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崖轻哼一声,起身出去。
“滕三怎么样?”滕宁闭着眼睛问。
孟繁华拍拍滕宁的肩膀,“不用你操心。”
也许是真的累了,也许是很久没有时间体味来自孟繁华的温暖,滕宁心里一松,竟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孟繁华在自己耳边轻声呼唤,“醒醒??咱们回家??”
滕宁皱着眉头,不甘愿地在孟繁华颈窝蹭蹭,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只见冯崖面色铁青地站在面前。
“走了!”孟繁华脱下外衣将滕宁包起来,搂着滕宁就往外走。
出门走了几步,滕宁清醒多了,看看窗外,“天都亮了。”又问,“滕三呢?”
“我在,会长。”滕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吃了吗?”滕宁边走边问滕三。
“没有。”滕三顿时觉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胃又翻滚起来。
“警局的烧茄子可是一绝啊!早知道你没吃,给你剩几块。”
滕三深吸一口气,决定反击,“你还是想想昨天跟宏胡子和宋清鸿谈判有无错漏。告诉你少说话,你根本不听。”
滕三这么一说,孟繁华饶有兴趣地看看滕宁,说话间,三人就走到了汽车旁边。
滕宁停住脚步,“别的不行,商务谈判我可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滕宁看了看滕三,“就你们那
种野路子,能跟我科班出身的比?”
滕宁从滕三的身边走过,顺便拍拍他的胸脯,“把你容易受伤的小心脏放到你的肚子里。”
滕三的表情此时精彩纷呈,不知不觉地便把眼前的滕宁和从前的滕五相比,果然是亲兄弟,想当年,自己也是被滕五欺负过的。
上车前,滕宁回头望望,只见冯崖站在重案组的门口,隔着南汇分局的玻璃大门,抱着手肘,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两人视线相撞,纠缠片刻,滕宁先转过了头。有时候,是什么心情,或者应该有什么心情,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再见了,滕五
三人回到常青大厦,车子前所未有地停在了正门。滕三一下车,大厦里就整整齐齐小跑出来两队人,恭敬地站在大门两侧,一水儿的黑色西服。
滕宁坐在车里看了一会儿,“嗯,这年头黑社会都成服务生了,跟电影里演的差不多。”
孟繁华笑道,“他们是在迎接会长。”
会长?我!滕宁扯下披在肩上的外套,滕三已经打开了车门,滕宁迈步走出去,目不斜视,两边的人纷纷躬身行礼。进了大厦,滕三抢前几步按开电梯,等电梯合上,滕宁整个人就靠在了
孟繁华身上,“不行了,我还要睡。”
孟繁华笑着扶住滕宁,手臂有力地挽在他的腰间,耐心地等待电梯缓缓升起。滕宁靠在孟繁华的颈窝,偷偷抬眼看了看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嘴角悄悄弯起。刚觉得有些得意,忽然眼角余光瞥到滕三有些意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瞪了滕三一眼,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怎样,滕宁不能不承认,警局里也好,电梯里也好,这样靠在孟繁华身上闻着他的气息睡去,都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是一件自从滕宁变成滕五,就几乎忘记了的事情。不管前路如何,只要有孟繁华带着笑容出现,那肩膀让自己靠,那一切都不会是什么问题。
常青会、清鸿帮和宏运会三家老大被请到警局喝茶的事情,已经瞬间传遍了道上,各个帮会本来就在众义大会前紧张异常,得知三家事先已经会面,各帮会又格外绷紧了神经。
滕宁一觉醒来,滕三不仅已经向滕五回报了昨天的情况,而且手下小弟连各帮会的最新动向都已经探听完毕。滕宁想进去看看滕五,孟繁华忽然伸手拦住,“晚点再去,他刚睡着。”
“睡着了?”滕宁微诧,“嗯,这下不能第一时间让他知道我的英雄表现了。”
滕三递过快速搜集的情报,“你先看看。”
滕宁好说话地转身在外间坐下,错过了孟繁华难掩眉间的忧郁。
跷着二郎腿,滕宁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赞,“以这样的资质,以后开个情报咨询的公关公司都没问题啊!”接着又开口大骂,“我靠!我进警局可没有这么狼狈吧!……嗯,这个传言比较靠谱,老子怎么也是英雄形象啊!”
在滕宁叽叽咕咕好一阵之后,滕三受不了了,手一敲桌子,“看重点!”
