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路德维希。让人惊讶地是他竟一点也没有长大,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样子。身后没跟人,他出奇地苍白单薄,像生着病。
“‘你……这么多年到哪儿去了?’
“‘在柏林,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棺材。’他低着头走到我身边,轻轻拉着我的手。‘爸爸,咱们回家吧。’
“‘回……家?哪儿?’他径自向中心广场的国境线走去。塞给我一张护照。
“他肯定是早有准备。那护照上贴的是我的照片一点不错。他仍拉着我的手,不说话也不回头。他没有伞,雪花落到肩头上竟不融化,惨白惨白的,同他黑色葬礼服胸口别着的白玫瑰一般颜色。
“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把伞罩了一大半在他身上。他应该是二十五岁了,我有六年没有见过他。这六年里,都发生过什么呢?
“可以感觉得到他身上隐隐飘散的忧伤气息。这种感觉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哀伤阴影中的人才会有的。能想象得到啊。六年,两千一百九十二天,他有多少次会喊着阿历克斯的名字从噩梦中哭醒呢?”老人的声音中隐隐带了几分颤抖,青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我能体会到的,先生……我的母亲也是……”
“不,那时你还太小了。八六年你才四岁。星寒虽是我亲生的,但平日只是把我当上司。成年之后同我的话更是不多。反倒是路德维希,一口一声‘爸爸’地叫着。其实我早已经把他当成己出的孩子了。我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受伤,又有谁不心疼呢?”
“他平日尽可以将真实面目隐在假面下,但此时来见我,无异于是将他的旧伤疤揭开了。我随着他在旧巷里七拐八绕,到了一座老房子前。
“怪不得看那地方眼熟,那是他家在柏林的老宅。在不承认贵族的社会主义民主德国年久失修,天鹅衔十字架的家徽褪尽了金粉只剩浮雕。杜莱彻在那里等着,他也丝毫没有变——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药物和基因修改的结果,他们的外表永远也不会老去。”
青年的手轻颤了一下,“火红色翔凤家纹……海因夏尔茨医生?”
“我不认识。这与这个故事没有关系。杜莱彻推开门,里面家具上盖着厚厚一层灰尘蛛网。我刚皱眉,路德维希便拉开一扇小门。
“我期待几只老鼠跑出来,那里面却是一间五六平方米大小金属四壁的小房间,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电梯。
“刚要跨进去,被杜莱彻拦下了。路德维希在里面不知按了些什么键,才说‘可以进来了,爸爸’”
老人突然倒吸了口气,香烟烫到了手指。这支烟自点燃后几乎没吸一口,烟灰抖掉好长一块。他干脆把烟蒂扔到早已冷透的咖啡杯里,用白丝手帕抹了抹烫伤的地方,“孩子,你对历史有研究么?”
青年一怔,没想到他突然会问这个问题。“研究谈不上,书看过些。”
“那你相信俾闻野史么?”
“如果大多数历史是真实的……”
“真实?什么叫真实?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有时反而不如传闻来得可靠。一个优秀的当权者必备的一样本领,就是在无数传闻流言中区别出正确的并加以利用。早在二战时期,在我还是盖世太保的时候,上层就有传说纳粹帝国在柏林地下建了一座地下城。当时是作为科学实验室,也准备着如果有一天遭遇失败,作为东山再起的基地。
“我没有相信这个传闻,因为就当时的形式这太不可能了。但没想到这‘不可能’偏偏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走进电梯,只见壁上有两个凹槽,里面各嵌着一块香烟盒大小的水晶玻璃砖,里面各封着一段卵圆形的粉红色气泡。
“‘这是身份识别板,光学控制。如果折射光信息与瞳孔识别对不上,就会有高压电击棒把人烧成灰。’他摘下识别板塞到我手里。‘爸爸,这块是您的,好好留着。’
“我低头看他,注意到他的手表戴在了右手上。在拿东西的时候,不经意地露出表带下面一道仍然血红,深几见骨的伤口。似乎碰一碰还要向下滴血。”老人轻轻捏了捏青年纤细的手腕,吓得他倏地一缩。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虚弱地笑笑,重新把手放到老人温暖的手心里。
“那传言果然不虚,我随他走。那走廊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可以感到莱茵海娜留在这里的气息,却又像咫尺天涯,根本碰不到她。我的心脏并没有狂跳,相反地,它缩在胸腔的一角像只挤干了水的柠檬,冷冰冰地一动不动。
“他拉开一扇门,看上去像是他的卧室。里面陈设简单到可怜,只有一张小床,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桌前坐着一个年轻人,虽然背对着我,但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呢?暗金色短发,招风耳朵,这不是阿历克斯是谁?!
“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怎么又复活了呢?!”
