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欧阳华正点了灯,一小片橘红色的光芒投影在窗户上。
施成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一边打量屋子。这看起来像个小书阁,四周排满了书架,各种厚厚的典籍摆放着,墙上还挂着山水画。
欧阳华拉了另一把椅子坐下,先是咳嗽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个小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吞了。
他见施成杰盯着那药瓶,便道:“顽疾了,治不好,只是靠药拖着。”
施成杰皱眉,欧阳华摆手笑笑,“也不是多大的病,不碍事,施大人这样,倒是让在下有些说宠若惊了。”
施成杰不善言辞,闻言也只是点头,不答话。
渀佛早就摸清了这人脾性,欧阳华将药瓶塞回怀里,道:“这事算是我个人的请求,我也不过是普通生意人,是咱们大唐千千万万百姓里的其中之一。施大人身为神捕,又为民请命,所以我才……”他顿了顿,才续道:“不知施大人可否听我一说?”
施成杰点头,欧阳华便道:“我祖上三代都是生意人,施大人想必也是知情的。如今我也有后代,但如今生意却不再那么好做。不说别的,我不过是想让家人过得好点,至少这份家业别败在我手里,也别牵累孩子们。”
施成杰默默点头,“人之常情。”
欧阳华似乎松口气,慢慢道:“施大人能理解就太好了,那么……我这里……”
他说着,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格子里摸出一只准备好的方形小盒。这小盒外观黑漆漆的,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当欧阳华打开它的时候,施成杰和陈南海都傻眼了。
……
臧飞龙在客栈里等了好久也不见林冬他们回来,心里头一直七上八下。
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欧阳华那“色咪咪”的样子。
客栈里此时水雾缭绕,热气晕染,臧飞龙坐在窗边发呆,屏风那头,正浑身泡在热水里压惊的梅禄却是有些紧张。
他从屏风的缝隙间偷偷看窗边男人,明明是很凶悍的样子,但此时发着呆看上去又有些可爱。
好似某种巨大的熊,或者大狗,笨笨的。
“你……为什么答应我爷爷?”梅禄手指捏着帕子,一边轻轻拍水,问。
臧飞龙头也没回,淡淡道:“一些因缘巧合。”
“巧合?”梅禄抿了抿唇,趴在木桶边缘,轻轻道:“所以……你只是碰巧碰见我爷爷?”
“算是吧。”
梅禄脸上有些羞赫,又觉得有些开心。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
也不怪梅禄会这么想,他从小长得斯文,别说章子柬,村子里有几个差不多年岁的男孩也对他有几分好感。
那时候他们还不懂什么是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不过是一种自然而然涌出的情感罢了。
梅禄今年虚岁十七,他曾经喜欢过村子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少年,对方就和臧飞龙挺像,气质上像。
他被章子柬带走时,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章子柬的男宠,本来已经绝望了,却又连夜被送到了杭州,远离了家人,独自一人被关进了欧阳府里。
在欧阳府上这些日子,欧阳华却一直没来看过自己,听下人说是欧阳华的男宠太多了,也有说是欧阳老爷太忙,照顾不过来。
不管如何,他这辈子也没寄希望过自己还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还能自由。
可这么突然的,就落下一个英雄来,霸道又强硬的要带自己走。
……就和戏里唱的一样。
这么想着,梅禄突然有些开心,又有些小小的激动。论起外貌,他虽不是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但也秀气斯文,从来不会忤逆别人的意思。也许相处久了,臧飞龙也会喜欢自己也说不定,看臧飞龙这样的人,应该是喜欢听话的吧。
绞着手里的帕子,梅禄还在异想天开,那头臧飞龙突然蹭的站起来,打开门急吼吼跑出去了。
他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穿衣,冷风从打开的门里灌进来,让他打了个抖。
当他刚从屏风后转出来,正系衣服腰带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吗?”这责怪的声音是臧飞龙的。
梅禄正想说话,接话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只是去看看情况,我也没做什么。啊,飞龙哥,这是我偷偷带给你的点心。”
一把温润好听的嗓音,有些脆生生的,光听声音,就觉得来人定然可爱非常。
梅禄突然有些尴尬,站在原地,手还拉着腰带。
那二人已经进了门来。
林冬的声音在看见梅禄时戛然而止。
梅禄也直直看着林冬,屋里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臧飞龙完全没注意到,一边接了林冬手里的东西,一手揽过林冬肩头,“在吃的上你还能想到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林冬收回打量的目光,扬起笑容道:“你好,你就是梅伯的孙儿对不对?我叫林……小。”
“你……好。”梅禄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一边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又将帕子裹住头发,用力擦干。
林冬关上门,杜绝了那冷飕飕的空气。屋里之前还带着的温度陡然少了不少。
“你叫什么?”林冬坐上椅子,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梅禄。”梅禄答了,目光又在林冬和臧飞龙之间看来看去。
臧飞龙几口吃了点心,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吃的。
一边道:“陈南海他们呢?”
