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想逃离刚刚的尴尬境地似的,走向那个小摊。
“要送我灯么?”常久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嗯……你想要吗?”
“你送什么我都要。”
安路遥一听,脸上又有些发烫了,慌忙把心思放在挑礼物上。买灯的小贩以为他俩是一对,热情推荐各种提着情诗的彩灯,把安路遥窘得不行,却一直没有反驳。
最后,他挑了一盏火红的鲤鱼灯。精致的鱼鳞用金线描了出来,烛光从薄薄的红色中透出,鱼尾上的薄纱轻轻飘摆着。
安路遥把鲤鱼灯递出,“……你喜欢吗?”
常久接过礼物,抬起头来。他的脸颊被灯光映得绯红,唇边的笑在安路遥的眼中美得不可思议。
“喜欢,非常喜欢。”
那以后,两人经常见面。每一次都玩得十分尽兴。连带着同行的师弟们都说他整个人好像都容光焕发了似的,跟以前那副淡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但是没过多久,师门中便来信要他回去了。因为魔教的行踪一直找不到,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临走之前,安路遥与常久见了一面。两个人没有说话,静静地对坐着,相互认真地看着对方。
最后,安路遥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气氛,站起身来要离开。常久却忽然拉住他,他一回头,一双温柔的唇瓣却贴上了他的。
那是两人的第一次吻。
回到天权城后,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到常久。
所以当他在天权城后山见到专程来找他的常久时,除了喜悦还是喜悦,除了幸福还是幸福。久别重逢,在看到常久面容的一瞬间安路遥就知道,自己对他的情不是一时的,而是随着时间越沉越多,愈加浓烈,浓烈到他自己都有些想不到的地步。
那一天晚上,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
那是安路遥的第一次,有些疼,但是常久很温柔,让他觉得很快乐。
他以为,这份幸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他可以一直与常久生活在一起,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自己千算万算,没料到常久竟然就是烛龙教教主九裳。那日七城剑派与烛龙教的一战,所有城主包括盟主本人都亲自出战,而魔教方面也是来齐了人马,甚至九裳本人亲自驾临。
当他看到地方人马中那抹高高在上的鲜艳红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噬。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那个被人欺负的常久,那个会笑得很单纯的常久,那个时而俏皮时而妖媚的常久,那个温柔似水的常久。
他……他怎么会是魔教教主?!!七城剑派最大的敌人?!!
那一战,九裳是故意现出自己的真身,打斗中便出手把安路遥掳走,一直把他带回烛龙教。九裳本想借此机会告知安路遥自己的身份,然后便能与他两人一起生活。
可安路遥却抵死不从。
不能原谅常久欺骗了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竟然与江湖第一魔头有染了。
九裳也没想到,原来安路遥心里不止有他,还有那么多的江湖道义,有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正邪不两立。
这样僵持了数月,九裳和安路遥两人皆身心俱疲。最后不得已,九裳放了他。
安路遥回到天权城,所有人都说他能生还是一个奇迹。只有当时的盟主,也就是他的师傅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沉默到孤僻了。
九裳偶尔还会混入天权城来找他。他不想见九裳,却也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声张。
内心承受着道义、忠诚和情感的煎熬,安路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分崩离析了。
后来,在师傅的百般逼问下,加上自己内心中承受不了的压力,安路遥把这件事泄露了出来。师傅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反而若有所思。
几天后,师傅把安路遥叫到房中,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计划。
要他假意示好九裳,找出烛九阴经的弱点,以及烛龙教中的布局。
安路遥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师傅百般威逼利诱,向他悉数魔教犯下的种种滔天血罪,同时威胁他,若他不如此做,便用他与魔教有染的理由逐他出城,令他身败名裂。
安路遥当时年少,对于这样种种多方的压力,有些承受不住了,终于答应了下来。但师傅也答应了他一个条件,破了魔教后,尽量生擒九裳,废了他武功后,便把人交给安路遥自己,不能伤他性命。
在执行的过程中,安路遥曾多次心软,想把一切真相告诉九裳。
比如当看见九裳见他时狂喜的样子,比如九裳一脸憧憬地对他描述两人的孩子和未来时,比如九裳毫无戒心地把他带入刻了烛九阴经的洞窟时,比如九裳在相思窟把自己的出世玉佩交给他时,比如激情中九裳在他耳边轻声吐露出“我爱你”时。
但是,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自私,他终于没有说出来。
这也是让他后悔了一生一世的决定。
正道联盟成功大破魔教,因为安路遥已熟知九裳的弱点,便亲手重伤了他。安路遥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九裳看他的眼神,仿佛碎落成了一片一片,在漫天的尘埃里渐渐四散,只剩无尽的凄迷绝望。
“你果然……还是背叛我……”
安路遥想说对不起,但九裳没有给他机会,便向着后山逃去。他不想别人抓到九裳,便提剑去追,把所有人都甩到后面。
九裳一路将他领到相思窟,他们交换出世玉佩的地方。
“小九,你听我说,只要你束手就擒,他们不会伤你性命的。”安路遥急急地解释,想要挽回些什么。
九裳却静静地看着他。洞壁上一颗颗附着在岩石中的水晶闪烁着幽幽的光,洒落在他空洞无底的眉眼间。
“安路遥,其实我一直都有感觉,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九裳轻声说着,目光却轻飘飘的,“可是,我一直都选择相信你。”
