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莫以书

－谁都不知道，其实最后两个月柯霓已经拾回神智，走出丧女之痛。

那时柯霓形容依然憔悴，但生命总算重新燃起，满怀歉意的她，说服何邦艺

共同导回四个脱轨的人生，踏出家门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何邦艺被回忆蓦然惊醒，赶紧奔往门口，拉住柯霓向他挥手道别的娇小身躯

－他有预感，这次将是他们梦中最后相见。

「难过什么？当初要你上来找他的时候，不是还偷偷埋怨？」见何邦艺眼泛

水光，不敢落下，柯霓伸出双手，感同身受地捧住他双颊，叹息问道。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全都是他，生活再也不能没有他？」

「……」柯霓每说一句，何邦艺便掉一滴泪，正因背离现实，才让人能肆

无忌惮放纵脆弱。

「何邦艺。」沉默许久，抱在怀里的人突然深深叹气，开口是另个熟悉声调，

何邦艺心头震惊，忙垂首与仰起脸的对方四目相视。

「之前你让我等了五年，现在自己才刚过十分之一就受不了了吗？」

真正的徐唯亚绝对不会这样说话，也不可能对何邦艺显露鄙夷神色，无情讥

笑；明知一切是自求心安的幻想，何邦艺却宁可对方当真如此痛恨他，总好过不

愠不怒，感情无声无息消逝。

发现何邦艺不住颤抖，表情痛苦，徐唯亚更加志得意满笑了出来；最后徐唯

亚牵起何邦艺的手，将他掌心贴上自己胸口，森冷倨傲问道：「你怎么以为自己

能永远在这里！」

「UncleBunny！」谢幕之后，舞台正中，扮成帅气王子的小女孩冲回后台，

急急寻找何邦艺的身影。

「Stella，我在这里。」结束与班导师不着边际的对话，何邦艺笑着迎向

Stella，接着一个弯腰，双手将她高举过肩。

「哇－，哈哈哈哈。」Stella个性聪颖活泼，尤其喜欢这种视野被骤然拔高

两公尺的刺激游戏，当即发出银铃般的欢笑声。

今天是幼稚园的小型发表会，偌大会场中，打扮争奇斗艳的小朋友们轮流

站到镁光灯下，有些奶声奶气地唱歌跳舞，有些则煞有其事地装演奏乐；台上孩

童们尽兴卖弄，台下成年人亦精心炫耀，何邦艺出身一般人家，贵妇名流或各国

外佣都与他格格不入，只能沦落到教职员公式化的狗腿包围之中，熬到Stella结

束归来才能藉口脱身。

何邦艺既无心拓展人脉，亦没有名片与他人交换，表演结束之后，随便找个

藉口，便与Stella相偕离场。

「野狼哺哺！」穿越斑马线途中，Stella被一台路过的打档车吸引目光，立

刻兴奋来回拉曳何邦艺衣角。

半年前，何邦艺败了台二手野狼打档车，Stella曾让人夹在中间载过几次，

从此爱上那种高速吹风的感觉，所以只要见到类似车种，便会情不自禁地高兴起

来。

可惜目前手脚俱短的小女孩还无法独力坐在后座，因此只有两人出门时，多

半得倚赖大众运输工具；何邦艺知道对方为何嘟嘴撒娇，边与她走向公车站牌边

说道，「明天早上我们找AuntShine一起爬山，到时Stella坐中间，头发吹得凉

凉乱乱，好不好？」

「好！」听到明天又能出游体验追风快感，小女孩笑得眯起双眼，乐不迭点

头称好。

Sisy教女甚严，连带不许其他人宠溺纵容Stella，何邦艺是唯一的例外，因

为他叫UncleBunny，是代替父亲形象，陪伴年龄渐长、开始疑惑自己家庭与众

不同的Stella成长的长辈－但凡与徐唯亚形象相关的，Sisy都希望在女儿心中留

有最好回忆。

