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去湖边逛逛。”奶娘提议,一手将他的兔子灯接过来,“要下来自己走吗?”
臧飞龙想了想,点头,两只小腿一蹬,奶娘瞬时将他放了下来。
肉嘟嘟的手牵着奶娘,从这个角度看,世界变得好大好宽。高高的人头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大人们的背影和鞋子,耳朵里的热闹仿佛与他无关。
臧飞龙不满,刚皱眉,身子被谁撞了一下。
“诶!”奶娘几乎尖叫起来,“你怎么走路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软软的女音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没看见。”
人群太拥挤,臧飞龙个头太小,没被看见也是正常。
奶娘转身将他抱起来,一手拍了拍臧飞龙被撞到的肩膀。
此时小飞龙的目光滴溜溜落到了面前的女人身上,那看起来像个丫鬟的女人手里也牵着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
男孩穿着一套红色的小褂子,红色的裤子和同色的兔子鞋。他腰上挂着一条蛇形的玉佩,看起来也是哪家的小少爷。
奶娘看清来人,突然想起来,“陈家少爷?”
小丫鬟战战兢兢,“是,我们跟管家走散了……正找人……”她也认出奶娘来,道:“这不是小将军吗。”
大人聊起天来,两个小孩就显得无趣了。
臧飞龙盯着对方看,对方也盯着臧飞龙看,隔了会儿,男孩似乎显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袋蚕丝糖来。
要说陈南海小时候那也是个皮的,不过幼年长相太过斯文,看起来很像姑娘。若穿得稍可爱了些,常被人误会。
陈南海自从特别讨厌小女孩,因为自己老是被认错,以至于是不是这个原因导致他后来注意力放到了男人身上……这个,也是后话了。
臧飞龙见他拿出糖来吃,那模样——你有吗你有吗?
小飞龙表示不能落后,伸手拿过奶娘手里的兔子灯,扬了扬下颚。
陈南海一愣,眼睛滴溜溜看着那兔子灯,想了会儿,将自己一袋子的糖递了过去。
小飞龙摇头——不够!
陈南海又想了会儿,从自己怀里掏出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只弹弓。
臧飞龙喜欢弹弓,眼睛一下亮起来,将兔子灯跟他换了。
奶娘将小飞龙放到地上,两个小孩顿时玩到一块儿去。
陈南海对臧飞龙脖子上的金锁感兴趣,伸手拉了拉,拉不下来。
“这是什么?”小孩子声音软糯得很,因为正换牙,还有些漏风。
小飞龙低头看了看,“爹给的,不知道。”
这时候两个孩子的起初性格已经能看出三分来了,陈南海是好奇,人也外向,臧飞龙就显得随意得很,一问三不知。
“你叫什么?”
“飞龙,你呢?”
“海。”
“哪有一个字的名字?”
“我姓陈。”陈南海捏着袖子,圆嘟嘟的脸粉嫩粉嫩的。
臧飞龙老成的蹙眉,“你看起来像个女孩子。”
“你才是女孩子!”陈南海被戳了痛脚,伸手去推人,“不准说我是女孩子!”
二人打打闹闹,又被表演皮影戏的小贩引了过去。
那里正在讲七夕的故事,布上有一头牛,咩咩叫,那边有一个女子,正在纺纱。
二人挤在一群小孩堆里,兴致勃勃把故事看完了,陈南海还道:“好可怜啊。”
臧飞龙蹙着个眉头,“喜欢的话,抢过来就好啦。”
陈南海瞪他,“那是神仙。”
“神仙怎么了?”
“人打不过神仙。”
“那是他打不过,换成我爹,一定把织女抢过来。”
陈南海不服气,“你爹打不过的!”
“打得过!”
“打不过!”
“打得过!”
二人就这么吵起来,周围的小孩好奇地看他们。
有几个穿着破烂的流浪孩,挤在人群最后头,遥遥盯着两人看。
臧飞龙和陈南海穿得都不差,看样子就是好人家的孩子。那两个稍大的少年互看一眼,已下了决定,又看周围没有看顾的人,便挤过去,道:“别吵别吵,谁的爹更厉害,不如我们比比?”
一听要比试,臧飞龙来了兴趣。
陈南海不愧是商人家的孩子,多了个心眼,拉住臧飞龙不让他去,“要比就在这里比。”
那两个大一些的孩子互看一眼,笑道:“这里人太多了,万一你们家人找来,得挨罚了不是?”
臧飞龙倒是胆子大,“不怕!我保护你!”
陈南海一被激,理智嗖——飞远了。
“是我保护你!”
二人跟着两个少年去了对面的巷子,一直往里走,直到周围没了人。
“比什么?”臧飞龙大大咧咧地问。
“比……谁家宝贝多?”一个少年笑起来,目光直定定看向臧飞龙的脖子,“你们挨个往外拿东西,看谁好东西多,如何?”
臧飞龙歪了个脑袋,“这是什么比试?”
