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任是个年长的老太太,情况跟欧鹏在区局时的他的副手惊人的相似。年纪大,没有学历,怎么着都升不上去的
那种。一般人领导,老太太是不认命的,不过欧鹏这么会来事的孩子,老太太不认命也只得认命了。如今送喜帖这
么喜庆又好玩的任务,老太太自然不会抗拒,乐呵呵地拿着精致漂亮的喜帖跑上跑下,一时间,局子里洋溢着八卦
的气氛,好多人都交头接耳讨论着欧鹏的这桩婚姻。
在这样的单位,对欧鹏喜欢的,羡慕的,讨厌的,嫉妒的,厌弃的,自然都有,说的内容也各不相同。老太太什么
话题都可以插一口,在仍然还热得要死的这个秋日,跑得汗流浃背,也乐在其中。
在楼梯拐弯处,老太太遇到一三十多岁的精壮男人问路,问广告和商标科在什么地方。老太太狐疑地看了男人一眼
,说自己就是那个科室的,问男人有什么事情。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想找欧鹏。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说欧主任请假,出去了。男人微有些吃惊,问怎么回事,生
病了吗?什么时候会回来?老太太说他请了一天的假,出去送喜帖去了。说完,还把手中的喜帖拿给男人看。
男人的脸色刷的就变了,之后是木然,接过喜帖,认真地看了看。
老太太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怕。她战战兢兢地把喜帖从男人手中拿过来,声音都有些发抖
了,问男人找欧主任做什么。男人抬眼看了看老太太,说以前工作上打过交道的,这次正好从这边路过,想请欧鹏
一起吃个饭。
老太太觉得那种无形的压力好像减少了一些,自己的气势自然也跟着增加了一点,说欧主任这段时间很忙,没多久
就要办婚礼了,工作也很忙。你要见他,最好先打个电话吧。
男人的脸上有些狰狞,问俩人扯证了?老太太说扯证很久了,就等着好日子办婚礼呢。
男人点点头,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了。
这个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多钟,男人离开工商管理局的大门,走在骄阳下,突然喘不过气来。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
动着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前前后后的行人就好像影子一样在他跟前飘过。
男人走了十来分钟,满身的大汗。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眯着眼睛往上看。太阳执着地照射下来,那光线,就好像一
根根飞驰的箭,插入他的身体。
男人闭上眼睛顿了顿,又走了几步,到一棵树下,坐在花坛的边沿,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喜帖上的两个名字,欧鹏跟彭竹。彭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欧鹏通话记录中电话来往最多的,就是彭竹。还有短消
息。
名字没有错。还有照片。小小的婚纱照。那个新郎是欧鹏,也没有错。就是化成灰,男人也认得出欧鹏。男人苦笑
了一下。化成灰,这么老套的话,居然也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彭竹的。单瘦的女孩。好不
好看,幸不幸福,男人看不出。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欧鹏。那个挺成熟挺聪明挺帅气的男人。西装革履。男人没
有见过欧鹏穿西装的样子。他见到的欧鹏,经常是穿着各种各样既得体又时尚的衣服,要不穿着制服。要不,什么
都没有穿。
男人拿出手机,拨通了欧鹏的电话。那边传来欧鹏稳重的声音:“啊,你好,请稍等片刻,我有事情,过一会儿给
你回电话。”
然后电话挂了。
男人坐在树荫下。周围很嘈杂。公共汽车喷着黑烟从他前面呼啸而过。这个,是很重的尾气污染吧,为什么这样的
车子还可以行驶在公路上?几个女孩子穿着吊带装从他前面嘻嘻哈哈地走过,漂亮的阳伞下是美丽的身体。已经是
秋天了,只要下一场秋雨,天就会很快地冷下来。女孩子在捡着这一年最后的机会艳丽一下吧。那个叫彭竹的女孩
子,也穿吊带装吗?欧鹏会搂着她的腰搂着她的肩吗?一对老夫妻带着他们的小孙女在男人跟前走过。小女孩手里
拿着冰激凌,吃得裙子上都是。老夫妻低下头一边给小女孩打扇,一边埋怨着。
男人眨了眨眼睛,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身后的树上好像有知了叫。蝉之所以被叫做知了,是因为它老是知了知了地叫吧。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叫
起来,一点都不是“知了”的音。只是蝉仍然在执着地叫着,在它们短暂的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命地叫着。
其实应该是知了吧,事前就知道有猫腻吧。不是已经怀疑到欧鹏有女朋友吗?从来敢作敢当的人,做了鸵鸟了。无
论对什么情形都必须了如指掌的人,居然那么轻易地放过线索。看到喜帖的那一刹那,就好像晴天打了个响雷,自
己居然都给震晕了。从来都镇定自若临危不乱的人,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手机响了,男人看了看来电显示。欧鹏。铃声,还是那个“给我发短信。”
男人接通电话,那边欧鹏的声音活泼了许多:“嘿哥们,怎么着,想我啦?我正忙着呢,刚跟县长送东西。”
男人的声音有点发抖:“什么东西?”
