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骍起身对慕容初做了一个揖,笑道:“既然梓童喜欢,微臣遵命就是了。”紫骍只身站着,一袭月色海底蓝宝团纹饰的锦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雨长青带,头上戴着青玉金翅冠,行礼如仪落落大方。春日如画,上林苑的桃花开得繁盛,春风轻拂带落片片桃花,宛若胭脂晕染了紫骍俊美如画的容颜,如梦如幻一般。
慕容初心思微动,笑盈盈道:“和你说了多少遍,你我朋友,没必要不用在本宫面前自称臣子。本宫听不惯的。”
紫骍俊秀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玩笑道:“紫骍知错,还请梓童恕罪。”
慕容初假嗔的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紫骍微微一愣,继而正色道:“梓童可听见北苑的新闻了?”
“紫骍说得是芸侍君的事吧?本宫略有耳闻。”
紫骍一边摆弄着棋局,一边道:“本来,如芸对你无礼在前。出语重伤在后,被皇上听见打入暴室也是罪有应得。可是,皇上一向甚少亲自来北苑的,怎么难得来一次就被皇上听见了?不过也不奇怪,如芸小儿得志,便将后宫所有的人都得罪个遍,连明妃都不放在眼里,听说芸侍君身边的得力宫女还是明妃赏赐的。”说完意味深长的看着慕容初。
慕容初盈盈浅笑道:“紫骍应该知道本宫向来不喜欢听这些的,怎么今天反尔这样喋喋不休起来?”紫骍含笑道:“是紫骍多事了,只是担心梓童罢了。以为梓童会想知道。如此看来倒是紫骍多心了。”紫骍说着,举起茶盏,朝慕容初笑道:“紫骍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慕容初舒展眉心,含笑看着。小院里开了一树一树的石榴花,静谧的阿房宫中多以凤尾梧桐为主,这样最美最热烈的花开在万绿丛中,无心无肺开得如火如荼,让人无端端想起“开到荼縻花事了。”的句子。
紫骍仰头一口灌下,轻轻拭一拭唇,低眉敛容似有无限感慨:“其实芸侍君刚进宫的时候我也见过。那时候的他,还是北苑的小小侍童,那样的天真可爱。短短一年的时间,竟落得这样的下场!终竟是后宫的名利荣宠害人不浅!既然明知会失去,当初还是不要得到过的好,最起码还可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慕容初微微发愣,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理解和无奈代替:“本宫常常在想紫骍风流俊朗,谈吐气质皆是不凡,为什么会君恩稀薄。现在细细想来,不是紫骍不得宠爱,而是不愿吧?”
紫骍转过身,看着艳丽夺目的石榴花愣愣出神,转身间,风扑簌簌吹落满地殷红的石榴花瓣瓣,如泣血了满地鲜血斑斑。紫骍轻轻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的石榴花,“‘开到荼縻花事了’。越是绚烂夺目的东西越是容易迷住人的眼睛。恩宠荣华,纵是让你荣极一时又能怎么样,终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年年新人如故,总有人来取代你的位置,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守不住一世的。这样平平谈谈过着也好,最起码不用每日担心君恩不复。”
看得太开,是因为不在乎,还是因为太在乎?
慕容怅然一叹,他的叹息之声那样轻薄,风一卷便不见了。紫骍微微曲身,行礼告退,长长的袍子扫过落英缤纷,留下一道泪痕一般的轨迹。
第三十八章:烟波缥缈了无痕
一直在花木丛中玩耍的雪绒见紫骍走了,急急奔了出来。子青一把将它抱住,轻拍它的脑袋,笑道:“一大早就不见了你。伤口也没好,早上也不见吃东西?真不知道你这只猫咪是怎么想的?”雪绒见紫骍渐渐走远,一边喵喵大叫起来,一边扭动着身子想要从子青手中挣脱下来。眼见紫骍的背影渐行渐远,雪绒耷拉着脑袋,怏怏没了生气,琉璃色眼中的兴奋喜悦渐渐被失望代替。
慕容初心中一动:子青说得对,只是难以猜测的又何止是猫的心思呢?人心隔肚皮,真真难猜的恐怕是人心吧!