他见过自己爹和手下比试,都是拿刀拿剑的。
少年道:“咱们一环一环来。”
陈南海蹲在地上开始往外掏东西:吃的,玩的,面具,小弹珠……
臧飞龙不甘示弱:弹弓,吃的,小皮球还有一把拇指大小的玩具匕首。
两个少年脸慢慢黑起来。
“这都是什么?!”还有这些东西你们到底装在哪儿的!
陈南海奇怪,“这都是宝贝。”
所以说,个人认为的宝贝,那不是一码事。
两个少年大怒,揪起臧飞龙的衣襟,“我说的宝贝是这个!”
他扯住金锁想要硬扯开,可那是不可能的。那是只能用特质的钥匙才打得开的。
臧飞龙被勒得脖子疼,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拳。
少年被打中鼻梁,嗷地一声往后退,另一个怒起,挥拳就打,“死小子!找死!”
陈南海一把拉住臧飞龙往后,随即捡起弹弓,拿起自己的珠子,精准无比地打中了少年的眼睛。
“啊!!!”少年大叫起来,捂着脸跪了下去。
陈南海撩起小衣袍,迅猛无比地冲过去对着少年的双腿之间——一脚踩了下去。
“嗷!!!”
“快跑啊笨蛋!”他拉起看得兴致勃勃的臧飞龙就跑。
臧飞龙却还没过瘾,被拽着衣领一边跑一边道:“我们再比一场!再比一场!”
等出了巷子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互相簇拥着。
五彩的灯饰在四周亮着,如梦如幻。头顶有烟火升起,然后嘭地炸开。
“少爷!”
“少爷!”
两声惊喜地声音叫起来,奶娘和丫鬟冲过来一把抱住自家少爷。
“你去哪儿了!”
“小心被老爷关禁闭!”
两个小孩扁着嘴,互相偷偷看了对方一眼,眼里满是笑意,又被自家大人拉着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陈南海远远地跟臧飞龙挥手,似乎有些不舍。
臧飞龙倒是潇洒,冲他露出缺了牙的笑容,头顶眼花盛放,照在彼此眼里,亮晶晶的。
那之后臧飞龙被好好训了一顿,再之后找了老师开始教导礼义廉耻,武学方面由臧老爷亲自教导,臧飞龙学得很快,基本功也很扎实。
再三年,又是七夕,府里却接连传来不好的消息,臧飞龙已两年多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懵里懵懂,只知道府里的人都很紧张。
那年冬天,臧府被官兵抄家,母亲和自己被押往刑场,周围奶娘丫鬟随从都在,还有自家养的狗。
吵闹声,哭泣声,喊冤声不绝于耳,许多人围观的刑场仿佛那一日灰蒙蒙的天,毫无色彩。
自己在混乱中被打昏,随后被调包,在母亲被行刑的时候,自己被快马加鞭送出了长安。
之后收留自己的人家因战乱失散,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他被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捡到,收为徒弟,开始教学武功。
那一年,臧飞龙的模样越老越似死去的爹,双眼犀利带着野兽般的杀气。脾气古怪,不容易接近,只一心埋头练武,不闻外世。
再后来,洱海老人去世,他一个人流浪,到了太平村,遇到逃亲的陈南海,二人建立了左山头大营,又陆续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人,正式做了山贼。
第一次打劫,臧飞龙内心带着仇恨和满腔的报复,再后来慢慢习惯于此,找不出报仇的办法,陷入困境。陈南海三五不时就会下山去打听京城近况,除了带回消息,也无他法。
几年之后,大暑。
阳光炙热,午后安静的听不到一点风声,臧飞龙从午睡里醒来,起身拿了褂子一边套上一边往外走,路过厨房,发现里头围着许多人。
“都没事可做吗!”