滕宁抬眼看看滕三,自言自语,“看样子是吃了一顿大餐,有力气教训我了。”
滕三又一次抑制住自己澎湃的情绪,以至于刚才的那顿大餐差点消化不良。不过让他纠结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另一件事,想着,滕三叹了口气,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滕五紧闭的房门。
滕宁发泄了一阵自己的剩余精力,终于理性地看待手中这份资料,光是从传闻就能看出各个帮派对常青会的立场。宋清鸿和宏胡子是在和自己差不多时间被依次放出的,不知道冯涯是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所谓的身份而故意将几个人都留了一夜。
消息说,宋清鸿一出警局就被自己人无缝对接般地接回M市,宏胡子则是立即到了老相好肖佩那里,不知道是商量怎么对付常青会,还是借色消灾。总之小弟们探听的资料不少,但坐实的却没有。有的猜测三家会面时要瓜分K市的地盘,有的说是M市的清鸿帮来找常青会的麻烦,宏胡子只是个中间人。总之唯一不变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众义大会不啻为另一种型号的鸿门宴,谈好了,皆大欢喜;谈不好,大战在即,也没有那个小帮会能够幸免。
孟繁华坐过来,“中午的时候,五月花的二把头就亲自过来赔罪,说没想到这一次警方这么不给面子。还有几个小帮派也都派人过来送了压惊礼。”
“什么意思?”滕宁问道。
“小帮派的压惊礼我们都收下了,这表示了一种倾向,起码我们不是敌人。”孟繁华解释说,“至于五月花,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聚会,警察怎么会知道?还不是他们透露的消息?”孟繁华一顿,“不过这也正常。一般来说,警方只有在出现群殴的时候才会出面,也是黑白两道的一种平衡。但这次冯涯不按常理出牌,让五月花头疼了。”
滕宁点头,“需要采取报复行动吗?”
滕三一皱眉,“有什么可报复的?五月花的地盘只有两条街,要占不就随时占了?”
滕宁委屈,“可是按照国际社会的惯例,恐怖分子或者有关政府实惠采取报复行动的,就算是商业上的摩擦也是一样啊!最近咱们的商务部还……”
“打住!”滕三连忙摆手,“我现在脑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容量听你的废话。”
滕宁面色一正,“你敢说会长的话是废话?”
“呃……”滕三头更痛了,连连摇头,“你还是精心准备众义大会的事情吧!我需要休息。”说着,抚额离开。
滕宁冲着滕三的背影龇牙咧嘴样,纵然孟繁华心中如被势头重压般沉重,但还是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滕三这个万年面瘫已经被滕宁折腾出如此人类化的表情了。可是……孟繁华又是心中一酸,同样的脸,甚至是同样的性子,为什么一个能够这样活力四射、毫不在意,另一个却永远要背负着最重的胆子?明明是不分伯仲的两个人,表达自己的方式却这么不同……
夜晚,坐在滕五床边,滕宁神采飞扬地讲述着自己在阿九郎和宋清鸿偶遇以及谈判的事情,说着滕宁忽然压低声音,“哥,你跟那个宋清鸿到底有没有□?”
滕五“呵呵”笑起来,声音却没有丝毫底气,“在黑道讲□,还真是奢侈。”
“不会!”滕宁说,“那个宏胡子和肖佩不就是一对?”
滕五目光闪烁,“那是肖佩需要宏胡子的势力,如果两人实力均等,情况会大不相同。”
“这么说……”滕宁狐疑地看着滕五,“哥你是心向往之,身不能之?”
滕五淡然一笑,“很多事情,说了不如不说,想了不如不想。但我对宋清鸿绝对没有你所谓的思想□。”
滕宁一叹,“太可惜了!那个长得还不错,看起来也够狡猾。”
“你喜欢?”
滕宁闻言,脑海中忽然出现另一个人的画面,有些心虚地摇头,“我可不会喜欢毒蛇!”
“那……冯涯?”
滕宁挑起了眼角,“如果面瘫是一种魅力的话,我还不如就近凑合滕三!”
“呵呵……”躺在床上的滕五虽然十分虚弱,但看着滕宁的眼中还是充满笑意,“当老大的感觉怎么样?”
滕宁合上手中的资料,“当老大就是决定帮会的走向?”
“是。”
“常青会会长不用亲自操刀,自然有人保护、有人冲锋?”