紫骍前脚刚走,宋世便满脸堆笑进来,打了一个揖,请安道:“梓童安好。”
慕容初轻轻扬起嘴角,露出得体的微笑,“大总管好。怎么这时候有空来阿房宫?不用在御前伺候吗?”
宋世点头哈腰,陪笑道:“还不是梓童不愿见陛下,陛下便每日遣奴才来问安嘛。梓童就当可怜可怜奴才这一把老骨头吧!奴才实在吃不消一天七八次被陛下当磨心石来使。这一天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可陛下却偏偏要问出好些话来。奴才哪有那么多话来回陛下啊,梓童还是可怜可怜奴才,见一见陛下吧!”
慕容初重新拾起身边的那一卷《庄子》细细读着,阿房宫草木扶疏,深深浅浅的绿包裹着慕容初,天色朦胧,慕容初整个人仿佛隐没在明媚亦照不到光线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宋世稍稍尴尬,深深叹一口气道:“不是老奴多嘴。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老奴还没见皇上对哪位娘娘侍君这样上心过!梓童身边的事,皇上色色想得周到,生怕梓童生气不高兴!梓童真是好福气。”
宋世的话陡然惊起慕容初心底隐秘的真情绻卷,他浅浅含笑,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能够得皇上仁德厚爱也是凤凰的运气。不知陛下几时下朝?凤凰身体倦怠,恐怕不能前去伺候。”
宋世闻言大喜,赶忙陪笑道:“陛下说了让奴才来看看梓童身体可有好些,若精神好些,下了朝就要来看梓童呢。老奴出来这些时候,也该去给皇上复命了。陛下听见这信还不知道该多高兴呢?梓童好好歇着,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慕容初起身,笑道:“辛苦公公了。”转头又对子青说道:“代本宫去送送。”
宋世满脸堆笑,道:“哪里敢呢。”说着行礼退了出来。
子青回来,一边轻轻为慕容初捏肩,一边沉思道:“王爷觉得时候到了吗?”
慕容初微微沉吟,声音清越似碎冰玲珑,“本王也不确定。”
“那王爷怎么就同意见赫连叡了呢?”
慕容初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情,“没什么,只是觉得即使是昙花一现的宠爱,我也愿意相信他是真心的,以后的事步步艰难,我实在也不想在此刻顾忌太多。走一步看一步先吧。人生已经这样不容易,何苦再自己为难自己,也叫旁人跟着受累。”
子青茫然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季慎在门外回道:“子青姑娘,梓童在吗?”
慕容初轻轻拍一拍子青的手背,示意她无需多言,扬声道:“什么事?进来说。”
门外的宫人打起帘子,季慎躬身进来,福了福身,垂下头对慕容初道:“回梓童的话,昨儿梓童吩咐奴才去暴室看看芸侍君过得如何。奴才今早领命去了,买通了暴室的内监进去瞧了瞧芸侍君。奴才瞧见芸侍君在暴室里晒米,洗衣,劳作,日子过得很是艰辛,住的地方也很不堪。因着受宠的时候得罪了不少贵人,暴室的内监对他很不客气,动辄打骂拳脚相加。”
慕容初闻言淡淡点了点头,了然道:“本宫知道了。你去看他,他可说些什么没有?”
季慎抬头觑看一眼慕容初,见他慢条斯理啜饮着盏中的热茶,面有难色,神情犹豫,言语便有些支支吾吾。慕容初会意,放下茶盏淡然一笑,“有什么话你就照实说吧。”季慎嗖然跪下,咚咚叩首道:“芸侍君在暴室大骂,说梓童夺了他的皇宠,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他还说梓童不过是个容国送来求全的娈宠,不配在后宫高居梓童之位···”
慕容初闻言眉心深皱,挥一挥手,阻止季慎道:“算了!不必再说了。你起来。来来回回那些话,他说得不厌烦,本宫听得都厌烦了。你先下去吧。本宫累了。”季慎闻言如获大赦,赶忙爬起身来行礼告退。
栖凤殿中温婉留香,宝鼎香烟,轻缓吐出百合花香乳白色的烟雾,随着扑入室的几缕春风,缈娜如絮弥漫在栖凤殿中。人生何尝不是如这轻烟一般,随风摆弄,毫无自主之力?