他一声大吼,因为又梦到刑场的恶梦而脾气不太好。
所有人散到两边,露出中间那张木头桌子。后头坐了个小孩,挽着袖子,正在大吃大喝。
对方抬头,嘴角粘着米粒,脸圆嘟嘟的,眼睛漆黑如无辜小鹿。
“在下林冬,见过大王。”
那年那把温润的声音,开启了一切的头。
番外二:关于林冬
林冬三岁识字,四岁就把童谣诗歌背得朗朗上口。那时候村头有个老是落榜的穷秀才,见林冬长得可爱讨喜,便将屋里的书都抱来一本本的教他。
小林冬对读书很感兴趣,那些诗歌,书里的智慧,都帮了他许多忙。比如要去哪里找丢失的牛,家里的鸡不下蛋了该怎么办……
他看得杂书和野书很多,也喜欢听秀才讲古老的历史故事,小小的脑瓜子里什么都装得下,适应力极强,村里的人对他日后的前程充满了信心。
可惜小林冬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因为秀才老是那自家做的梅干诱他做文章,慢慢的,他倒是对吃很感兴趣了。
家乡不缺粮食,蔬菜瓜果也是不少,小林冬喜欢挨家挨户看人家捣米,闻着香,就把头埋下去,啊呜一口,吃一嘴巴生米。
一开始大家还担心他闹肚子,久了久了,也就习惯了。
林冬还将村里人们的米分了等级,张家的好吃,李家的不好吃,王家的还行,牛家的一般。大人们对他哭笑不得,小林冬无所谓,成天踩着一双草鞋,顶着冲天辫四处跑。
生米吃着自然没有熟米好,但小林冬忍不住嘴馋,闻着米香,就想把脑袋整个埋下去。一颗颗的米粒嚼在嘴里会蔓延出很重的米香味,带着点泥土的气息,嚼烂了,就变成涩涩的苦味。
老秀才说,这就是人生的味道,从土里来,回土里去,被这片土地养着,不管做了什么,最终也只剩一个坟包。
老秀才说完这句话没过两年,就变成了村头的坟包包。
林冬跪在大人给草草立的木牌边哭了很久,他喜欢老秀才,老秀才缺了牙,吃不动东西,喜欢喝稀饭,吃用米捣烂了糊起来的团子,喜欢给林冬讲故事,也喜欢抱着他在躺椅里睡觉。
村里的大人们成天忙着活计,因为不忙,就活不下去。边疆战乱,好些人还被抓去当兵,去了就回不来了,于是村头的坟包包越来越多。
老秀才的屋子没人管,林冬就每天去,把那里一屋子的书都看完了,又看见老秀才在墙上刻的字。字字都彰显着他的报复和不甘心。
于是林冬决定去科考,从秀才到举人,他一考一个准,村里人高兴极了,东凑西凑给了他一大包的盘缠,支持他去了洛阳。
可惜,他年纪不够,在衙门口被挡了下来。
盘缠用得差不多,林冬只能先在洛阳住下来,给那些喜欢炫耀的贵人当门客,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渐渐的胃口也养大了。
那时候洛阳城里有户好人家,书香门第,全家都是善心人,给洛阳做了不少贡献。
那家的老爷姓薛,家里有一位正妻,两门妾侍,屋里孩子加起来一个五人,最大的是闺女,最小的是儿子。
小儿子得宠,又能读书又勤奋,功夫也好,薛老爷总说:薛宝来年要去考武状元的。
薛宝薛宝,林冬听着这名字,脑子里总浮现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傻小子来。可想而知这么子有多得宠,想必也是少爷脾气,不好招惹。
可惜,他伺候的门主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家里三妻四妾,又有儿女一大群,其中老四最滑头又仗势欺人,这天就偏偏惹到了传说中的薛宝。
林冬一大早被老爷叫去的时候,还迷瞪瞪不知道发生何事,大堂里好几个门客都眉头紧皱,中间站着一穿着紫色锦衣的少年,嚣张霸道,脚上蹬着丝履,竖着头冠,玉带上还配着牛皮做的刀鞘,露出来的刀柄上头刻着贵气的金花纹路,少年面上满是不缀。
“爹,我何错之有?是他先出口伤人!”
林冬坐在靠近门的椅子里打瞌睡,就听那头嘭地一拍桌子。
他一抬头,就见老爷正怒不可揭,眼睛瞪得比牛大,“你还说!那是我们家能惹得的吗?来年薛宝就要科考!这要是考上了,你爹我还活不活了!”
“考上有啥!”少年吼回去。“不就是个武官!说不定远远调去边疆……”
话没说完,老爷已拿了手边烟杆砸了过去。
“你个不孝子!没出息的孽畜!”
林冬噗一下笑出来。
这下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转头看他。
老爷眯起眼,“林冬!你笑什么!”
林冬赶紧道:“没,只是觉得,老爷……话不能乱说。”
“我说错什么了!”
“这……四少爷是孽畜,那您是什么?”
周围人一愣,好些忍不住肩膀抖动,硬是把笑意憋了回去。
老爷气得胡子发抖,“林冬!我让你平日多教教老四,你就知道吃!”
这算是迁怒了,林冬委屈,站起身道:“我有教,可四少爷不听,他喜欢出去玩……”
嘘嘘!!
老四在那头瞪眼,林冬眨眨眼,无辜道:“学生说错了?”
那头老爷直要气得昏过去,老四只能低着头认错,“爹……儿错了。”
“你去给薛宝赔不是!”他恨道:“带上礼物,再去跟薛老爷见礼!要是再惹事,你就别进这个家门了!”
老四和林冬差不多年纪,这边祠堂罚跪,林冬也只能跟着。
少年嚣张的五官倒是清丽好看,转头对林冬道:“都是你,说错话。”
林冬站在一旁,抱着一碟桂花点心吃,边道:“我是实话实说,谁让你总是溜出去,还让我给你看门。”
老四眯眼,“你吃我的穿我的,帮个忙怎的了!”
“我没吃你的穿你的。”林冬眨眨眼,“我是吃的老爷的穿的老爷的。”
“我呸。”老四气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不管,明日你得陪我。”
林冬也知道这事自己跑不掉,点头,“成是成,不过你可不能再乱说话。”
“我呸。”老四又呸一口,道:“那是他小子太嚣张,说我不学无术!”
“四少爷。”林冬舔掉嘴角边的糕点沫,语重心长,“老爷总是讲,人要有气度,你不能因为对方说了实话,就揍人家。”
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