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朝上倒是奇怪,安安静静,都似死了一般,只留全兴才一人要掏心挖肺表赤诚。殿下,你是没看到许太傅那副姿
态,有心闭着眼睛充活神仙,可那两只脚磨来磨去,简直似御风而行前的百米助跑。”我一口酒没忍住,一下喷了
出来,溅了景渊一身,想想那场景便觉得可笑。
“现在许太傅终于也将全兴才看入眼中了?”
“嗯,此事让许太傅甚为震动,全兴才本是他后院的一株藤蔓,却不想夏日里日头足雨水霈,竟然盖了他整个院子
,甚至要覆了屋,能不急么?”
“那胡文远呢?”
“女人照收,据说已经抬进门去了。”
兵部将领一直都是许太傅极看重的,现在全兴才的手伸得过长,他又岂会置之不理?我叹了一声,缓缓道:“许太
傅约我今日醉云楼相聚。”
景渊乐了,道:“前些日子听说许太傅从域外寻得一匹好马,我还想他那么沉的身子如何翻得上去,要马何用?现
在看来,原来是许太傅不懂得飞鸿传书,所以这才换了飞马传书。殿下,需我同去么?”
“呃……”我迟疑了一下,道:“怕是不太方便!”景渊淡淡一笑,脆生生地道:“可惜了,本想看看许太傅半日
忧煎会不会如伍子胥过昭关一般白了头,念及尊老还是算了,不过冷风朔气的,你仔细别受了凉。”说罢,又笑了
笑,勾着头自顾自哼上一支曲子饮酒去了。
我抿抿唇,一开口便是欲盖弥彰,索性还是闭嘴罢!景渊如此聪慧又有什么不明白的,许太傅约我出去,不外乎是
拔了全兴才这株藤蔓,他明知本王就是要对付他陇上派还敢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用啓澜套住我罢了。这样的场景,
景渊知道自己去了就会生出尴尬了,他不愿我为难,便佯装风轻云淡。
四九天里,滴水成冰,本王却觉温香抚面,握住了景渊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了笑,景渊一怔,亦笑了笑,
霎那间落霞飞颊,色如春花,清朗的眉目间泛了些涟漪,不,并非涟漪,而是巨浪。
“回房去么?”我轻轻问。
“好。”
……正应了本王前些日子的歪诗:暄妍高卧成早秀,见喜诚忘三尺寒。
……
醉云楼,醉梦云台不归路,且忘凡间几世愁——许太傅的诗。他本就不以文辞见长,老年后更无文士之风雅,坐在
本王面前,说上那么两三句便吐出口痰来,这顿饭,让人如何吃得下?好在,尚有秀色可餐。
啓澜今日穿得极俊,着一件石青起花的袍子,衬得面如敷粉,与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的他颇是不同,有如当日殿试
那般飞扬神采,不过,看本王的时候倒不是那么回事,依旧渊默不言。本王暗自一叹,同许太傅磨着牙,废话说了
很是不少,由东安大街上的药铺子说到丁字街的新贵,许太傅忽然口风一变,拍着啓澜的肩膀道:“老臣听说丁字
街风水极佳,前几日犬子在丁字街买了套宅子下来,风闻殿下对风水玄学亦有研究,若得空不妨指点犬子一二?隔
壁有所宅院正欲出手,若是殿下相得中,老臣可出面帮殿下买下来。”
这只老狐狸,总算肯露尾巴出来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帮本王建这温柔乡,我且看看这代价是有多高?
“哦?那不妨挑个日子,我去看看也好。”啓澜闻言长眉一挑,欲言又止。许太傅重重一咳,他方才抬头,目光直
越过我的头顶,不痛不痒地道:“草民自当倒履相迎。”我认得他这神色,分明就是心中不甘又不得不委屈求全,
只得一副山长水远的样子好叫人知难而退。
“那自然好。”许太傅吃着菜,将肉山身子摇一摇,正色道:“胡惟庸现世却无太祖当朝,何如?”
我悠然道:“太傅多虑,这胡惟庸现世,我却不曾见过。”
许太傅顿上一顿,再接再厉:“权臣欺主,殿下可是曾忘了当年那李世华?”
我再抬眼:“今日殿上众臣上下一心,又怎么会有李世华之辈?”
许太傅按耐不住:“犬子一向仰慕殿下,如蒙殿下不弃……”
我打断他:“我与令郎本就互为挚友……”
许太傅再度攻来:“如此最好……萧大人年少英明,应是朝廷栋梁之才,如今为上位者虚食重禄,素餐尸位,老臣
觉得萧大人此等贤才不应屈就啊!”
