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飞龙耸肩,转头看叶青衫,“依你看,这三家人如何?哪家好说话?”
“我哪知道……来送水果也只是给了门房完事,正主也看不见的。不过这三家里,门房最和善的要数黄家。”
叶青衫指了指最右边的宅子。
林冬道:“主不威严,下人自然也和善。那就找黄家吧。”
臧飞龙看他,“用什么理由?”
“我们是有曲比的文书的。”林冬从怀里掏出一张竹简来,晃了晃,“这就是最大的理由,我们要做什么都行。”
叶青衫见二人商议得差不多,主动跑上去叩门。
只叩了三下,门房开了门,探出个头来,看见叶青衫,道:“是你啊,今儿个没听说有货啊?”“那活计我不做了,有人给我赎身了。”他转头指指臧飞龙二人,“看见没,新主子。”
那门房似有些意外,定眼看看,咦?这不是大唐人么?心里打个恍惚,有些警惕,“这二位是……?”
“他们是来做生意的,路过此地,见有同乡人,想来看看。”
门房皱眉,“是要见我家老爷?”
“方便吗?”叶青衫看起来和门房还挺熟悉,打哈哈道:“这二人也来了好些日子了,难得碰见同乡。”
门房不敢掉以轻心,他虽不知自家老爷为何搬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躲的就是自己人,这点他是知道的。
他道:“你且等等,我去问问老爷再做打算。”
叶青衫点头,“成,我们等着。”
那头门吱嘎一下就关上了,叶青衫回头,“若是黄老爷不见呢?”
“不见……”林冬皱眉,“那说明他们戒心还大着,这时候就算要挑明可能也是难事。”
叶青衫好奇,“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啊?”
臧飞龙瞪他,“不关你的事,再多嘴,我把你送回奴隶商那儿去。”
叶青衫赶紧捂嘴,连连摇头,几人又等了一会儿,听那门里有脚步声过来,叶青衫回头,门刚好打开,那门房道:“若是生意人,自然有公文的,老爷要看看。”
林冬拿出竹简,递给那门房,门房看了几眼,又抬头,“你们再等等。”
门嘭地又关上了。
叶青衫啧了一声,“好麻烦,他们是在怕什么?”
臧飞龙看了叶青衫一眼,连叶老三都看出他们是在躲什么了,说明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真是时时刻刻警惕着。
臧飞龙突然道:“冬冬,我有个想法。”
林冬抬眸看他。
“他们若是这么警惕,就说明他们防范着昊天,说明他们害怕。”
林冬点头,“说得通。”
臧飞龙得意道:“是吧?既然他们害怕,我们反而有空可钻了,比起日夜担心,把昊天拉下来,定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如……直接挑明如何?赌一把。”
林冬想了想,“这回就你来做决定。”
臧飞龙好了一声,“我定然会说服他们!”
又隔了一会儿,那门房过来,打开门,将竹简递出,“老爷说好些年没碰见自己人了,请里面坐。”
臧飞龙和林冬互看一眼,随即跟着那门房往里走。
这宅子里很是简单,也不复杂,穿过前庭中间挡着一石墙,上头刻着福字,绕过石墙,后头正对着就是接待客人的正堂了。
上了石阶,屋里八仙椅,牡丹花,山水画俱是齐全,仿佛他们突然就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
叶青衫在旁边几乎要哭出来,他是真想家了。
三人坐了,有下人来奉了茶。这些下人都是南诏的奴隶,脚上栓着铁链子,看起来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恭恭敬敬奉了茶,被管家喝退了下去。
屏风后很快绕出一人来,穿着上好的缎子,踩着丝履,一手上还带着金戒子,手腕上挂着串翡翠做的佛珠。
“远来是客。”男人长得高头大马,头发双鬓已花白,脸上皱纹堆着,笑得倒是和善亲切,“我听门房说有客人,我还惊讶呢,我这都多少年没遇见过……”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臧飞龙脸上,惊愕得手里佛珠啪嗒落在了地上。
“爷?”旁边管家赶紧帮忙捡起来,又扶着几欲昏过去的主子,紧张道:“这是怎的了?爷?”
林冬也不解,站起来,“黄先生?还好吗?”
黄老爷只觉得自己心脏瞬时停止了跳动,好半响伸手颤巍巍捂住心口,发现它还在跳,这才陡然深吸一口气,呯咚一下跌坐进椅子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臧飞龙。
“你……怎么……你……”
臧飞龙慢慢反应过来了,伸手摸了摸脸,嘀咕:“很像吗?”
那头姓黄的呵得一声又是大喘气,好不容易被管家拍顺了气,涨红着脸道:“你是,你是谁!”
“我是谁,你心里头不是已经清楚了吗?”臧飞龙冷冷一笑,挑挑眉道。
黄忠卫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回头想想,不对啊,他们就两个人,自己这边一屋子人呢。而且这二人就这么来是什么意思?