“他们还没回来?宴席都散了。”林冬道:“可能还在欧阳府上单独招待吧。”
臧飞龙哦了一声,“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他啊。”臧飞龙伸手指了指梅禄,“送他去哪里?”
梅禄一下紧张起来,手指无意识捏紧了衣袖。
林冬看向梅禄:“你想去哪里?”
梅禄张了张口,“我……我不知道,爷爷不让我回去的话……我,我没有家了……”
林冬也觉得有些为难,正在想,就听梅禄突然道:“不、不能让我跟着你们吗?”
臧飞龙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不行,我们还有要事要做。”
“我不会添麻烦。”梅禄往前走了几步,急急道:“我,我什么都会做,做饭洗衣,也不怕苦不怕累,绝对不会添麻烦。”
林冬看了看梅禄,发现对方也不经意瞄着自己,心里突然懂了点什么。
臧飞龙还不耐烦,“说了不行就不行,等几天送你去……”
“这事以后再说吧。”林冬突然道。
“啊?”臧飞龙有些莫名其妙。
“如今也没有空送他离开,而且也要避免节外生枝,万一欧阳华派人找他……”
臧飞龙摸了摸后脖颈,“确实麻烦。”
“等我们离开杭州的时候再带他一起走,要送去哪里,到时候再看。”
臧飞龙只得点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梅禄偷偷松了口气,可又觉得有些尴尬,偷眼看向林冬。
林冬只是给了他一个温和可爱的笑容,那漆黑的眼瞳里写着绝对的真诚。
第六十章:雷焦轰轰轰
翌日一早,天光有些阴暗。冬日的冷风从微微开启的窗缝中挤入,天际头是一片的灰蒙蒙,杭州城下已是热闹喧嚣一片,呵出的白气在人们头顶渀佛要凝结成霜。
客栈里头,臧飞龙众人在屋里正襟危坐。梅禄和林枣被打发到一边吃点心,珠帘后头,陈南海刚说完自己的所见所闻,林冬撑着腮帮子看着角落一侧,不知道在想什么。
珠帘外头,梅禄心不在焉剥着瓜子,不时探头瞧瞧里面,却又听不见什么说话声,干脆转头问林枣。
“林大哥,他们在做什么?”
“有些事。”林枣喝着热茶,正思念着远在外地的妻儿,闻言提醒道:“不该你晓得的事,不要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梅禄点点头,但面上依然有着好奇。本来也还只是半大少年,沉默了一下,又道:“林小先生……和林大哥是……什么关系?”
自从臧飞龙知道林冬自称林小后,他便自称林大。但梅禄明明记得,之前听见林冬叫他——飞龙哥。
“他们是兄弟。”林枣也不过按照臧飞龙所教的回答。
“兄弟……”梅禄犹豫,“不像啊……亲兄弟?表兄弟?”
“那我也不知道,我不过是他们雇来的下人。”林枣笑笑,“都姓林,有缘分啊。”
梅禄也笑了笑,但心思显然转去了其他地方。
此时珠帘后头,终于有了动静。臧飞龙开口道:“这欧阳华什么意思?收买?”
施成杰点头,“应该是。”
林冬也道:“七颗优良的夜明珠,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就算是皇宫里,也找不出比这更多的来。”
臧飞龙皱眉,“用这个收买人心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施成杰道:“这七颗夜明珠其中四颗是给长安知府的,另外三颗看他的意思我可以舀走。也许他们想挖李省的墙角。”
“这很明显。”臧飞龙挑眉,“但若是不成功,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冬也点头,“飞龙哥说得对,没什么实际把握的事,随便送出这种礼物未免托大。还可能给自己留下把柄。”
“这样就简单了。”陈南海漠然道:“他和长安知府本来就是说好了的。”
这话一出,四人又陷入沉寂中。
臧飞龙皱眉,“如果他们本来就是一伙了,还派施成杰出来干什么?”
“掩人耳目。”陈南海转头看施成杰,“说不定派你出来是做给李省看的,而另外还有真正来和欧阳华对暗号的人。”
“那这东西给我干什么?”施成杰一针见血,“给另外的人不就行了?”
“啊……”陈南海愣了愣,“也是啊?”
