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上卷——且听子

赵丹容反应过来金钱钱想说什么，杀人灭口似的一把捂住金钱钱的口鼻，道：“别乱说！”

金钱钱早就习惯了和赵丹容斗智斗勇，连忙点头，等赵丹容把手放了又张口急道：“你们没直接睡……”

赵丹容急得又想掐金钱钱，却听金钱钱“嗷！！”的一声惊叫！

——他的脸上已多了一只脏兮兮灰扑扑的鞋印。

刚刚砸中金钱钱脑袋的粉红小绣鞋掉落半空，又被金钱钱握在了手里。

金钱钱大怒，回头就想吼，却一眼就瞧见窝在黑洞洞的小巷子里正朝数人焦急招手的一个人。

有着石榴花儿似的一张小脸。

众人便装作随意地走向那巷子。

果然是燕燕，苏不离也在。

还多了另外一个大略比苏不离大个两三岁，十三四左右的男孩子。

细皮嫩肉，天庭饱满眉目俊秀，有股子天生的贵气，又有股子硬逼出来似的老成持重，还有一股子倔强忍耐又志不

得舒的郁结。这会儿很是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的样子，叫人一时看不出他原本的性子该是如何。

金钱钱已经用袖子擦了擦脸，手中的绣鞋也被燕燕劈手夺过去穿好。

燕燕刚想为方才的丢鞋道个歉，却听金钱钱俯身关切道：“你们怎么啦？”

燕燕一愣。

站在一旁的赵丹容笑了。他知道燕燕在想什么。

金钱钱是个精明到该扒皮的生意人，可是不做生意的时候，却是个简单仗义不计小节的大好人。

燕燕一指那个多出来的男孩子道：“喏，刚才看见他被一群坏人追，我就把他救下了。”

金钱钱问那男孩子道：“你叫什么？”

那男孩子脸色有些苍白，在众人环视下仍能流利道：“我姓林，在家排行老五，叫我小五或者五儿都可以。”

燕燕左右看了看，道：“你们能先把小五送到咱们的客栈里躲一躲么？”

金钱钱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小五道：“我本家境殷实，最近出了些事情……如果各位能将我送回金陵，必有重谢。”

金钱钱回头和赵丹容对视，赵丹容道：“先送回客栈再说。”

燕燕拉拉赵丹容的袖子，倔强道：“你会救他的吧？不会扔着不管的吧？”

赵丹容道：“尽量。”

燕燕不乐意了，道：“一定要救！”

赵丹容只好摇头苦笑道：“……好。”

燕燕就笑了。

赵丹容其实挺喜欢燕燕这个不服输不妥协的女孩子的。他也担心她。

很多时候，妥协才能活下去。

赵丹容也会妥协，也会后悔，也会知足，也会固执不放手。

他知道，有很多东西是很想挽回也挽回不了的，很多东西是很想得到也无法得到的，很多东西是即使保护不了也必

须守护到底的。

——如果一个人总说他不会妥协，那他就是不够圆滑看不清现实，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妥协了个干净。

而如果一个人总说他不会后悔，那他就是不够聪明得不到教训，总有一天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人一定要会后悔，才能在痛定思痛后进步。

一定要会妥协，才能去拼死守护剩下的那么一点点决不妥协。

第三十六章

众人将三个孩子护在中间，走出小巷。

此时天犹未黑，街市两旁的摊子已经摆的差不多了。

没什么特别稀奇的贵重的东西，都是老百姓家藏的陈年旧货，街坊邻居的都来叽叽呱呱这银壶儿是什么朝代的遗物

，这香串儿值多少钱。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摆，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块儿开始摆弄些胡琴牙板儿的吹拉弹唱，甚是热闹

。

走着走着瞧着瞧着，燕燕就有些耐不住了，本是站在中央的，一探脑袋就跑到了最前边儿，指着旁边摊子上的一串

黄玉道：“这是石头还是玉？”

金钱钱看过去。

老百姓家的玉石再怎么珍藏也不会太贵重，那黄玉已有了些润泽的光华，只是跟那些好货比起来，的确只像块更漂

亮一些的石头。

金钱钱道：“玉，石之美者也。也就是说，只要是好看的石头，就可以称作玉。”

燕燕道：“怎么样的石头才算美？”

金钱钱道：“《说文解字》云：‘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义之方也；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

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就是说……”

燕燕已接道：“润泽、通透、坚韧、其声舒扬……玉有许多种，每种玉的判断标准应该都有区别吧？”

金钱钱小小惊讶了一下燕燕的学识，继续道：“对，不一样。《格古要论》中述：‘白玉，其色如酥者最贵，但冷

色、油色及有雪花者都次之；黄玉，如栗者为贵，谓之甘蔗，玉焦黄者次之；碧玉，其色青如蓝靛者为贵；黑玉，

其色黑如漆，又谓之墨玉，价低；赤玉，其色红如鸡冠者好，人间少见。’”