前方已有公车进站，何邦艺却不急着追赶，他让Stella站到候车座椅上，逐

一念出各号路线图上的简单国字，直到确定几名保镖都已不着痕迹融入人群，这

才若无其事，带着小女孩刷卡上车。

第六十七章

「AuntShine！」推开铁门半掩的玻璃门，便见一身军装的何商羽坐在窗边，

朝自己笑着挥手，Stella赶紧小跑步扑往她去，接着昂起头，述说今天的帅气演

出。

Stella说得兴起，转身拉着何邦艺继续唠叨，后者不愿打断，让小女孩坐

到自己腿上，静静拆卸起那头自己一手编出，满是串珠、金粉的细小发辫；何商

羽早习惯他这段时间以来越发寡言，但对Stella疼爱娇养的模样，便不再插话，

继续翻阅手上那本以店里场景为封面的旅游杂志。

发现何商羽沉迷书中，没再理会自己，Stella一时间醋海翻腾，顾不及头发

才被解到一半，或许会被扯痛的可能，竟软体动物般攀上桌子，试图破坏引开对

方注意的元凶。

「小颍。」瞥见小小双手的不轨意图，何商羽表情未变，称呼的语调却陡然

严肃，Stella心知不妙，立即道歉，缩回何邦艺怀中。

「道歉代表你愿意面对自己犯了错误，既然如此，为什么躲到Uncle那里？」

「……」

和家向来由女人管事，Stella虽然年纪还小，已确定是未来接班的第一人选，

举止教育备受关切，何商羽则是除了Sisy之外，少数管得动Stella的同性尊长，

因此她话语方落，Stella便乖乖走到面前，低头受训。

「我和你Uncle都很珍惜这本书，你若喜欢我们，便该尊重我们重视的东

西。」让个未满五岁的孩子露出从容就义的表情，何商羽仍然没有一丝心软，条

理分明地向对方阐述道理。

最后Stella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并转身向何邦艺道歉。

接过何商羽递来的杂志，何邦艺保持笑容，将Stella抱回腿上，确定她能看

清页面内容后温声说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给Uncle跟店里哥哥姊姊的

礼物，AuntShine也很喜欢，所以想专心看完里面的内容，你没必要跟这本书生

气。」

两年前，气喘复发的几周之后，何邦艺接到兼职过的X出版社来电，手机

那头是当年被酒后套话的编辑：他说店里某个孩子曾与徐唯亚深谈，表达自己对

原生家庭的浓浓思念，于是徐唯亚暗中收集店里在网路上的好评推荐，并拟稿撰

文，致电出版社，询问是否有刊登介绍的机会。

何邦艺不知该如何叙述自己当时的心情，总之回神之后，他已传好照片，徵

得所有孩子首肯，以及他们各自想让特定对象读到的留话内容；并在两个月后，

到超商帮每个人各买回一本送作纪念。

Stella无法懂全文中叙述，当然也不清楚何邦艺复杂心事，但书上各张熟悉

脸孔确实令她感到有趣，随即安静下来，不再妨碍。

何商羽坐在对面，看出何邦艺情绪似有低落，便放柔语气，貌似无意地解缓

气氛：「最近来店里都看阿穆跟依依忙进忙出，你是担心他们应付不了以后新的

工作环境，故意发狠操练吗？」

「姊弟俩脾气都硬的跟石头一样，不趁现在把他们磨圆一点，等下个月去饭

店上班，就再也管不着了。」苏老师这间店开了几十年，孩子来来去去不知多少，

多的是融不入吃人社会，从此走入歧途的前例；但既然阿穆和依依主动开口求

去，何邦艺便想尽力帮忙，铺展去路。

「听说他们过去跟柯小姐交情最好，五哥这么用心安排，是为了柯小姐吗？」

「……」何邦艺正要回话，后面厨房却传出一阵锅盆砸地的匡当巨响，他微微皱眉，将Stella交给何商羽之后，起身查探状况。

