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微凉的手指反握住胤禛的,他若无其事的微笑着:“你吃饭了么?”
不说还好,一说胤禛便瞪了弘时一眼:“没有,这不是在等二少爷回家么?现在想起我了?”
“我先陪你吃饭吧?”
两人将张妈早就做好的饭菜拿去厨房热了热端上桌,开始吃起来。弘时捧着碗坐在桌边,吃的慢条斯理,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胤禛。
这是两人最后在一起用饭了吧?揭开真相之后,定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真相揭开之后,他就不再是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哥哥,而只是圈禁自己直至抑郁而终的那位帝王。自己对他满心的爱在今夜之后就将全部埋葬于心底。一顿饭,弘时没有动几筷子,大多时间都在看着胤禛。
是啊,那个拿筷子的姿势的确是皇阿玛的习惯,怎么当时自己就没发现呢?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见弘时碗里的饭满满的,胤禛皱起眉头。
弘时只微笑着摇头:“你吃。”
胤禛宠溺的笑笑,开始扒自己碗里的饭。耳边却传来弘时幽幽的声音。
“你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银行再忙也不要忘了吃饭,饮食不规律身体容易出毛病,喝了酒就不要开车,真不行就打车回来,酒架很危险的,不要每晚都熬夜,休息不好第二天怎么有精力工作呢,我瞧着银行里的那些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你可得防着点……”说道此处弘时突然嗤笑出来:“呵,我倒忘了,你怎么会怕他们呢?”
“你这样一直单身也不好,景家总得留个后吧?你身边也少个知冷暖的人照顾你。遇到个好女孩就娶了她吧,以后,以后若是为孩子着想,只要一个就好。孩子一多,感情就容易分散……”眼睛已渐渐湿润,氤氲一片,却还在念叨着:“还有,咖啡对身体不好,尽量少喝,你瞧你吃饭总是挑食,多用些荤的……”说着又往胤禛快见底的碗里夹了一块牛肉。
一番话说的胤禛表情严肃不已。敏感如他,觉得即将有什么重大变故。否则弘时怎么像在交代遗言一样对他说这些话?这些话伤感惆怅,胤禛听的心酸,早已听不下去,尚未等弘时说完,胤禛便打断了他:“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声音微微颤抖,显现出主人不能轻易察觉的害怕。
看了一眼胤禛空荡荡的碗底,弘时走过来收拾了碗筷,将它们放进厨房,然后走到胤禛身边,轻轻的说:“你吃好了?那就上楼来我房间吧,我想给您看一些东西。”
胤禛极其细心的抓住了那个‘您’字,越来越多的恐惧占据了胤禛的心,弘时他,究竟怎么了?
弘时将胤禛带到自己久未居住过的房间,打开了灯。自从两人确定了关系,弘时便搬去了胤禛的房间,很少来这间屋子。明亮的灯光映射着屋子的每个角落,虽是无人居住,可仍旧干净的一尘不染。
“小词?”胤禛不安的唤了一声。
弘时没有回头,他径直向自己的书桌走去,打开那上锁的抽屉,取出两张纸。郑重的将他交给胤禛,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写的。”
胤禛微微有些慌乱,看着那两张被折起的宣纸,自己竟是不敢接。弘时……
这是什么?弘时怎么了?他要给自己看什么?为何他称呼自己为‘您’?胤禛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弘时手里轻飘飘的两张纸,可在胤禛眼中,它却似千斤重。
怔在那里好久,胤禛方接过并打开了它。刹那间,胤禛的心跳竟像停止一般,透不过气。纵是九龙夺嫡,腥风血雨的紧张时刻,胤禛也不曾如现在这样慌乱过。那两张宣纸上映着弘时隽秀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墨,随着那些让人心伤的文字,深深刻入胤禛的心里。
“你……”胤禛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眼神忧伤。
弘时平静的道,语速不急不缓:“这是我写给清世宗雍正皇帝和雍朝廉亲王的祭文,您看的懂吧?”