燕燕看向金钱钱的目光闪闪的，她突然发现平时只见金钱钱和赵丹容嬉闹打骂，都没留意原来金钱钱是这么博学广

志。

金钱钱没看向燕燕，而是一扫摊子上的其余玉饰，道：“百姓家更多的是一些玉宜子孙佩、四灵环等。就外形来看

，常见的还有璜、珩、环、琚、玦、冲牙之类。”

燕燕来劲了，随眼一看不远处一位阿婆手里正在做个如意结，便道：“能给我讲讲那个么？”

金钱钱笑道：“结饰也是五花八门，很有学问的。什么盘长结、如意结、吉祥结、法轮结、同心结，多得数不清。

人们常常喜欢赋予它们美好的寓意，比如吉字结、馨结和鱼结打在一起，就是‘吉庆有余’，蝙蝠结和金钱结打在

一起就是‘福在眼前’。还有‘长寿安康’、‘财物斗盛’、‘团圆美满’、‘幸福吉祥’等等。”

跟在燕燕和金钱钱身后的林小五也甚有兴致地吟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

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前人这诗说的就是这同心结呀。

”

燕燕可乐了，看着金钱钱的目光更是崇敬，又指着那些布老虎、泥塑、面具、绣品问这问那，林小五也很是兴趣盎

然，跟着燕燕一道拷问似的围着金钱钱，金钱钱一一作答，还真没他说不出名堂的东西来。

于是一大两小的早忘了初衷，在愈见天黑也愈见热闹的街市里到处乱窜。身后的赵丹容苏不弃和苏不离只好跟在他

们屁股后头走。

赵丹容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甚至一边看着金钱钱和两个孩子的背影一边很乐呵呵地笑。

金钱钱倒书袋似的学识广博，就好像那些事情也是记在他赵丹容脑子里，从他赵丹容嘴里说出来一样。

更何况金钱钱那么博学，却一点儿也不骄傲，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已经够博学。所以他才能继续去学去问去更博学

。

赵丹容很喜欢金钱钱的这一点。好友的才能和德行就好像他自己的一样，叫他自豪。

而他看着母鸡似的拦在孩子们身边，惊惊乍乍生怕他们被人流冲散或者走失或者被人欺负的痴愚和尚，也觉得很开

心。

故事传说里常有那些才子佳人天赐良缘，女子怎么贤良淑德美貌如花先不去说，男子总是少年才俊家世显赫上知天

文下知地理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十五六七八九岁就功成名登堂入室名垂青史。

对于这些，赵丹容只有一字评价——屁。

人只有一辈子，再怎么神才天纵，也不可能尽善尽美。

想要做一帆风顺的全才，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除了必须拥有极佳的才智宽广的心胸谦虚的品格外，还有两个非常简

单也非常重要的条件：一是有钱，二是有闲。

你没有钱，连生活都成问题，还怎么去念书去考功名去建功立业？若是你没闲，整日劳碌都已疲惫不堪，哪儿还有

闲情去吟诗作对去钻研学究去干自己的一番大事业？

所以通常成就了一番建树的人通常命途多舛，一生不是七上八下就是七零八落。

剩下的也有两种人可以成就事业。

一是颓废的人。二是残废的人。

前种人家境殷实，对世俗生活放弃希望，一心扑在学问里。后种人身体残破心志弥坚，更激发了求生求胜的信念。

赵丹容知道，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缺点。

而一个人活得真实，本就不是因为他的优点和完满，而是因为他的缺点和遗憾。

比如金钱钱学识广博，不做生意时却是一根筋走到底，一激动就会犯跟人牛头不对马嘴的毛病。

赵丹容虽然也看过很多书，也是满脑子乱七八糟什么都装，却远比不上金钱钱的广博精深。但赵丹容记性好，特别

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记得特别快特别准。他也很愿意多学，再加上金钱钱完全不介意将自己的学识与

他人共享，跟着金钱钱混了那么多年的赵丹容受益良多。

还有那个老实巴交不太聪明总是犯傻却心地善良敦厚，常常全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人关心他人的痴愚和尚。

自然还有性格太过淡漠，但医术高超，眼力神准，又最与他心贴心的苏不弃。

还有苏不离、燕燕，其他的很多很多朋友。

还有个赵丹容现在还看不太清看不太透，却也很是喜欢的楼长风。

他们都互相学习，互相包容。

想起他的那些朋友们，赵丹容就乐呵呵笑得更傻了。

他上前一拍金钱钱的肩膀，道：“钱钱，我打算回去在墙上打个洞。”

金钱钱惑道：“干嘛？”

赵丹容道：“在里头放尊菩萨。”

金钱钱更疑惑了：“到底干嘛？”

赵丹容一本正经道：“在菩萨脑门上贴张纸，上书‘金钱钱’三字，然后顶礼膜拜日上三炷香。”

还没说完，金钱钱的脑凿子就敲了下来，赵丹容哈哈大笑躲进比他矮了两个半头的燕燕身后。

身后两三步远的苏不弃小声问苏不离道：“那孩子怎么回事？”

苏不离道：“是和燕燕在街上玩时突然从角落里跑出来的，看起来是想与我们一道走避开什么人。被燕燕诘问，林

小五又说不明白，只是脸色很焦急。我和燕燕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后来燕燕看见了来追林小五的人，她突然