“小九……”安路遥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确实是他背叛了九裳,因为他自私,因为他懦弱。
“呵呵……”九裳忽然笑起来,笑声中,却是无尽的苦涩和绝望,“我真傻,还以为你真的愿意和我一同归隐。你知道么……我连地方都选好了……”
这个样子的小九,看得安路遥有些害怕,好像随时都会飞走了一样。他连忙说,“不是的小九!我们还可以一同归隐的。师父答应过我,不会伤你性命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九裳此时看他的眼神中,已经带上几分嘲弄,“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说着,他伸手扯下脖子上挂着的安路遥的出世玉佩,狠狠地摔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玉色四分五裂。随后他又一挥手,击碎了一直挂在他卧床附近的鲤鱼灯,红绡如血,一片片地飘落下来。
眼看着九裳的动作,安路遥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挤压着,疼痛不堪。
小九恨他了。
虽然早就能猜到这样的结果,可没想到如此令人难以承受。
“安路遥。我九裳错信你,是我活该,但我这辈子,对得起你了!”话一说完,忽然见到他的百汇穴上升腾起一缕淡淡的轻烟,他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仿佛发出淡淡的光辉来,红衣烈烈,就如同要燃烧起来了一般。
安路遥双眼倏地睁大。
九裳,自断筋脉了?
“不要!!!”他大叫一声,飞身扑过去,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来得及接到九裳倾倒的身体,那身上一寸寸的荧光,都一点点消散了,就仿佛是生命最后的光辉,不论怎么抓,都抓不住。
“小九!!!小九!!!”他用力地摇晃着九裳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却唤不回斯人已逝。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他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
为什么,一个机会都不给他?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他了?
小九……小九不要他了……
“小九……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可是不论他怎么说,怀里的人却再也听不见,再也不可能宽恕他。
小九,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他的全部余生。
他扬起头,紧紧抱紧怀里正逐渐冰冷的身体,眼泪潸然而下,目光却已沉入无底的黑暗。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一步之差,永失所爱。除了悔恨,生命之中再无其它。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声就要在这悔恨中枯萎殆尽,但苍天垂怜他,竟然把九裳的儿子,带到了他的面前。
只是喜悦还未升起,却发现了莫大的隐患。
看到那孩子下腹妖异的红痣,加上婴孩身上浓烈的元阳之气,再联想到九裳决绝的个性……正道遍寻不到的开阳之元,该是在这孩子身体里了。
他知道这东西会给这婴孩带来无尽的灾祸。若是让正道人得知九裳的儿子还没有死,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他杀了所有知道这孩子身世的人,以及被一起抓来的赤簟。可惜终是算漏一步,没料到赤簟竟然活了下来。
安路遥发誓,要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带大,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让他过平凡的日子,再也不要经历这些尔虞我诈。
看到孩子脖子上那个绿色的水滴吊坠,还有吊坠上刻的“常”字,便知道这是小九给孩子起得名字,或许是希望他平平常常长大,也或许是想要把他们两人的名字组合在一起。安路遥决定就按照九裳的意思,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安常。
小二傻傻地看着安路遥。
他有些不懂爹告诉他的话。
爹似乎在说,他其实不是爹的儿子,而是那个名叫九裳的魔教教主的儿子。
不对啊……圣子不是安然么?他是安常啊,他是爹最不器重最没用的小二儿子啊……
安路遥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小二其实长得跟九裳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单纯无邪到,让任何人都不忍伤害。
可他们还是被伤害了,被一次又一次地伤害。
“常儿……爹不是不爱你,是不能……爹不能让人注意到你,否则开阳之元在你身上的事,会暴露出来。”
“爹……”小二忽然说,“我是你的儿子啊……我不是九裳的儿子……安然才是啊……”
“孩子。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因为爹,受苦了……”安路遥眼中闪现出愧疚之色,疼惜地擦了擦小二的鼻子,“爹错信韩之相……结果你们两个,我谁都没能保住……”
小二摇头,不停地摇头。他不想相信,不能相信。
他才不是爹的儿子,他才是圣子?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他只是个小二而已……那个什么开阳之元,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当初……安然跟韩之相好,爹没有反对,不是因为不顾及你,实在是韩之相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你若跟他在一起,遇到的事自然也多。那一次安然中毒,爹爹其实根本就没有真的生你的气,只是……只是有点在气头上罢了。知道你去给安然过毒……爹差点被吓死了……后来你自己离家,爹一直很担心你,每隔几个月就托人去看看你的近况,但一直没让你知道……唉……说这么多,其实就是希望你能原谅爹爹,不要再生爹爹的气了,好吗?”