“……”胤禛的视线紧紧锁在最后的落款上。
是弘时的落款,用满文写的。
“下面是我的落款。您认识满文的吧?您可以把他念出来么?”说话间,弘时已垂下眼眸,如那些大臣一般,不敢直视帝王。端的是臣下之姿。
这个儿子……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是胤禛了……难怪他今天这样反常……难怪他的眼中总是有着浓浓的眷恋和伤感……
不用想,胤禛也知道弘时下午去见谁了。此刻胤禛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责怪弘历了,他想的是怎样化解弘时心中的哀伤。
“弘时……”胤禛轻轻的唤了一声。
话音刚落,弘时便‘扑通’一声跪在那柔软的地毯上,对着胤禛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三跪三叩的大礼,朗声道:“奴才弘时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神情语态见早已不复刚才的情意,清冷一片。
如果说那祭文是对胤禛的打击,那此刻弘时口中的称呼便是将胤禛的心握在手中,然后狠狠摔碎。兜了半天圈子,弘时还是那个满身骄傲冷清漠然的弘时,早前两人间的情深意浓,刹那间不复存在化为乌有,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弘时……”胤禛的声音已然梗咽。最爱的人跪在他的脚下,彻底将两人身份拉开。奴才……他称自己为奴才……连父子也不愿认么……胤禛心中一痛,紧闭起双眼,甚至不敢呼吸。
弘时就这么跪在胤禛面前,不卑不吭。不是不痛的。自己爱了两世的人,将在今晚,与自己彻底诀别。从此,他还是那个身份尊贵的九五至尊,自己还是那个不成气候的罪人之子,甚至连父子,自己都不敢承认。可弘时却别无他法。命,终究是注定的,无论轮回的齿轮怎样转动,自己与那人的关系依旧如此。往日那些情深款款,只能在自己今后的岁月里,一遍一遍回味。就像前世在那破败的禁锁里回味着那位冷酷的皇阿玛一样。
弘时真的不懂,为什么走了两世,还是走到了原点?还是不够资格与他站在一起?还是要在余生中思念着那人的一切来度日?为什么上天就不能对他开开恩?
胤禛伸手扶起弘时,脸上悲痛难掩。
“先起来吧,不要这样跪着。”
“谢皇上。”弘时谢了恩,方起身。
“你……难道你我之间就非要如此么?”胤禛不想,不想他们就以这种生疏的状态相处。他还想像以前一样搂着弘时说话,像以前一样抱着弘时入睡,还想像以前一样亲吻弘时温软的唇。可是……帝王之尊让他竟无法开口。对于以前自己对弘时的苛刻与偏心,自己竟无法说出一句道歉的话,甚至,甚至不能收回成命将这个儿子收入玉牒。历史已经过去,也无法改写。
“君臣之礼不可废。”弘时淡然的低头道,连头都没有抬起。他害怕与胤禛的眼神接触,他害怕他会忍不住质问胤禛当初为何那样冷心绝情。他不允许自己如此放肆,相信胤禛也不允许。
胤禛幽幽叹了口气,受伤的眼神直视弘时白皙的脖子,声音有些沙哑:“难道你我之间仅仅是君臣么?今世,你我是兄弟,前世,你我是父子,你我有着至亲的血缘关系,这世上,没人比我们更亲密。我们,何止是君臣?”
弘时很矛盾。他爱着胤禛,同时又恨着胤禛。倔强如弘时,不可能轻易低头。往日那些事儿就像噩梦,做不完的噩梦,来来回回纠缠他多少个夜晚,他经常三更半夜从那梦中惊醒,然后惆怅半天,辗转难眠。他的声音仍是那样温雅,只是似乎多了一些疏远:“回皇上话,奴才不敢与万岁攀亲。奴才早就被废除宗籍,不复皇子身份。”
“弘时,”胤禛见着弘时眉目淡然的秀致模样,心中隐隐作痛,他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来,你是不是很痛苦?”
第八十章:质问
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痛苦?
胤禛此刻吐出的一句话差点叫弘时落下泪来。自从他对自己失望后,随之而来的只有无尽的猜忌打压和斥责,何时会像此刻这样关心自己痛不痛苦?怎么不痛?只是再痛,日子还是要过,于是只能将这些痛压在心底,不去提不去想。不觉然间,自己已经熬了数百载春夏秋冬。
弘时低垂了眉眼,语气有些悲伤的答道:“那些旧事奴才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皇上也不必……”
胤禛浅浅的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弘时,心里不是滋味极了。原来对自己依赖亲密的弘时一下子转变成此刻规矩冷漠的样子,让他无法习惯。他也想开口,去化解弘时心里的那些伤痛,可是……瞧着他这个态度,自己却是拉不下这个身份,除此之外,自己还担心会被弘时拒绝。经历了前一世的磨练,弘时越来越敏感,他担心,自己这一开口会适得其反。
“弘时……”胤禛想说让他恢复宗籍,可是,他如今已经不是皇帝,他说的话又能作什么准呢?历史不会改写,没有人会因为景鸢臣的一句话去改动历史。更何况,这话说出来是对弘时的一种讽刺。他不敢开口,于是只喊了一声弘时,那个在心里念叨了好久的名字。
弘时闻言终于抬头看胤禛。
四目相接,竟是无言。胤禛眼里有着浓浓的歉疚,弘时眼里有着深深的惆怅,就这样相望着。房里鸦雀无声,静的可怕。
弘时终是受不了胤禛眼中的温柔,先低下了头。胤禛一怔,有些不自然。
接下来的是漫长的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或者说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么站在那里。最后,是胤禛打破了尴尬。
“是弘历告诉你这些的?”胤禛此刻也无暇去追究弘历,只觉得头有些疼。他明白,纵使不是弘历,总有一天弘时也会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自己也迟早要面对。只是,为什么却来的这样快?自己是绝对不能失去弘时的,可弘时对自己大概还没有到非自己不可的地步,所以他想争取时间,等什么时候,对方都是彼此心里的唯一的时候,身份,就会不那么重要了。
可笑的竟是,自己明明不能失去弘时,却由于尊严与畏惧无法开口求弘时留在他身边。帝王之尊迫使他不能说出什么道歉的话,再者,当时弘时也的确对那个位子有想法,若再来一次,自己选择的继承人还是会是弘历,只是最后,必不会做的那样绝情,伤了这个儿子的心。一方面,他又怕自己放下尊严去求他留在自己身边,弘时会拒绝。一时间,果断英明如胤禛,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他喝醉了,说出来的。奴才不知道您也来了,之前,之前多次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仍是那样好听的声音,可一切已经不一样了。那个之前,包含了弘时所有的情感,所以在说到那里的时候,弘时不由自主的顿了顿。
胤禛心中一痛,只得缓缓道:“不要紧。”
“咱们,谈谈吧。”胤禛想了片刻道。具体谈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缓解此刻的尴尬。
于是胤禛坐在了沙发上,他摆手让弘时也坐下,弘时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作,胤禛见状也没再勉强。
“之前没知道彼此身份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了?”