慕容初换了身家常月绒遍底银滚白毛直身锦袍,鎏金鹤顶蟠枝烛台上,七支花烛参差而然,花烛外笼着鲜红宫纱灯罩,烛光透着温暖明亮的橘色如温泉般潺潺流在他月白色的衣裳上,无端带出一抹凄艳清苦的艳色。慕容初半倚在榻上,柔声吩咐子衿,“要是赫连叡来了就说我身子不大爽快,睡下了。”
第三十九章:无情不似多情苦
“奴婢知道了。”子衿心领神会道。
“你和子青去外面守着吧。”子青子衿领命行礼如仪退了出去。
慕容初翩然起身,月白色的长袍被牵动,清扬如彤云偏偏,他逐一吹灭烛灯,栖凤殿光线渐黯,慕容初略显苍白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别有一种明澄纯澈的清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合衣卧在床上的慕容初神思朦胧,只闻得殿外一声递一声地通报,“皇上驾到。”他只掩一掩被,将头埋得更深。
“梓童怎么了?怎么才起来又睡下了?宋世不是说梓童今日的精神好了许多吗?”赫连叡一壁走一壁急急问道,他的脚步有些匆忙且凌乱。
子衿轻声回道:“王爷说身上不大爽快,想多休息一会。”
“什么?!不爽快!怎么不叫太医?”语音未落,赫连叡已推开门,疾步赶到慕容初的床前。此时,慕容初正背对着房门侧卧着,赫连叡急忙伸手掰过慕容初的身子,皱眉道:“怎么不爽快?快让朕看看!”一边说,一边高声叫传太医。
殿内暗沉沉没有一丝光线,因着赫连叡的骤然闯入,宫人们迅速将鎏金鹤顶蟠枝烛台上重新点亮。
慕容初睡得鬓发松散,苍白的容颜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赫连叡的面前,他迅速转过脸,凄然道:“不要传太医!”
赫连叡见他面色微微泛白,漆黑如缎的头发稍稍零落下来,凤眼半咪着,月白色的寝衣直退到锁骨,露出消瘦的肩,白皙如玉的肌肤,不由得喉结微动。赫连叡小心将慕容初扶起,让他侧靠在床上,关切道:“到底是哪里不好,你好歹告诉朕。是不是又发烧了,这年华是怎么回事?不想当这个院首了吗?都吃了这些日子的药了还不见好?”赫连叡说着便伸手去探慕容初的额头。
慕容初推开他的手,别过头赌气道:“凤凰心里不舒服。皇上可有药医?”
赫连叡见他这样知是有事,挥手遣退众人,陪笑道:“可是谁惹我们梓童生气了,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慕容初闻言,腾一声坐起,含泪道:“皇上现欺负凤凰,凤凰告诉谁去!”
赫连叡一愣,伸手拥住慕容初,低下头,含笑哄着,“怎么这样说?可是底下奴才伺候的不尽心?这几日你一直避着不见朕,朕真是焦急如焚,怎么你反倒说朕欺负你?朕知道你为朕推搪让你回容国的事心里不自在,可是凤凰,身为帝王至尊,朕也有朕的无奈。”赫连叡的语意哀伤,犹如清风过耳,直直扫过慕容初的心。
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只遥遥听见远处的蝉鸣在声嘶力竭之后无力地唱着一声又一声。晚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和着殿内凉爽的气息,好似下着一场朦胧的雨。
慕容初心下动容,却任性推开赫连叡,皱眉道:“谁和陛下说这个来着?陛下为什么无故将芸侍君打入暴室?芸侍君本来就因为凤凰被皇上打了五十板子,受了教训。现在皇上又将他打入暴室,芸侍君在暴室扯着嗓子骂凤凰。后宫的人都知道是凤凰容不得人,心胸狭隘的人。”
赫连叡闻言,不由又喜又气又急,喜得是慕容初竟不是因着回容国之事恼他至今,气得是小小一个如芸竟无礼在前,放肆在后竟让慕容初伤心难过,急得是慕容初身体底子甚弱情绪这样起伏恐对调养不利,于是急急关切,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解释道:“朕前些日子去北苑,听见他在那里掐着腰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一点规矩样子都没有,心里很不舒服便将他打入暴室,也是让他知道些规矩的意思。谁知他竟这样不知回改。竟然还骂起你来!朕必杀了他!”说着,转身就要出去命人去将如芸处死。慕容初嗖的坐起身来,急忙一把抱住赫连叡的腰,拦着不让他出去,哭道:“皇上这样去好没意思!若杀了他,凤凰恐怕再难在后宫立足了!”