“那个医生……据说……”青年小声自言自语,摇了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单如果是那样的话……”老人侧脸,窗外风雪更大了。“那不是活人,是雕像。或者说,是把尸体封入一种特制的封固材料里制成的雕像。而那也不是阿历克斯本人,而是从他留下的一绺头发中提取的遗传物质复制成的。”
青年皱了皱眉。
“孩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一个复制人,从胚胎到成年人也得二十来年。但如果分别合成器官再用精密手术拼起来,只用三个月。
“‘对于您,只是失去一个孩子,对于我,就是一生。’他淡定地站在我身后。我触电般地转过身去,此时对于我,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说出这种话,无异于毒蛇露出了牙齿。”
年轻人的脸色苍白,鼻尖却渗出了细细汗珠。他竭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大衣。
“孩子,你不明白啊。——你从小便有疼爱你的父母,青梅竹马的可爱姑娘,你怎么会明白他呢?唯一的爱人死在自己的算计之下,哀莫大于心死。而他还活着,正是为了待他如母亲一般的莱茵海娜。这种人,是什么也做得出来的。
“只能用缓兵之计了。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恐惧,又心疼。轻轻地把这孩子按进怀里。他比星寒高半个头,却更瘦。本来就在颤抖,被我这么一抱更是差点哭出来。唉,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他推开我,竭力镇静着鞠了个躬,转身跑开了。他肯定是偷着把我带到这里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杜莱彻礼貌地把我送了出去。他仍是一言不发,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变成了哑巴。我心里乱成一团,伸手拍拍他的肩。‘帮我照顾……这个孩子。’
“他回过脸来,看了我好久。才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我会的。’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不应该来这儿?’
“‘您迟早是要来的。’他看着我,云灰色眼睛里暗光闪动,像是有话要说。却一直不开口。我心里骂他,这小子真是个闷葫芦,有什么话你快说呀我以后还不一定能见你几回呢。
“直到把我送出门外,他才用力地咳了一声。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脸涨得通红。‘先生。’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无论您愿意与否,我都会竭我所能,保护路德维希。’
“他当然不傻。我与路德维希虽然以父子相称,根本上却是对头。仿佛是一场梦,就快要到醒来的时间了。我对他一笑,拍拍他的背。‘当然了。……不过,若看着局面实在无法控制了。就带路德维希走。去澳洲、南美。去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没必要给我们这些老东西陪葬。’
列车靠站了。走廊里的灯亮了起来,老人的脸再一次在灯光下清晰。他的眼睛仍然明亮,只是多了几分锐利,如鹰的眼睛。年轻人抬头向天,天空阴沉如铁,被雪光映成了铅灰色。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洪流的年代,银河决堤星陨如雨。流星在天经地纬之间迷失了唯一的坐标。他不觉得冷了,这个故事仿佛烈酒,浇在记忆里便点燃了血脉中流淌的一些古老的东西。他仍紧张,但已不再恐惧。嘴唇苍白得仿佛在渴血,牙齿轻轻咬着,像是要在这个甜美而血腥的故事里撕出一条伤口。
“我从他家老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在地上积了很厚一层。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过了国境线回到联邦德国,几乎认为这是一场噩梦。
“这怎么会是梦呢,那块水晶玻璃硌在我的胸口,生疼。路德维希把它给了我,我随时可以去那座地下城。莱茵海娜就在那里。二十四年了,她是一个二十四岁小伙子的母亲了。而我也早就成了一个老头子。她还认得我吗?
“于是,我便想到了最保底的办法。我给那两个小家伙的房间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是凌策接的。
“‘我睡不着。你们俩,过来一个陪我聊会天。’
“‘小不点儿睡了,我去吧。’
“和凌策说话是件很舒服的事。他是个行为心理学家,决不会说一句让人不舒服的话。同时,他也将自己隐藏在迷雾之后了。你没有见过他年轻时候的眼睛,是纯黑色的,明亮中带者萧索。他永远跟定在星寒身后七十五公分的距离,两人真像双子星座一样相得益彰。唉,再也没有那样好的搭档了。
“在他到之前我写了封短信寄出去。那是给我的一个老朋友的。那个朋友是个贼,我求他帮我偷一样东西。
“‘你们明天若是有空,帮我去找这个人。’我和他下着棋,东拉西扯时我随口来了这么一句。”
年轻人正身端坐,水蓝色青瞳如波澜不惊的湖,修长睫毛蝶翼般凝立不动。“这样……一下就把两个……年轻人推出去了。”
“我二十四年前做过相同的事,所以不在乎再做一次——对国际安全界而言,我的作用比他俩大多了。其实这也是个痛苦的取舍呀,但为了大局,如果还为少数人的生命而犹豫,那只能叫妇人之仁。”老人严肃地拍拍他的手背,另一手把扔在桌上的圆珠笔放到拍纸簿和笔记本电脑中间,不让它掉到地上。
午夜了。车上陈旧的钟表疲乏地报时,万籁俱寂,连隔壁那两个年轻人的轻笑耳语也没有了。风狂雪大,天地间一色灰白。连列车靠站也没有人上下,除了二人的呼吸,天地间别无他音。
“嗳,小朋友可别把我当坏人。——至少我现在不是坏人。这是个故事啊,其实我怎么讲都是可以的。我可以是魔王,也可以是英雄。当然,这个故事或许与历史有点关系,但绝对写不入正史的。你若是细心去问当年的当事人——怕是很难找到了。二十多年过去,不是死了就是找不到了。剩下的就是伤得太深什么也不愿意回忆的。咳,那么仔细做什么?