他很快冷静下来,摆手让所有人退出去,等屋里只剩他们四人了。他竭力控制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平复了一下,找了好几次调子,才道:“公子可是……可是姓臧?”
“是。”
啪嗒——
茶盖子落在桌子上,黄忠卫镇定不下去了,猛然站起,一撩袍就往地上跪,“属、属下该死!未知少将来此,不,是未知少将安然无恙,属下居然在这里怡然养老,属下该死!”
臧飞龙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筛糠子一样抖的男人,费解道:“你竟然这么怕,当初为何勾结昊天陷害我爹?”
黄忠卫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属下,属下是冤枉的!属下是被他们拖下水……属下也不想……”
说着,他突然痛哭流涕,嚎道:“属下没有一天不后悔,没有一天不后悔啊!每晚做梦,总是将军血淋淋的面孔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属下生不如死啊!”
臧飞龙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站起,一脚踹翻了身后椅子。
呯地一声巨响,吓得叶青衫一跳,林冬虽没动,但脸也刷白。
这么可怕的臧飞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不发一言,双目圆睁,拳头紧握,仿佛下一秒就能把面前男人碎尸万段,那全身覆盖的怒火汹涌至整个屋子都像是要烧了起来。
“你。”他一字一句,声音冷如冰骨,“你生不如死?躲在这里颐养天年,你幸福得很啊,妻妾成群了吧?孙子抱着了吧?孙男孙女各几个?从昊天那里分得多少赃款保你三代不愁吧?啊!!!”
“我爹呢?我爹我娘呢?我臧家一家满门五百二十七口人!要不要我一个一个数给你听!要不要!!!”
“不要!不要!”黄忠卫往死里磕头,脑袋撞在石板上咚咚响,他年纪早就大了,如今一身老骨头,别说打仗了,被臧飞龙一根指头都能捏死。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种痕迹,可就是这点,最让臧飞龙恨!
因为他的爹娘,再也和岁月扯不上什么关系了。双鬓斑白,眼纹,额纹,苍老的手,都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他们的时间停在十几年前那场屠杀里,那场无辜的屠杀里。
“属下知错,真的知错了。”黄忠卫一把年纪哭得却像个孩子,“昊天那些钱,我分文没动,我不敢动,我怕报应啊,我怕将军……”
他哽咽得泣不成声,仿佛这么多年的害怕,畏惧,后悔,恐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谢天谢地你没事,臧家有后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不要说这些!”臧飞龙一吼,声音在屋里嗡嗡作响,仿佛那发怒的雄狮,在天际边发出最是权威的一声,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痛,心脏鼓噪。
“我们一家被推上刑场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说什么谢天谢地,若不是我被换了下来,如今你去对着谁哭!对着谁磕头!怕是你根本想不起来吧!”
“不不不!绝无此事啊!”黄忠卫抬头看他,“我祖宗祠堂里,就摆着臧将军一家老小的牌位,我每天都有摆,每天都有上香。”
他爬起来,也顾不得许多,“少将跟我去看看!跟我去看看您就明白了!”
第七十二章:铁证和获胜
黄忠卫带着臧飞龙去了自家祠堂,那里头还果真摆着不属于黄家的牌位。
臧家一家老小名字都在上头,最中间的是臧将军,臧飞龙他爹,旁边是妻子,右边居然还有臧飞龙的名字。
林冬看了看,道:“看着你的牌位有种好奇怪的感觉。”
臧飞龙冷哼,“什么?”
“你真的是臧飞龙?不是假冒的?”林冬回头上下打量。
那牌位放在那里,字迹刻得清晰,前头香炉看起来从未少过,一种沉淀在岁月里的停留的错觉,而面前这可是站着个大活人呢。
臧飞龙眯眼,那头黄忠卫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少将和将军年轻时候可是一模一样啊。”
他唏嘘,见臧飞龙脸色不善,又赶紧道:“我没说错吧,我是真的后悔,每日的香从未少过,我老母亲也天天帮将军一家念经……”
“你不是后悔,不是愧疚。”臧飞龙冷冷道:“你只是害怕,只是心虚。”
黄忠卫叹气,多得也不说了,事实是事实,还有何好说呢?
“少将来此……可是为了报仇的事?”
“否则呢?”臧飞龙皮笑肉不笑,“找你喝茶?”