“呃……工作上的东西。”欧鹏的声音带着点调皮:“我说厉剑,闲啊,居然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呃
,那个……嘿嘿……”欧鹏的笑声有点下流。
厉剑吞了一下口水,却发现口中焦干。他清了一下喉咙,慢慢地说:“我到市里面办事,顺便来找你吃饭……到了
你们单位门口,就拐进去了,想着看你上班是个什么样子……然后看到一老太太在发喜帖……你的结婚帖子……”
欧鹏发出了吃惊的啊声,那边的呼吸明显地粗重起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要结婚?哦,不,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厉剑咬紧牙关,竭力让声
音不透露出自己的悲哀和愤怒。
“啊……”欧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厉剑,如果可能,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
“为什么?很明显啊,原因很明显,我不想要你……走开。”
“那你为什么又要结婚?”
“为什么?”欧鹏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你是gay,这个问题,你去问那些结了婚的gay们。估算一下,十个
gay里有多少会结婚,有多少会一辈子不结婚!”
“你把我当做什么?把那个女孩子当做什么?”厉剑怒火在逐渐取代悲哀。
“我?我把你当做情人,把那个女孩子当做老婆。”欧鹏的声音也在提高:“或者,你呢,你认为我该怎么做?把
一切都放弃掉,所有的一切,跟你在一起,然后,一辈子不结婚,等到什么时候你他妈的……”欧鹏猛地闭上了嘴
。
厉剑心中的悲哀又慢慢地挤走了怒火:“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够这样?”
“我能够。”欧鹏轻轻的说:“我就这样做了。因为我必须结婚,同时又因为,我,我他妈的……我操……我爱你
。”
这三个字,居然在这种时候冒了出来。
厉剑摇摇头:“你在胡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厉剑挂上电话。只能结束。只是这秋燥的骄阳下,厉剑感到了
一股寒意。
电话那头,欧鹏的眼泪夺眶而出。
38
早晨五点半,厉剑起床。踢开被子,去厕所,回到床上,做仰卧两头起两百个。下床,俯卧撑两百个。
整理床铺,刷牙。
外头起床铃响起。此时,厉剑已经穿好迷彩服,站在操场,和其他教官一起等候着学员的到来。
六点一刻,全体学员到齐。出发,越野跑来回五公里。
六点四十五,欧鹏被手机的铃声唤起。他睁开眼睛,在床上又赖了五分钟,起床,刷牙洗脸穿好制服,到客厅,欧
妈已经给他准备了早餐。碱面,青椒炒牛肉的码子,还卧了个煎鸡蛋。欧鹏喜欢吃煎得很老的蛋。小时候他给这种
鸡蛋起名叫牛眼睛蛋。这种说法在欧家,一直延续到现在。
吃完饭,一边跟欧爸欧妈唠嗑,一边收拾他的电脑包。因为最近开会用电脑的机会比较多,他已经不再用那个用了
三四年的金利来公文包了。手提不大,很轻,电脑包已经足够容纳七七八八的东西。
七点三十,欧鹏开着他的凯美瑞出发去单位,八点差几分的时候到了单位。单位门口很热闹。最近领导在查考勤,
各种年龄的男女职员都匆匆忙忙地跑进大门,有的手中还拿着包点,有的,打算领导查完岗之后再出去吃东西。
八点,厉剑和教官以及学员在食堂里吃早饭。这一天是肉包子加绿豆粥。厉剑慢慢地吃着,抬头看到了堂弟厉有为
和老乡王贵田。这俩人上期没能合格地走出去。其实是厉有为还不够合格,王贵田纯属在这儿陪读。学费,这俩人
仍然没有交,厉剑垫付了。王贵田说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其实他是担心厉有为在这边受欺负。倒不是怕学员们欺
负他,怕的是厉有为的堂兄太过严厉。严格的讲,厉有为还是很有进步的,只是底子太差,反应力不够。不过那家
伙读书还算厉害,厉剑就让他仍然留下,跟着财会一起学财务,读自考什么的。王贵田对读书没有兴趣,但是对厉
剑的经常性神秘失踪特别在意,也磨磨唧唧地提出要求想要跟厉剑一起干活。特别任务自然不能派他的,一般的保
镖活中的打杂工作,他倒是游刃有余。
这让厉剑不得不想起欧鹏所说的关系网。如果没有厉剑在这儿,他堂弟厉有为能够做什么呢?在餐馆里洗碗,端盘
子,或者去环保部门找个临时工作扫大街,或者去工地当小工……厉有为的身子骨,恐怕还不足以让他支撑下去。
如果碰到无良老板,也许一年的活就白干。
而如果没有崔大校或者崔仁明,厉剑此刻又在什么地方呢?他当然能够找到工作。即使不依靠任何人帮忙,他也能
找到工作的。只是,那将会是跟现在截然不同的工作。他将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将不得不把理想和信念搁置脑
后。