臧飞龙见林冬一直不吭声,转头看他,“你觉得呢?”
“嗯。”林冬揉了揉眉心,“南海哥的提议有道理,问题就是,如果暗中真还有一人,这夜明珠为什么要给施大哥。”
施成杰淡淡道:“我没接。”
林冬点头,“也许你没接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
随即,林冬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挑眉,“你正直的态度就代表知府的态度,这是做给李省看的?”
陈南海不赞同,“这样根本是多此一举。”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多此一举,在他自己看来却不见得。有的人考虑得多,有的人很少考虑,考虑得多的人做事自然谨慎……说起来,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
林冬说起他观察欧阳华的样子,“他看起来不像整日吸食忘忧散的样子,虽然皮肤惨白了一点,但精神很不错。做出这样看起来深思熟虑的事也不像传闻中所说那么没用,或者,他背后有个人在给他出主意。”
臧飞龙一下瞪大眼,“谁?”
若是他背后真有个人,那么他们就要万分小心了。所谓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指不定四人这样坐着商讨,都被别人看在了眼里。
这么一想,陈南海已经离座,悄无声息闪到了窗边,从窗缝往外看了几眼,又将缝隙关严了。
“对了,我看见他在吃一种药。”陈南海想起自己偷看到的情境,“那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冬看向他,“什么样子的药?”
“没看清……”
“褐色的药丸。”施成杰接过话,“大概小拇指大小,他一次吃了两颗,在跟我谈完话时,又吃了两颗。”
“吃的这么频繁?”林冬若有所思,“他说是治什么的吗?”
“只说是顽疾。”
“嗯……”林冬挑了挑眉,臧飞龙早已熟知他的表情行为,压低声音道:“想到什么了?”
“现在还不确定。”林冬顿了顿,道:“我们可以假设他背后还有个人,这个人在给他出主意,若送礼这事是他出的主意,我觉得这个人有些微妙。”
“微妙?”施成杰,陈南海和臧飞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许我们把事情想得复杂了。”林冬道:“这礼物送出来,不是有其他目的,也不是长安知府做给李省看的,而是确确实实,送了李省一个把柄。”
陈南海一愣,“你是说,这个给欧阳华出主意的人,是故意害他的?”
“所以说微妙了。”林冬撑着腮帮子道:“既然他知道施大哥来了,不用等我们找他,他自己应该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
午饭过后,施成杰和陈南海出门逛街去了。其实是施成杰想出去再看看情况,陈南海跟了出去,美其名曰,有个人跟着,他的目的不会那么明显,可以伪装成在逛街。
等到二人出了门,林冬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
臧飞龙看他,“累了?去睡会儿吧。”
说着一边伸手过去探小孩额头,确定他没有再发热。
林冬任他摸着脑袋,懒懒道:“我已经好很多了。”
“那也要小心,再生病的话就不好治了。”
林冬点头,事实上他也确实有些累。大病初愈,身子本就虚弱,昨日出门虽穿得厚实,但江南的冷是骨子里的湿冷,还是让人受不了的。
臧飞龙又叫人多舀了几个炭炉来放在屋子里,窗外寒气森森,屋内却热得人大汗淋漓。
林枣抹了把汗率先出门去了,梅禄还坚持坐在屋里,帮臧飞龙倒了杯茶,又让人来收拾了碗盘。
林冬躺在床上,目光在臧飞龙和梅禄之间看来看去。臧飞龙显然是很迟钝的,完全没意识到梅禄时不时偷看的目光,可那不等于林冬没发现。
他撑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道:“大哥,我想吃糖葫芦。”
“这个时候?”臧飞龙纳闷,“你刚吃了饭。”
林冬不做声地看他,臧飞龙立马站起来,“我这就去。”说着舀了桌上的外套一穿,一边开门一边道:“你好好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嗯。”
门一开,和屋内截然不同的冷意窜了进来。梅禄坐在门口的位置,瞬间打了个哆嗦。
林冬朝床沿拍了拍,“坐这里来,这边暖和。”
梅禄心想,他已经够暖和了。
但毕竟人在屋檐下,他只得起身走了过去,拉过椅子在林冬对面坐了。两人大眼瞪小眼。
林冬又仔细看了看他,梅禄长得干净,身子也不算瘦弱,一身青衫衬得人倾长玉立,就是表情太过温顺了些,又显得小心翼翼,所以看着弱不禁风似的。
这么一想,林冬想起章城来了。那个人感觉就更傲气一些,长得也很漂亮,虽然有些羸弱,长相也偏女子,但衬着那份傲气和自负,倒也显得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