赫连叡转过身,捧着慕容初的脸,温柔低声道:“朕急得没法,你还只是哭。朕的心都要给你揉碎了。”
慕容初紧紧搂着赫连叡的腰,轻声恳求,“皇上若果真为了凤凰好,就请听凤凰一言。”
“你说。朕都听你的。只要你不再哭了。”
“凤凰求皇上放了如芸,恢复他侍君身份。”慕容初道。
赫连叡微微一挣扎,慕容初温顺依靠在赫连叡身上,“皇上听凤凰把话说完。如芸之前被皇上打了五十大板,又关了暴室,该受的惩罚早已经受到了。皇上现下放了他一可以显得皇上仁爱念情,不是薄情寡性之辈,二也让众人知道凤凰并不是那心肠歹毒之人。若皇上果真依了,便是凤凰的福分,若是皇上不依,那么凤凰以后再不敢见皇上了。”慕容初泪光莹莹,抬起头直看着赫连叡。
赫连叡心下一软,搂着他道:“都听你的。”
风吹过,花树颤颤摇曳,斑驳的痕迹淡淡映在茜纱窗上。赫连叡闻的气已消了许多,只抱着慕容初的肩轻声叹息。他搂紧慕容初,将下颚抵在慕容初的头上,暗道:“凤凰,为了泽国的天下大计,朕给不了你什么承诺,只能你让此刻平安喜乐。”
这一年的夏日,逐渐热暖的天气伴随着慕容初的独宠而渐渐升温。泽国的后宫几乎是慕容初一人的天下,赫连叡对慕容初的宠爱几乎到了绝无仅有的地步。凡事进贡之物,赫连叡反不先挑,命人统统拿去阿房宫给慕容初挑选。一日慕容初戏言,“真真是羡慕后主和小周后的绻卷情深,不知那花屋藏娇是如何的美妙,何等奇妙?”赫连叡闻言,二话不说忙命内务府将花房里培育的鲜花统统采摘下来用来装饰阿房宫。
一时,前朝传言更甚,只说慕容初必是妖物,媚君祸国。慕容初偶尔闻得几句也只当没听见,浅浅一笑便带过了。
第四十章:无情不似多情苦(下)
这一日天气甚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的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与夏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甘甜纯熟的热烈芳香。
慕容初病中无聊换了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纱衣,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戈薇,发间簪一支青玉缠枝簪。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携着子青一路逛到了蓬莱仙境的清韵华馥阁。
清韵华馥阁处在蓬莱仙境的半腰上,地势高耸,处于其上可以鸟瞰整个上林太液。慕容初斜倚在阁中镂空雕花窗沿之下,偶有几阵清风拂过倍感清凉爽意。
上林苑的百兽苑四周满满是浓绿阔叶芭蕉,阔大的叶子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异常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芭蕉叶底下还立着几只丹顶鹤,带了一双出生不久的小丹顶鹤,羽毛洁白,温顺而优雅地独立着,躲在蕉叶下乘凉。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
慕容初看着有趣浅浅含笑,子青轻摇罗扇,嗤嗤笑问道:“王爷近来似乎和纯侍君走的远了呢。今天早上奴婢听姐姐说纯侍君这几日来给王爷请安,王爷都借故不见,可是纯侍君哪里不好了,讨了王爷的嫌?”
慕容初遥遥望着碧天白云,闲闲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咱们后事不知的。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得好,免得将来有所羁绊,连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