这次,我挡得坚决:“许太傅这话切不可再提,景渊与全大人私交甚厚,此话若传出去,还叫人说太傅搬弄是非…
…何况景渊年轻气盛需得多多磨练,跟着全大人正好学习。”
许太傅面上如月下琉璃盏一般,变白变绿变红,最终凝重下来,成了那拖着琉璃盏的乌木盘子,黑得厉害。
“殿下,老臣精神不济,就让犬子陪殿下再饮几杯,容老臣先行告退。”许太傅显然被我伤得不轻,我想起景渊的
话“半日忧煎”,这下恐是要一夜忧煎了,也不知那肉山一般的身子是否会减上一圈。
本王憋着笑,神色如常,道:“太傅请自便,我送太傅。”
“不敢不敢。”
“应当的。”
“那就有劳殿下。”
到底是历经数朝,就算心中再恨,表面功夫依旧做得滴水不漏,这一点,我是自认风度上输了他,若是我,少不得
会暗讽几句拂袖而走。
送至门口,许太傅吁吁而去,着人封住了门,我回过身来,看到啓澜举着杯子,道:“这杯酒是我谢你的,若你今
日答应我父亲,我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去讨好你。”
“若只关乎我一人安危,就算答应也无妨,可是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是因为萧景渊吧。”他拖着腮,眉眼间蕴着笑,我一时语塞。“你们本就是绝配。”他又补了一句,笑得愈发风
雅,但是我却莫名其妙嗅到了一股悲辛。
他起身抬脚,走到我身边,道:“殿下,今日我父亲对你招揽不成,日后朝廷上必定腥风血雨大起,我们终归不是
一条道上的人,日后见面的时候也可能是刀光剑影……”说着话,他将一条大红汗巾解下来放在我手中,“此物是
贡品,今日才上身,送了殿下吧!”我立即受宠若惊,不知身材何处,须知他与我能和和气气说上阵话都是难得,
送汗巾一事我做梦都不敢奢想。
“权当是殿下放过秦潋的谢礼吧!”轻软的声音,但是对我而言却是极冷硬的嘲讽,不过是谢礼罢了,一条寻常的
汗巾子又怎么担得起我那华丽悱恻的意想?我接过来,苦笑道:“那本王就却之不恭。”说罢,我解下自己那条松
花色的汗巾子又递给了他,道:“有来无往非礼也,收下吧。”硬生生塞进他掌中,生怕他弃如旧履,因此又牢牢
地合上他的手。
啓澜不做推辞,收下了,然后退后两步行了个礼,道:“殿下,草民告退。”我点点头,横竖留不下他,就算留下
了也尴尬,还不如让他干脆点走。
“那个——”他忽然回过脸,道:“殿下与皇上一唱一和演的太医院那场好戏令我辈震动甚大,着实毛骨悚然,只
怕是打了矮草惊了大蛇,殿下须要提防些。”
他走了,我站在原地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轻轻唤了句:“齐总管!”
齐总管半张脸从门缝里透了过来,道:“殿下何事?”
“重新再派个人去景王封地,务必确定他本人尚在封地。”
“老奴这就去办。”
空荡的雅间中,我仿佛是身处河岸,在浅水边捞住一丝水藻,待出水时又从指缝中溜走了,令人着实焦躁——本王
被一个若隐若现的念头折磨了,总觉得,隐隐有个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好一股子腻得发慌无处发泄的难受劲
!
第四十二章
每年的正月十六,青口胡同的秦楼楚馆会联手选出顶尖的清倌人,在群芳楼唱上小半夜,声名最盛的当属醉清风的
如意,一曲《千金记?别姬》唱得催人泪下,愁肠百结。我坐在台下,瞧着她娇滴滴掩了面,一时间情不自禁地叫
了声好。待到熄了乐,一个婆子在一堂喝彩声中走上前来,跟着如意挨桌的致谢,走到我身边时,齐总管掏出一锭
大银来,岂料那如意竟然不受,看着我腰间五彩丝攒花结上的一个银瓶,眼波转了两转。那随行的婆子何其精明,
一眼便知姑娘心意,于是笑嘻嘻凑到我面前,谄媚道:“大官人,如意姑娘愿跟官人结个缘分,这银钱自是受不得
,但愿大官人赏个这随身的物件,也算是给姑娘个脸子。”
我饮了杯酒,略作沉默,倒也不是小气,只是这银瓶本是景渊前些日子送我的,器形繁复华丽,且个中香味远非一
般香料可比,若是冒然送了出去,恐他不悦,还道是我闲来无事拿他的赠物去讨清倌人的欢心。
“姑娘素来喜欢新奇的东西,瞧大官人这瓶儿非是此地之物吧?”婆子笑问道,我点了点头。前阵子黎朝的纳贡团
进京,领头的倒也识人,景渊去接待时被百般讨好,一定要他收下这瓶子,说这本是一对,一个当做贡品送进了宫
,这一个定要赠给他,景渊推脱数次不过,只得拿了回来,因闻不惯这瓶里的香料,所以这才顺手丢给了我,却不
想今日却入了这如意的眼。
“大官人……”婆子说着话,竟然动起手来,那干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攀到了我的腿上。齐总管立即跨前一步,挡在
婆子面前,怫然道:“嬷嬷,请自重,家主人不喜与人亲近。”婆子怯怯闪了一下,那如意凄凄婉婉地掏出帕子,