“我给他们开的条件很少,加上忙着开会,他们至少要三天才能找到那位贼朋友。而假如如我所料,三天时间足够他搞到想要的东西了。
“同时,我也是在对凌策施压。星寒太多疑,如果听出半点不对劲,我的努力就毁了。
“凌策这小家伙可是个油滑有打算的人。一手文案工夫没毛病可挑,北美警力总监曾经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他宁愿去偷尼克松总统的核按钮来换他当副官。要不是我也喜欢喝他泡的红茶,还真就答应了呢。”
老人略坐直了些,又摸出一支香烟冲青年笑了一下。“对不起啦,人越老恶习就越改不掉。”
年轻人端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如同玩具娃娃。他面无表情,脸色却不象刚才那样苍白,微微透出柔粉的血色来。
只是在桌下,手指骨在圆珠笔上捏得发青。
故事,在缭绕青烟中缓缓前行。
“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星寒转成文职。刑警这个工作太累了,以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这个孩子,又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休息。如果没有凌策,他早就垮了。
“但假如他听话,成了欧盟十五国警力协管,我也不愿意凌策继续跟在他身边。这俩小家伙一凑,都是年轻讨喜。过上一两年,他们快三十岁时候野心一大,我就得被他们赶下去。虽然我也快退休了,但不想要这样一个结局。
“不,他俩等不到我退休的。从父母那里,有人继承财产,有人继承相貌,而星寒继承的是野心和机敏残忍。连我有时也在庆幸:亏他晚生几十年。如果他和我同年,这个世界还不知要多流多少血,来供奉这头幼狮成年。
“我在凌策面前又一次说了希望他到北美去。却没提张星寒的事。但他很明白。他同样没给我明确的答复,但我看得出来,他动心了。他在想那个法越混血的姑娘,想他还不满两岁的小儿子。
“如果他从一线退下来,那么星寒只有两个结局:一是转职,二是被案子拖垮累死。而无论哪个出现,我都安全了。”
“卑鄙。”年轻人咬着牙。
“你若再加上主观判断,后面的故事就没必要听了。谁不卑鄙?有,立夏就是。可你认为,她一个人真的能改变一切?所以,孩子,当历史已经被决定时,就不要加以评论了。”
他望望车厢外。“评论,只会让历史更加血腥。”
“但他们俩还是拒绝了我的提议。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在这种正式高级会议上露面,表现太好了。连真正的贵族少爷海因里希站在星寒身边也只像个随从。
“我的心里只是一阵阵发紧,手冰凉。我在等路德维希来找我,但海因里希也在。这哥儿俩一旦碰上,可是不得了。
“第二天晚上。路德维希果然来了。他看上去很疲惫,几乎站不稳。整个人挂在杜莱彻身上,见了我一句话也没说便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或者晕过去了。
“杜莱彻小心地把他抱到床上,用毯子裹紧。我一把抓住杜莱彻的后颈皮把他拖了出去。‘你小子给我老实交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又是谁。……’
“他垂着眼皮。‘弗莱茨·肯普。’
“我是重重地吃了一惊。越来越摸不清对方的想法了。肯普是继张星寒后第二个最有可能当上警力协管的人,他才四十岁,是那个青黄不接的时候的难得的少壮派。如果他死了,那么星寒就更没有推辞的理由。而他就不可能再与路德维希正面对手。这样无论从他从我两个方面,对方都占了下风。莱茵海娜,她是怎么想的?
“其实,我是知道的。就是不想承认。人啊,总盼着别人比自己坏,其实到了最后再想想,原来自己才是最坏的。哈哈。”
汽笛嘶哑地鸣了一声,列车又停下了。一个中年人拖着步子下车。他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头发却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弯。月台上没有人在等他,一条同样年老疲惫的马尔济斯犬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走出站台。
“
那时候我的处境,还真像这个人呢。夹在中间,孤独,只有自己来打算。甚至因为怕麻烦,连一条狗也没有。我向杜莱彻背后狠拍了一下:‘你在这儿好好照顾他,我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