“是。”
滕宁撇撇嘴,“我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十分适合做黑社会老大这件事情。”说着,他对滕五笑了笑,“放心吧!我能做好。”
滕五也笑,“那是最好,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
滕宁的笑容瞬间凝固。
有些时候,人会先知先觉,有些时候,人又无能为力。
尽管众义大会迫在眉睫,但不管是滕宁还是滕三,都几乎用尽全部时间陪在滕五身边。孟繁华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每次见到也是一脸憔悴。
“你在忙什么?”滕宁在为滕五心力交瘁的时候,会拉住要走的孟繁华,会希望得到他那么温暖的拥抱。
孟繁华总是轻拍他的头,苦笑着不说话。
“常青会这么大,光是日常事务就够辛苦的了,还要为众义大会做准备。”滕三有时候会对滕宁说。
可是下一次,见到孟繁华,滕宁还是会拉住他,也还是会被他轻轻挣脱。
已经很多天了,滕宁好象一直被人卡着脖子、扣着脉搏,被逼着去睁大眼睛,看着生命从亲人身上一点点流逝。而他就算经历过养父的辞世,也从未想过人的生命其实是可以用肉眼看着逐渐虚弱,然后消失的。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帮派、没有身份,只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至亲,即将撒手人寰。
滕五从说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开始,会陷入突发性的昏迷,一开始是一天昏迷一次,大多数的时候清醒,接着是昏迷的时间越来越多,次数也愈加频繁,有时候滕宁在床边看守半日,也才能和滕五说上几句话。
等待??等待着滕五从昏迷中找回一丝神智,听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同样是等待,滕宁知道,他最终等来的一定是亲人的死亡,但却又不得不继续等待,为的是下一次,滕五双眼中闪动的智慧光芒。
滕宁不时会深吸一口气,这样的等待,让他的力气几乎都耗尽了,好象在时间中一起消耗的也又自己的生命。
黑暗中,滕宁好象在拥抱着什么,又好象被什么拥抱着,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偶尔闭闭眼睛,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令人心碎的情景中移开,也是一种幸福。
皱了皱眉头,滕宁睁开眼睛。
这不是滕五的房间,自己正躺在滕五外间的沙发上,不知道睡了多久。
是滕三那小子把自己弄出来的?接连几天的几乎无眠之后,短暂的睡眠让滕宁恢复了不少精神。掀开披在身上的薄毯,滕宁起身,走向滕五的房门。
“??按照之前的计划??要照顾??”是滕五的声音!
滕宁猛地推开房门,只见孟繁华和滕三站在床前,滕五醒着,即使虚弱不堪,他的眼睛也依然黑亮。
“哥?”滕宁惊喜地跑过去,“你好点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滕五从未这么有精神过。
听了滕宁的话,孟繁华却只觉得有把刀子在自己心上不紧不慢地割了下去。
滕五一笑,“所以说人世奇特,为什么每个人在快死的时候总会有个回光返照,有时间交代几句话呢?”
“哥?”滕宁愣住了。
“你不是说过,最讨厌电视剧里该死的人挣扎着把该说的话都说完,觉得假吗?”滕五在笑,滕宁却在神经质地摇头,滕五伸手覆在滕宁的手上,“不要紧,对于道上的人来说,死在床上是一种福气。”
不知不觉,滕宁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们在出生的时候就不明不白,没想到死的时候可以玩他们一把。呵呵……滕宁,这是你和我一起布的局,接下来也是你和我一起的人生……”说着,滕五皱皱眉,艰难地喘了口气,“以后的好戏……我真是迫不及待……”
“哥……”滕宁反握住滕五的手,“你……”
滕五微笑着捏了捏滕宁的手,“什么也别说,什么也不用说。”说着转过头去,看看滕三,“准备好了吗?”
滕三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竭尽全力保持着平日的冷静,可话说出来,声音还是带着些颤抖,“准备好了。”
滕宁疑惑地看看滕三,“准备什么?”
“会长离开后,一个小时之内恢复原样。”孟繁华低声说,“遗体会从隐蔽的侧门悄悄运出,在东城的静安堂火化,连医生的死亡证明都已经准备好了。”
滕宁心中一疼,滕五摇着手笑出声来,“安排得好,这就是我这个常青会会长安排的最后一件事。”说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滕宁,“剩下的……就看你了。”
滕宁看着那双发亮的眼睛见见失去光亮,然后缓缓合上。手上一沉,滕宁只觉得胸中一空,就好像一颗心失去了支撑,凭空下坠得发疼。他连忙闭上眼睛——原来就是这个时候了。
好像有人按了暂停,三个人都没动,连眼睛都没眨。良久,滕三咬着嘴唇上前伸手将被子一掀。
“你做什么?”滕宁仿佛被针刺到,浑身一颤。
滕三看也没看滕宁,“会长最后的命令,我一定会做好。”说着,双手飞快地将床单包在滕五身上,用力扛上肩,快步走出门去。
“滕三!”滕宁大叫着要跟过去,孟繁华从身后一把将他抱住,一双手臂如同铁箍一般。滕宁用力了几次,全然挣脱不开,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哭叫道,“那是我的哥哥!他终究是我的哥哥!不能这样!不能……”
挣扎与撕打纠缠在一起,良久,滕宁终于疲累地停下手脚,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发觉身后的人将头紧紧靠进自己的肩膀,肩头一阵湿热的错觉。房间里忽然一片寂静,只有滕宁的呼吸和身后几不可闻的抽泣声。
??
房间没有开灯,但滕五喜欢的落地窗窗帘敞开着。远处高楼顶上在黑夜中四射的LED灯光闪烁,一波一波,变换着色彩照进来。滕宁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黑暗的角落,人,心,都只能在这黑暗中慢慢拂拭,也只有这个时间、这一刻可以。滕宁闭上眼睛,眼泪缓缓流下。这一次,再没有声音。
“你必须变成我。”
“人总要活下去。”
这空荡的房间里,留下的似乎只有滕五的声音……
滕宁麻木地望着窗子,看着外面的黑暗渐渐透出一丝白,接着,光明就好像入侵了黑暗,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