔仁明的员工。他的各个公司的保全人员来接受集训的。
所以,真的,这些学员比新兵们还要差上一个档次。
再加上保全学校毕竟不是军队,无法用管理士兵的方式来管理学员。至于思想工作,保家卫国的道理行不通了。军人,要服从命令,为了祖国和人民,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对于士兵来讲,祖国和人民就是他们的老板,这个老板是不能换的,不能忽悠的,否则就是卖国,就是叛徒。但是这里的学员,来学习不过是为了找个工作,要他们对未来的老板忠诚?厉剑都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军人不能换老板,而保安随时都可以炒老板的鱿鱼。
爱岗敬业?这是个由头。但是做保安这一行的,爱岗敬业的人还真不多,基本上,都只是把它当做一个饭碗吧。
厉剑在学校,有着绝对的权威,但是他也无法改变这些人的三观,甚至对他们的人生的影响,也只有那么大。在部队的后面十来年,厉剑接触的都是特种兵,那些都是兵中的尖子,他要做的,不过是最大量地激发他们的潜力,让他们能够在战斗中击败敌人,同时尽可能地全身而退。所以面对着这些歪瓜裂枣,厉剑还真没有太多的办法,多少有些无力。
来的农村娃中,有两个,是厉剑应该熟悉却毫不熟悉的孩子。一个是他的堂弟,厉有为,厉剑的叔叔的儿子。厉剑自从当兵之后,也不过两三年回山村一次。厉剑的叔叔到了四十多岁才娶上媳妇,娶媳妇的钱,还是厉剑多年的津贴补助的。因为脑子不活,那孩子没能读完高中;因为近视,那孩子也不能当兵。出来打工?既然有个堂兄是保全学校的校长,投奔他,是最好的出路。
这个孩子瘦弱得,好像营养不良。也许的确是营养不良吧。
另一个,王贵田,要壮硕些,个子也不高——贫穷的山村出来的,基本上都不会很高大——是老村长的孙子。脑子活,却没有定性,所以也是高中没有读完。当兵?没有能够招上,什么原因,不知道。据王贵田自己说,因为他们没有送礼,所以没戏。
不由得又想起欧鹏的话。关系。关系网。
当年厉剑当兵,是老村长特别照顾的,因为厉剑孤苦无依。这时候老人家说把孙子托付给他,厉剑自然不可能不接收。
关系,关系网,无处不在。
厉剑想,如果欧鹏知道了这两孩子的来历,肯定会说这样的话的。
欧鹏的话,常常回响在厉剑的脑海中。保全学校之所以做得起来,凭的不仅仅是实力,崔仁明的财力和厉剑的能力,同时,关系也是必不可少的。保全学校能够做得下去,关系也至关重要。每期的毕业生都能找得到工作,这个对于寻求工作和出路的年轻人而言,是莫大的诱惑。保安公司,崔仁明有关系,最好的学员被招募到那边。崔仁明公司的保安,自然是哪里来哪里去。还有其他的学员,娱乐场所的保安,商场的保安,甚至银行的保安,都有去的。
学员的能力固然重要,但是现在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人家凭什么要你的学员?更何况,有些单位招工,完全不看能力,只看关系的。
跑了许多次,厉剑也慢慢地看到了关系的重要性。
有几个学员开始撑不住了,膝盖也弯了,腰也塌下来了,胳膊开始晃动,脸上有要崩溃的表情。
厉剑偏了一下头,伍保国便拿着根篾片走入了队伍中,敲打着萎靡不振的学员,大声地呵斥道:“站直了,软绵绵的,跟个娘们似的,还有没有一点血性……为什么要站军姿?你说!”
“为了磨练意志!”退伍的特种兵大声地说:“在埋伏的时候,要趴在草丛里,无论蚊虫叮咬,还是蛇蝎出没,也一动都不能动,否则暴露目标,不但会送命,还是连累战友,还会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我们是做保安,不是去打仗!”伍保国继续吼道。
“保安也是保护别人。歪瓜裂枣的熊样,怎么让人们有安全感,怎么去威慑犯罪分子!站都站不稳,又怎么去巡逻,怎么去排除不安定的因素!”
伍保国满意地笑了。这是教官们摸索总结出来的思想教育的方式。让学员们自己说出答案。当然这样的学员,多是退伍兵。
“做一个好的保安,首先就必须严格自律。保安不过是一份工作,做得好,也有前途,做得不好,也会丢饭碗。”伍保国看着几乎要趴下的厉有为,痛心疾首:“这点苦都吃不得,怎么去保护别人,怎么捧得住自己的饭碗?”
“报告!”旁边的王贵田为同村的兄弟抱屈:“厉有为没有吃早饭,所以站不稳!”
“为什么不吃早饭?”伍保国转过身,面对王贵田。
“厉有为不吃馒头!他不吃面食,只喝了两杯豆浆!”
厉有为的腿夹紧了。两碗豆浆,早就变成了尿。
厉剑皱紧眉头,看着厉有为在伍保国的允许下冲向厕所,冷言道:“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吃面食,一个星期。”他看着眼前这群年轻的却不怎么朝气蓬勃的脸,说:“面食是好东西。你们都会喜欢吃的。”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教官。乔洪的春假比别人都晚些,现在自然还没有回来。小吴结婚回家度蜜月去了。厉剑琢磨着,以后危险的任务,不能让小吴去了。有老婆,不久之后有孩子,不能让他的家人整天为他提心吊胆。
中午果然都吃面食。厉有为看着包子欲哭无泪。当然还有菜,但是是芹菜,也是他不爱吃的。唯一可以吃的是肉,而肉是在包子当中。教官有命令,不能只吃肉不吃包子皮。
厉有为怕他的堂兄,怕得要死。
厉剑在窗外看着厉有为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直叹气。有关系,能够进来,不过是第一步。要混得下去,最终,还是要看自己的能耐。
厉剑回到办公室处理杂务,心思却总往欧鹏身上飘。想他的身体,想他的话,不知道哪样想得多一些。
外面传来报告的声音。厉剑头也没抬,只喊进来。
进来了一个人,一个军礼,然后是无言。
厉剑抬头一看,愣住了。从前的手下,常为民。
常为民穿着一身军装,却没有肩章,也没有戴军帽。
厉剑站了起来。这个常为民,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务的手下,是那个顶头上司徇私舞弊硬塞进来的人。就是因为他新来乍到,跟其他人配合不默契,结果导致战友伤残,含泪退伍。
厉剑并不恨他。就算他是借关系进入行动小组想要博取功名,就算他能够得到那个功名,毕竟也是以命相搏获取的。战士,战斗,没有半点投机取巧的余地。厉剑恨的是那个上司,那种风气,并不是这个普通的士兵。
常为民又敬了个军礼,很冷静地说:“我退伍了。不是因为混不下去,事实上,我已经被保送去军校。但是我没有去。我拒绝了,到时间就要求退伍了。厉……我希望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厉剑没有回答。
“我……受不了。我也看着他离开部队的。我有私心。我……只能这样钻营。我离开部队不是因为我不爱军队了,只是因为我不配再呆在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