小二却捂住头,失神一般地说着,“不会的不会的……我才是爹的儿子……”
见小二这副样子,安路遥心中酸楚,张开手臂将小二环入怀中,安抚地摩挲着他的背脊,“好了好了,你是,你才是爹的儿子。你是爹最好最骄傲的儿子。”
小二紧紧抓着安路遥的衣服,整个人控制不了地颤抖着。
“以后,要好好的生活,不要再为了别人折腾自己了。爹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不要像爹,不要像小九……”
“嗯……嗯……”
“以后,见到然儿,帮爹也跟他说声对不起……唉……我安路遥这辈子,对不起太多人了……”
小二没吭声,只是死死抱住父亲,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样。
“对了,你身体里的开阳之元的使用方法……我还是通过韩之相才知道的……”
“不!我没有开阳之元!!!”小二大声叫嚷着。
安路遥有些无奈地笑,“好好,没有就没有……但你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嗯……”
“好……那爹就可以安心了……”
可以安心了……
终于可以去见小九了……
……
……
……
许久许久,安路遥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二感觉环绕着自己的力量松了,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却见安路遥的眼睛轻合,神色恬然。
“……爹?”
第 39 章
凤歌独立于逐云大殿前的棋台上,抬头看着天际挪移变幻的云气,玉石般的眼眸中细思沉沉,紧抿的嘴角,透露出内心盘桓不去的思量。
两日前,纪城悦来客栈中那场骇人的大战,他一清二楚,毕竟这件事是发生在他瑶山的眼皮子底下,想不知道也难。
闵然与左擎苍出现在悦来客栈时,他还没有听闻小二便是圣子的消息。但却听弟子回报说,看到自在门的吴浩南出现在纪城,行踪诡秘,不知有什么打算。
两天后,小二的真实身份在江湖上传开,他便把这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闵然和左擎苍是在争夺小二,而吴浩南,便是那只在后的黄雀。
这个消息被他封锁了,除了他,没人知道吴浩南曾现身纪城。
“大师兄,马匹已经备好了。”
凤歌转过身来,神色中带着几分凝重和坚毅,“出发吧。”
五道镇中,古董店地下,是一座由巨石砌成的宽广宫殿,略嫌暗沉的灯光从顶上的红纱灯中透出,将整个大殿照射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闵长乐静立于宫殿正中的麒麟壁雕之前,眉间微蹙,一向邪魅不羁的双眼此刻却犹如千斤凝重,看着手里一个平凡无奇的万花筒。
这些天他寝食难安,心焦气躁,连饭都有些吃不下。
【小二到底跑到哪去了?】
他已经派出了所有现在在大陆上的人手去寻找,却是一无所获。他最开始觉得是无妄宗把小二抓走了,但命属下去查,却是什么也查不出。
他思忖着要不要亲自走一趟无妄宗。
“宫主。”恭敬的声音传来,他立刻转过身,闵合正垂着头跪在阶梯之下。
“有消息了么?”
“禀宫主,整个半月河以南都查遍了……”闵合说得有些踌躇。
“就是说没查到了?”
“属下该死!”
“哼……你的确该死。”闵长乐怒极反笑,只听轰然一声,脚下的地面已然向着四周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