就脸色发白，我问她她也不说为什么，用很怜悯的目光瞧了眼林小五，就要我一起保护林小五离开。”

苏不弃问道：“来追林小五的人形貌如何？”

苏不离皱眉道：“总觉得有些阴气，皮肤比一般男子好些，武功不济。其他我没看出来什么门道。”

苏不弃听见第一句时就有些讶异地沉下表情，只道：“好。”

苏不离就不说话了，挨着他最喜欢的不弃哥哥走，少年心性地左顾右盼看热闹。

苏不弃有些担忧地抬头看向林小五，还没看见林小五，就先看见了正乐呵呵傻笑的赵丹容。

苏不弃一愣，随即也跟着微笑了。

他想，如果说金钱钱是块金子，痴愚和尚是根木头，楼长风就是天边那片云，那赵丹容像什么呢？

虽然赵丹容常常会捉弄人，会说些嚣张自大的话，但苏不弃知道赵丹容其实是个很谦虚平和的人。

赵丹容的心很平，很低，很实，甚至稍稍有那么些不自信。

有些粗心，但是善良。因善良而体谅。

即便常常有人夸赵丹容，他表面上自得一番，其实心里头只觉得那些很普通，没什么值得自豪的。

赵丹容聪明，喜欢看书，记性好，会说话，新东西一学就会，还会自己钻研。表情丰富言辞风趣生动，常能吧冗长

晦涩的文字说书似的讲出来，因此老是被周围的孩子们缠着讲故事。

只是有些虎头蛇尾。

比如赵丹容曾跟着古琴大师茅一先生学琴，月余即能畅弹一首颇不简单的曲子，技惊四座，引得茅一先生大呼后继

有人。结果第二天赵丹容就恭恭敬敬把琴还给了茅一先生，扭头就自个儿玩去了。

对于赵丹容这个缺点，苏不弃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赵丹容很聪明，知道生命的局限。赵丹容只是在尝试哪些东

西他喜欢，适合他，免得日后浪费时间，杂而不精。在选定了一个方向后，他便会全力以赴。

苏不弃是众朋友中唯一真正了解赵丹容过往的人。他知道赵丹容其实一直坚忍而孤单。虽然赵丹容一直就有一种奇

异甚至莫名其妙的力量，不知不觉就能用笑容感染他人鼓励他人温暖他人。

苏不弃知道赵丹容迟早有一天会去做一件大事。或许会伤害到很多人的大事。

赵丹容也知道。

但赵丹容生活在凡间，喜欢凡间，也喜欢那些平凡人。

所以赵丹容希望能将做那件事的日子一推再推，不愿意去伤害他人。

赵丹容觉得，自己就是个凡人。

一个真实的，活着的，泥做的凡人。

第三十七章

众人将三个孩子送回潇湘阁的时候，潇湘阁里也是灯火通明，丝毫不比外头冷清。

随便打眼一望，就能看见各级衙门各地财主各路老爷官差才子佳人汇聚一堂，黑压压一片觥筹交错。

不知是谁起得头，用的什么名头，总之都是来拜会正坐在主宾座的邹三水的。

邹三水虽不愿如此铺张，此时也红光满面地推杯进盏，游刃有余。

赵丹容回头向苏不弃吐了吐舌头，众人有默契地绕道后院。

暂时把林小五安顿在苏不离的房间里，燕燕和苏不离陪着他，其余人各自回房。

结果一盏茶时间不到，站在潇湘楼门口正准备出去的痴愚和尚对着身后走来的赵丹容和苏不弃“咦？”了一声。

而赵丹容哈哈一笑，晃了晃提在手里的一袋子香油纸钱，再用眼睛瞟瞟痴愚和尚手里用蓝布整齐包裹了的经书，道

：“一样一样。”

而苏不弃跟着赵丹容迈出客栈大门，笑道：“因为阿丹去。”

痴愚和尚正嘿嘿笑，客栈大门里又探出个脑袋，道：“你们去哪？”

三人回望，可不就是金钱钱。

赵丹容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金钱钱走出门来，笑道：“没想出来，一回头就看见你们全出来了，我也跟着来！”

四人相视而笑，一同走上街头。

他们去的是一个宜城西北方，不足百里的村落。

而如今已不能称之为村落，而只是一片焦黄的火场废墟。

没人说得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里头感染了瘟疫的百姓们不是病死就是葬身火海，尸体看来已经被官差清理过，在村旁的小山丘上草草竖了许多块

没有名字的木牌。即便如此，百姓们也尽量绕道走，一是怕染上疫病，而是此情此景如此悲戚荒凉，叫人心酸。

四人没有进村，在村口外停了下来。

赵丹容点上了香烛，金钱钱和苏不弃与他一道焚纸钱，痴愚和尚盘坐在地念经超度。

除了略通佛经的金钱钱，赵丹容和苏不弃都不知道痴愚和尚嘴里念叨的音符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们都觉得痴愚和

尚平日驽钝结巴的口齿此时特别清晰灵活，粗沉浑厚的声线也竟如此空灵澄净，在这清寂空旷略略有风的夜晚沉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