“是我说错话了……”黄忠卫心里一阵抽,臧飞龙无论说话语气,行为动作,那跟当年将军没有一点不重合的。
按理说,这么个小娃娃,自己也是长辈了,不该如此害怕。可臧飞龙就是太像将军了,一发起怒来,一瞪眼,曾经臧将军给他们的威严就好像一瞬间回来了,让他下意识地变回了曾经那个年轻的黄忠卫。
那个还对臧将军带着敬畏和畏惧,从不敢正眼看看的黄忠卫。
“我,我这就派人将老卢和老沈叫来。”黄忠卫赶紧滚出祠堂,吩咐管家亲自去请人。
那头一阵手忙脚乱,黄忠卫又带他们去了后院书房,这里安静,适合谈事。
重新端上泡好的热茶,一些小零嘴。臧飞龙坐主位,黄忠卫自然做小,乖乖坐在距离远一点的窗下,林冬坐臧飞龙身边,嘎嘣嘎嘣嚼吃的。
臧飞龙闭上眼,缓缓平息心中的怒火,如今最重要的不是问罪,而是将那个罪魁祸首拉下来。这事越快越好,他也能给在天之灵的家人一个安慰了。
冷静下来,耳边嘎嘣嘎嘣地声音就让他有些无奈,闭着眼只听声音,跟有只金花鼠在耳边啃东西似的。
他转过头,睁开眼,目光却和林冬对视。
林冬一直看着他,此时见他神情已冷静下来,眼里还藏了点无可奈何,心里也是松口气。
放下吃的,笑笑,道:“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臧飞龙点头,伸手握住他的手,两只手心交叠在一起,臧飞龙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小孩柔嫩的手心。
那头黄忠卫没放过一点二人的互动,正有些惊讶,外头有人敲门,“爷,两位爷来了。”
黄忠卫动了动喉咙,“进来吧。”
门被推开,管家请二位进门,那二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是茫然,“老黄,你这么急……”
他们的目光在看见主位上那个人并非黄忠卫时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和黄忠卫同样的表情。
惊恐、惊惧。
林冬看见其中一个人的膝盖都发起抖来。
“先关门。”黄忠卫急急道。
其中一个都懵了,木讷的回身关门,又木讷的站在原地看人,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是少将……飞龙。”
一个大胡子男人嗷地一声,“你、你没死?!”
臧飞龙冷笑,“众位是庆幸呢,还是遗憾呢?”
那人自觉说错话,赶紧补救,“自然是庆幸!庆幸!我、属下是太、太激动……”
另一个很快镇定下来了,看样子是这三人里比较常出主意的一个。
他脸色虽然刷白,但语气却很平静,恭敬施了礼,“少将,属下沈子怀。”
另一个自然是姓卢的了,也赶紧施礼,“属下卢九!”
臧飞龙也不说话,那头沈子怀自寻了位子坐了,道:“少将是来找我们报仇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臧飞龙呵的一声,“这么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合着我要杀你,还是我说不过去?”
沈子怀脸色由白转青,尴尬道:“不是这个意思……唉……少将要如何,只管开口吧。”
“就算要你们死,也是对付完昊天之后。你们的脖子暂且挂着,我要昊天的命。”
沈子怀脸色松了松,显然也是想到这个可能的,沉吟一会儿,道:“如今昊天权力太大,我们也在躲避他,要扳倒他……不是易事。”
“拿证据来,只要你们愿意指认,其他的交给我。”
沈子怀似乎有些诧异,听这口气,似乎臧飞龙什么都安排好了似的。
转眼一想,也是,如今朝廷分两派,李省若是知道臧飞龙在世,定然要绑住他的。
李省权力也不低,况且还是李家中人,还有那个过世的李将军……
沈子怀算来算去,若是不帮,恐怕自己以后不仅要躲着昊天,还要躲着李家人,这可真是自作孽了。
“我们帮。”他立刻下了决定,点头,“昊天当年于我们的钱,我们都分文未动。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人有时候啊,就是这么自找苦吃。
当年想着升官发财,把自家将军拉下马了,升官的却是别人。发财,是发了,几大箱的金子运回来,几辈子都够了,可偏偏,他们一个字儿都不敢动。
这是证据,也是唯一保命的东西。成天做着恶梦过日子,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在战场上。
沈子怀叹气,道:“这些钱,都刻得有大内的印鉴,随便带几个走,就是铁证。那时候,除了宫里有权的人能拿这个来做赏赐,其他人俱是无份的。还有,我们与昊天来往的信件。他那边,恐怕都烧了,我们几个的烧了一部分,藏了一部分。”
臧飞龙的心落了下来,果然,只要找到他们,这些证据就都有了。
沈子怀还道:“少将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按理说他们的行踪无人能知才对,甚至昊天只知道在南方,却不知具体位置。
林冬在旁边道:“天意注定,因果循环,恶有恶报。”
三人这才蔫了,半响,黄忠卫喃喃道:“是啊,因果循环,总得有报的。报不到我们,就得报在我们后代身上。”
他咬了咬牙,艰难道:“少将,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什么,可就这一事……你要我们三的命,我们没话说,可我们这一家老小……还求你放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