第六十八章

何邦艺等人回来的时候，已将前面铁门带上锁好，闹事的人不得其门而入，

便绕到后面的紧急逃生门，恰与收拾厨馀的阿穆、依依撞个正着。

「你、你又来做什么？就跟你说我们没有钱，帮不了你！」来者是个稚气未

脱，容貌清纯的漂亮女孩，依依却不知为何视她如洪水猛兽，着急挡在阿穆面前。

「生意这么好，说没钱骗谁啊。在这里混那么久，顺手抽几张给我很难吗？

难道非要我把你弟的丑事抖出来才肯乖乖合作？」

「柯虹，你不要太过份！我、我们就要被赶出去了，你以后来也找不到我们

了！」现实终究残忍，依依在杂志上的曝光没有找到抛弃他们的父母，反而引来

不怀好意，食人血肉的贪婪秃鹰。

「他要赶你们走？不会吧，绿帽都戴这么稳了，怎么突然聪明起来？」女孩

眨动双眼，满肚子坏水几转之后，继续无害笑脸教唆卑鄙勾当，「啧，不管了。

反正都是要走，你们干脆把握最后机会，敲他一笔大的！」

「敲你妈啦！干！赁杯就就把握这个机会先给你死！」不愿再忍受柯虹的

贪得无厌，阿穆倏然跳起，随手抄过菜刀就往对方挥去。

阿穆来势汹汹，胡乱挥砍杀红了眼，柯虹没想到寡言的他竟突然暴起，只能

抱头鼠窜，狼狈躲藏。

场面混乱的令依依急出眼泪。她再讨厌柯虹拿往事威胁要钱，也不愿阿穆冲

动闯祸，断送大好前程－否则她当日何必装模作样，对何邦艺编造两人想尽快出

去独立的藉口？

「都给我住手！」

一桶冷水朝阿穆狠狠泼下，何邦艺趁其不备，夺走上一刻仍不断挥舞的危险

利器，依依见状回过神来，赶紧扑过去拜托阿穆别再失控。

「……姊夫？」

见何邦艺骤然现身，柯虹又惊又喜，立即端出最无辜可怜的凄苦神情，往他

怀里靠去，想不到这出苦肉计还未及开演，何邦艺已满脸厌恶地远远退开。「刚

刚我已经报警了，识相的话，立刻滚。」

「你！」柯虹自小跟着生父为非作歹，身上也背了诈欺、毒品等不少案底，

最忌讳被人以此威胁；恼羞成怒的她正要出口龃龉，适逢何商羽牵着Stella自门

后走出，柯虹误会两人与何邦艺的关系，便尖酸刻薄地挖苦起来。

「还以为你对我姊有多痴情，原来早就搭上别的，连孩子都这么大一个了。」

「不对呀，这孩子这么大了，算起来说不定不是你的。莫非你就是这么犯贱，

老爱免费帮人养孩子？」

「贱人你给我闭嘴！」不愿柯虹继续诋毁逝者名声，阿穆发狂似地怒骂，依

依虽然同样气得咬牙，还是强忍委屈，努力压制阿穆的动作。

几人反应激烈，各自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话题中心的何邦艺却异常冷静，

他面无表情，吩咐何商羽先将Stella带离现场，接着转头向柯虹冷冷警告道，

「Nicon不在了，我也不用再对你们姓柯的客气，你要是再敢来找我、或是骚扰店

里任何一个人，就等着跟你爸一样去牢里待着吧。」

「哼，别以为你现在有靠山了就了不起！」柯虹对父亲锒铛入狱的经过略有耳

闻，某个相好也曾暗示帮何邦艺撑腰的背后势力来头不小，要她别再轻易招惹对方；

可是她现在山穷水尽，快要支付不起买药的钱，管他偷拐抢骗，就算是蝇头小利她

也甘愿冒险。

说话之间，柯虹馀光瞄到远方隐约出现警车红蓝闪烁的灯示，她想不到何邦艺

当真不留丝毫馀地，也没料到位于辖区三不管地带的此处竟这么快便调来警力关切，

顿时心生胆怯，只得忿忿撂话，转身逃跑。「大家走着瞧，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小老板，谢谢你。」送走瘟神令依依大松口气，可是她与阿穆心里有