弘时明眸暗如墨,他低低的说:“之前就不该是这样的,是奴才不明就里,冒犯了皇上。”之前?之前你已然知晓我的身份,却为何不说?看我像个傻子似的围着你团团转?但弘时转念一想,又觉得要感谢胤禛。因为他没将真相说出来,自己多享受了一段与他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弘时和胤禛都是矛盾的结合体。
他们对对方,都是又爱又恨的。
他们对对方,又都是非彼此不可的。
胤禛放软了姿态,他闷声道:“你不要这样说话,我听的难受。”
“弘时,无论如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我始终还是父子,这奴才皇上的,都不要再喊了,对我是一种折磨,我相信对你也是。”胤禛缓缓道,他转头看着肃立在一旁的弘时,心中一闷,像是透不过来气。
弘时依旧眉眼漠然的站在胤禛身侧,道:“礼不可废。”
胤禛抬手抚了抚额,无奈的说:“礼是人订的,如今你我都已不在那个封建时代,还管这些个虚礼做什么?再说,你却是我的儿子,之前,之前那些话就都忘了吧。”
“忘了?”弘时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朝胤禛看去,他掀唇道:“您可以忘了,可奴才忘不掉!叫奴才怎么忘?往日那些伤痛叫奴才怎么忘?您是我最敬爱的皇阿玛,可也是毁了我的那个人。”弘时颤抖着一字一句道。他原本不想再提,可胤禛一再强调父子,怎么他曾经真的将自己当做他的儿子么?他一直想问,想问胤禛太多问题。今天他想一次性的问个明白,反正,反正再坏不过前朝。
“您知道最后的日子我是怎么捱过来的么?您知道我每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么?您曾经下旨‘令为允禩之子’,将我送给他人,皇阿玛,我是您的儿子啊,我不是一条狗一只鸡,想送人就送人的!就算曾经做了令您不满的事,也不至于要将我……八叔去了,您竟又将我交予十二叔允裪赡养,偌大的一个紫禁城,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的父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我却难容于这天下。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些什么,竟让您这样恨我?不能容于我?”弘时问出了他心中最难以释怀的问题,说道末处,有些激动。
也是,换了谁在他的立场,也会激动。他是他的父亲,也是逼他上绝路的人。
胤禛愣在沙发上良久,终于喟叹一声,幽幽道:“当时我有我自己的难处。的确,处理的不够恰当,你也因此遭了罪,可是,难道你当时真的是一心为忠,对那个耀眼的皇位当真没有半分念想?办你,是没办法中得办法,我并不想。”从头到尾,胤禛用的都不是‘朕’,而是我。
这微末细节弘时也发现了,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弘时也明白,只是仍对往事不能释怀。他听的胤禛此话微微蹙眉,深吸了口气,他答道:“我当时,只是想如果我在那个位子上,弘历就不能再陷害我,额娘能得到最尊贵的身份,而您的目光,也不会只在弘历身上。”
这个回答,让胤禛心中一痛。皇位,是每个人对权力最执着的欲望,他想得到皇位,并不是因为他权力熏心,而是,竟是……竟是为了自己的目光?为了李氏的幸福?自己却从来不知道。
“……”一时间,胤禛无言。他可以在九龙夺嫡中脱颖而出,对付温润的老八,张扬的老九,骄傲的太子自己都游刃有余,唯独眼前的弘时……自从和他发生了那些事之后,自己对他是越加宠爱,越加包容。他的这一番话,触及了胤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竟教他无言以对。
“您作为帝王,有时候必须多想,这我能够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您已经达到目的,却仍要将我逼至那步境地?驱逐出宫,废除宗籍……皇阿玛,当时您做这些决定的时候可有一点心痛?可有一点犹豫?您有好几个儿子,可是,弘时只有您这一个阿玛,您不要我了,我便没有阿玛了,您想过么?您可以对天下人心存仁善,却为何唯独对我……”弘时的声音哽咽不已,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