用袖子掩了一下面,只见双肩一耸,娇声道:“人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如意虽并非君子,但亦不愿夺人所好……嬷
嬷,走吧。”——新年刚过,她这副泪兮兮的样儿顿时令人不爽快起来,而且欢场中最忌气氛清冷,一时间恩客们
喧闹声震天,只差叱到本王面上来。我只得轻叹一声,冲着如意的背影,道:“如意姑娘,请留步。”说着话,我
将那瓶儿解了下来,一股幽香大盛,瓶子倒不是什么绝奇精品,只是这香倒是极其名贵,据说可萦绕数年不散。
如意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波光粼粼,本王将瓶儿递到她手中,道:“既然姑娘喜欢得紧,就送予姑娘吧!”如意
也不推辞,接了过来后将双手握拳重叠放在腹前盈盈一拜,在婆子耳边低语一声,娉婷而去。本王有些意兴珊阑,
对齐总管道:“备车……”
“大官人,留步……”那婆子如行脚人一般奔扑而来,一张敷得煞白的脸像是刚出锅的馒头,五官被挤得齐齐拢拢
,本王不禁骇然。
“什么事?”齐总管离着她三步遥,戒备道。
“我家姑娘新填了首曲子,想约大官人品品。”——我一愣,这瓶子竟然如此值钱么?如意这些年在醉清风身价极
高,从不留人过夜,更无入幕之宾,初夜已被抬成了天价。本王今日靠着小小的瓶子就能一亲芳泽,岂不心惊?我
抄着手想了想,难不成真的要去如意那里听上半夜的曲么?到那景色旖旎时,本王如何脱身?难道要说一句:姑娘
,非是你瑶池仙姿不动人,而是我只爱秋日一支菊?道不同不相同床,性不同无须共枕……呃,只怕这如意会疯。
我迟疑片刻,对那婆子僵硬地撇撇嘴道:“家中夫人相侯多时,改日再叙吧!”说罢,本王飞奔而走,那婆子翻个
白眼,讥讽道:“长得一表人才,却不想竟是陈季常!”瞬间,屋内笑成一片。我和齐总管一前一后走着,齐总管
忽然忍不住,也乐了。我恼怒地转过脸来白他一眼,喝道:“有什么好笑?”齐总管颇是俏皮,道:“殿下今日失
了那瓶儿,怕晚上回府要听狮子吼了。”我讪讪盯他一眼,自顾自先走了,不知怎地,心中有些忐忑。
……
回府时已夜深露重,景渊倒是没睡,披着袍子在翻奏章,用两根指头黏着,看得漫不经心。
“看什么呢?”
“没什么,福建上来的折子,关于来年补缺一事……”
“哦。”我轻声哦了句,道:“早些睡吧,对了……今日我去群芳楼听曲,结果被那唱曲的如意看中了你给我的银
瓶,我推脱不过,只得送了她……”
景渊头也没回,心不在焉地道:“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喜欢……”说完,转过脸来,神色肃穆地道:“有消息传回
来了,景王回京了。”
我心中大震,蹙眉道:“何时回京的?”
“可能是昨日。”
“知道了。”我有些惶恐,景王来得如此迅速,必然是有所依仗,我感到身边仿佛是被拉起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黑
漆漆地要将人吞噬。
景渊长身而起,叹道:“硬仗来了吧?不知道牙齿够不够锋利,是不是能扯片肉下来呢?”
我埋怨道,“什么话被你一讲就血淋淋的。”
景渊一反常态,并没有反唇相讥,他眉间堆着重重的思虑,一双细长的手在桌子上不停地敲着,敲了许久后,他道
:“殿下……”
我匆匆打断了他,道:“你不必想太多,也不可擅作主张,一切有我。”他盯着我许久,叹道:“总觉得每一日都
像生死离别时。”我噎了一下,缓缓抚着他散下的长发,也许这才是他富贵子弟忧郁伤感的一面,卸下了锋利的爪
牙,显得异常脆弱。
“总是要来的。”揽着景渊,我淡淡地道,那一股芍药香,虽浅却醉人。
三日后。春总管出殡,本王跟着走了好久,在一处道观里用了晚饭才回,为了春总管的丧事来回折腾了数日,总算
是尘埃落定,卸下胸口一块大石。
“殿下……”齐总管坐在车中伸伸腿,道:“那老不死的亲眼看着自己风光大葬,瞧那得意样!”
我磕了下茶盏,笑道:“是,是,委屈了你,只可惜你是王府总管,位高权重,假死不得。”正说着,只听一阵急
促地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放了手中的茶盏,吩咐道:“你出去看看,应是急事。”齐总管应了一声,跳了出去,不
多时,车夫勒了马头,齐总管一挑帘子,一张脸汗涔涔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殿……殿下!顺天府带人将萧大
人抓走了!”我立即勃然大怒,顺天府?这地方也敢到我王府拿人吗?我一把拉过马头,翻身而上,齐总管见状不
妙,立即跟了上来,与我并肩而驰。
“殿下,萧大人被拿是因为黎朝的贡品少了一个银瓶,今日早朝礼部提了出来,御史奏表说有人看到殿下将银瓶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