愧，很是担心何邦艺深思柯虹方才的一番胡话，连带眼神也忐忑游移起来。

将这姊弟俩的心虚尽看眼里，何邦艺决定趁这个机会把话说开，让留下来的两人

从此挣脱这个心结；于是他走到阿穆跟前，毫无怨尤，平静、和缓地说道：「Nicon

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这事我跟她早就已经说好。她到死都没后悔过跟你的事，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让她蒙羞。」

第六十九章

阿辰隐在墙边，将事情始末看在眼里。

又过了一阵，依依和阿穆下班离开，何邦艺等人早已不在现场；却直到被牵绳

拉住的执事不住磨蹭呜咽，提示户外温度酷寒，阿辰这才回神，心事重重地同它走

进店里。

「……怎么坏这么快？你搬进去时不是才把整组螺丝都换新的吗？」何邦艺

等人坐回原位，前者仍继续为Stella梳理头发，尽管脸上神情略显疲倦，双手动

作还是温柔细心。

「喔，应该是前几天杀小强时顺手甩坏了吧。」懒得详述细节，何商羽双手

一摊，直接将家里钥匙递给对方。

「……」

何氏兄妹现在正谈论徐唯亚那间公寓的修缮问题。公寓最初是由一对外国籍

的年轻夫妇所承租，徐唯亚失踪之后，何邦艺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众人担心他

少了心中牵绊，哪天可能发生憾事，因此Sisy除了特意常将Stella托他照顾，也

联络了毕业分发之后，同样一直待在这个城市的何商羽过去暂住；而在这两人的

陪伴之下，何邦艺现在的确能比当初稳定不少。

然后何商羽又说明天Sisy与宋宝贝回国，不只两人和Stella的吹风之旅必须

改期，更希望对方能帮忙在有人造访之前，尽快去她那儿将半残的壁橱修好。

听到这里，阿辰双眉微微挑起，似是相当意外何商羽的作法，然而踌躇片刻，

他终究还是吞下原本想出口的异议。

「Stella看，UncleZeph开车来载你们回家罗！」何邦艺应下差事之后，眼

角瞥见执事满足地吐舌走来，便转向小女孩笑道。

三人目光齐聚身上，青年只得佯装无事，笑着接受Stella投怀送抱；阿辰原

本早已习惯接下来的例行对话，但在得悉往事内幕之后，他却首次生起逃避的矛

盾感受。

「有丫丫的消息了吗？」

「……」咬了咬牙，阿辰还是故作淡然，摇头表示遗憾。

何商羽倚在窗边，将所有心神不宁及呼之欲出的事实尽收眼底，但不戳破。

窗外飘起细雨，房车在平交道前停下，阿辰坐在驾驶座上，指节轻扣方向盘；

Stella为发表会忙了大半天，上车没多久便陷入熟睡，浑然无觉两个成年人间的

诡谲气氛。

「你父母反对何老板那段婚姻，是因为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勉强理好头

绪之后，阿辰的声音随着雨刷嗖嗖作响问出。

「嗯。」何商羽面色未改，定定看向前方，轻声应道：「五哥小时候身体很

差，开过不少刀，也吃了很多药，那时医生就曾告知可能会给他留下不孕的后遗

症……」

「……Vier知道吗？」

「我陪父母参加五哥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就跟学长通过电话了。」

推算日期，徐唯亚那年遭遇车祸时，柯霓已经怀有阿穆的孩子，何邦艺也必

定知情，事后许多迹象显示他对自己未及顾好徐唯亚自责不已。

「只能说，愿意放弃一切的学长太笨，而以为带着柯小姐便能把人逼出来的

五哥也耍错聪明。」想起徐唯亚当时在电话里的沉默无声，何商羽不禁叹气。

「他们一个是从小跟我最好的亲人，一个是认识十几年，可以和我无话不说

的朋友；……人生无常，即使顺利，又能活过多少年？我不希望自己深爱的这两

个人，继续浪费时间在逃避对方上。」

何商羽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半年前，身在国外的Sisy受到流弹波及，伤重

几殆，经医护小组多方努力下，好不容易终于将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急救过程，身为亲弟的阿辰全程陪伴，身心压力之重，现在梦中仍会偶而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