八点一十,欧鹏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跟对面的老太太副手聊了两句,开始看上级下发的资料或者是下面各区送来
的文件。
文件和会议,是公务员躲不开绕不去的两样东西。当然还有其他的,应酬和检查。欧鹏有时候会分不清哪个更重要
,哪个可以先放在一边。不过一般情况下,对于他而言,搞关系比做好工作更重要。他父母就是公务员,做了一辈
子,他自己当公务员后也有七八年了,看到的听说过的太多太多,工作做得好,不一定能够往上爬,有时候反而会
得罪人,而得罪了人,不管那人是小人还是君子,基本上仕途就多了障碍,也许不是一个,而是更多,因为得罪的
那个人,也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网。
织网,欧鹏很有耐心,也不乏兴趣。只是有时候,也会无聊,或者烦躁。
九点,保全学校开始上文化课。他们专门请了不同学校的教师给学员们讲课,讲各种各样的与他们将来的工作切实
相关的法律法律知识。还有文化素养课,这个,是他们零零总总加上来的,主要是历史和地理。还有口头表达课。
给学员设定一个场景,让他们结对进行交流训练。比方说业主是个刁蛮的小子,给物业保安找麻烦。或者来了个疑
似小偷,被保安捉住。或者如果是进了保全公司押运钞车,如果来了个不听指挥的路人该怎么办。
最早,厉剑他们是没有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课程的。最多的,还是体能训练。不过有一次跟欧鹏胡混之后,欧鹏说现
在保安,要不呆头呆脑不会沟通,要不恶声恶气把自己当打手,“你那儿出去的,也是这样的人吗?”
厉剑愣了一下。他不大关心学员们找到工作后的表现,那个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欧鹏当时捏着厉剑的胳膊肘戳他
的麻经,嘻嘻地笑着说,如果你那儿出去的家伙也有前程的话,招生就容易多了,工作也比较好找啊。厉剑为难,
说怎么着他们也只是保全学校,能够教他们些什么呢?
欧鹏当时怎么说?他只是哈哈大笑,说教知识什么的,都是摆看的。主要教他们怎么自学吧。其实我们读大学好多
东西都没用。不过我有个老师说过,天底下就没有无用的知识。所谓见多识广,思路开阔,就能够自己找自己的路
。现在大学学了有什么用?毕业了,工作和专业不搭界的,多的是。但是大学,其实还是有用的。看了那么多书,
背了那么多东西,就算是用不上,也可以充门面,给人一种气质。
欧鹏在厉剑身上磨蹭着,很满足地教训着厉剑:“起码要什么,就能知道该怎么去找。知道些历史知识,在小区的
保安就可以跟退休的老头子摆龙门阵,小子如果犯了什么错,跟他要好的小区居民就会帮他说话。物业跟小区有了
什么矛盾,这样的小子出马,是不是好说话些?看在我的面子上,这句话,得有面子的人说才行。而面子,怎么挣
……”
这一天来讲课的是一位花架子老师。厉剑是这么认为的。上课的内容是为什么中国会流行武侠小说。很好玩。很无
用。很胡说八道。这个是厉剑的看法。但是学员们听得很来劲。好玩,太好玩了。就算是下了课,学员们也围在老
师身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反驳老师的观点,或者是附和。厉剑听他们说金庸说古龙说好多他不知道的名字。
厉剑走出教室,碰到厉有为。那孩子看见他仍然会哆嗦,手里抱着一摞书,递给他。厉剑一看,很旧的一套《天龙
八部》。厉剑愣了一下,对堂弟点头笑了笑,说谢了。
十一点,欧鹏召集科室里的同事开会。这种会也是经常开的,小会。欧鹏三言两语把任务交代了一下。最近违规的
广告发布多了起来,尤其是电视台的。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陋习。说广告非法违规什么的,电视广告去查一下,合
格的还真是不多。而且还很难处理。
又是一层关系网。省级电视台,他们还真管不着。就连市级电视台也不好管。你去管,就是断人家的财路。人媒体
人,真的被惹恼的话,也是很麻烦的事。他们做一个专题,就足以把你搞得臭名远扬,要不,怎么叫做无冕之王呢
?以为他们就有他们的职业道德吗?职业道德这四个字,都是用来要求别人的。至于自己……切……
“不过这一次太过分了。”欧鹏捏着鼻梁骨,叹着气说:“明明就是保健品,偏偏当成药品来讲,还让假冒患者现
身说法,还不止一个电视台……已经有人投诉了。咱们得赶快。”
“但是,”副手老太太说,“这事儿闹大了,欧主任,怕收不得场吧。”
欧鹏微微笑,说您放心,下午去查这事,中午我约了相关人一起吃饭。总是要收场的,咱巧妙点,多想想法子,争
取圆满解决这个问题。
这事儿,完全可以不操心的。等着事儿闹大,省里面去协调,欧鹏啥责任都不用背,也省了很多麻烦事。只不过好
像有谁跟他说过,事情,有所为有所不为。该做的事情,该做出的牺牲,就算拼掉性命,也该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