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初泫然欲泣,一想到赫连叡那样一个骄傲至尊的人竟会下跪请罪,心中感慨万分,又想到他是会了护住自己的性命才会忤逆泽王的意思,更是千般动容。动容之余却又想到姐姐慕容苓的死,自己在泽国的种种,心中矛盾万分,只紧握着手呆坐着。
“后来皇上查出那日是皇后指使人假扮流莺刺伤王爷,生了好大的气,不顾凌源侯在乾元殿门口跪着苦苦哀求了三天三夜。一举废后,更加牵连后族,将苏家满门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家中突逢巨变,凌源侯伤心太过,将自己的出身什么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皇上一向怜惜侯爷,命人不可将实情告诉侯爷,只吩咐众人说,侯爷的姐姐是皇上的嫔妃,早早病死了。皇上可怜他年幼才将他带在身边。”称心顾不上慕容初心内的煎熬继续说道。
慕容初忽得想起那日在秦州见到苏河瞳,他还是那样天真无邪,依赖着赫连叡。心里不由感慨,也许失忆对河瞳是最好的结局。永远也不要知道是自己最最敬重的姐夫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就这样懵懵懂懂的生活下去,这辈子他才可以平安喜乐。
“再后来,皇上想要来容国迎回王爷,心里却忐忑王爷是否还在为圈禁阿房宫的事情生气。再说也不知王爷的近况如何,容国的局势如何?所以便安排奴才假扮小倌接近王爷,一来可以知道王爷的近况,二来也可以伺机而动,想着如何才可以周全接回王爷。”称心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慕容初的神色。见慕容初神色冷冷并未怎么样,继续说道:“皇上从哈都回到泽国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等到最近奴才才又得了指使。皇上接到使节来报,说王爷你不日便要下嫁皇甫家,心中郁结难禁。先是派人吩咐奴才,叫奴才好好照顾王爷。后来不知怎么的,才拿了桴椤来,叫奴才放在王爷日常的药里。奴才知道桴椤的药力,觉得这药不妥,后来冷眼看王爷一天瘦过一天,一天难过一天。嘴上虽答应了婚事,可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王爷的心里是不愿意的。左思右想,皇上既给桴椤,一定留有后招,所以就才照办了。”
慕容初双眉紧蹙,正要说话,称心忙忙替赫连叡解释:“皇上他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许是为了拖延王爷的婚期而想的办法。王爷千万不要误会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他是真心爱着您的呀!”
第九十二章:空余满地梨花雪
此时的慕容初哪里还听得进别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仿佛被人拿出来放在手中挼搓过一般,又是疼又是麻又是酸,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沉默半晌,才伸手扶起称心,道:“你做出这样的事在我嘉辰王府是不能呆下去了。本宫会对外宣称你失足落井溺死了。从此容国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你回泽国去,告诉赫连叡,无论他打什么主意,就都省了吧。我是心甘情愿下嫁皇甫家的,他若做出什么破坏我幸福的事情。我便死也不会原谅他的。”
称心见慕容初说得决绝,言语中似有永生再不与赫连叡相见的意思,连忙跪劝道:“王爷三思啊。称心都这样说了,王爷难道还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吗?”
慕容初面色如纸,长身玉立,怅然挥了挥手,示意称心不要多言,扬声唤子衿进来。
子衿垂首侍立,听闻慕容初要将称心赶走。她不知缘故,只当称心做事不小心触怒了慕容初。念及平日的交情,由不得要替他求请:“王爷息怒。称心年幼做事难免失误。王爷就饶过他这一回吧。奴婢相信称心以后一定不敢了!”
谁知慕容初不似往日,闻言顿时微怒道:“如今连你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本王的决定哪里由得你指手画脚!”
子衿哪里受过慕容初这样的重话,连忙吓得跪倒在地请罪,带了称心下去不提。
见众人去了,拓跋岚才小心上前,轻声问道:“称心可是赫连叡的人?”拓跋岚的声音沉静如冰下泉水,直冷到人的骨子里去。
慕容初扶额苦笑:“到底是岚。什么都逃不出你的眼睛!”
拓跋岚侧首,不忍再看慕容初,道:“不是我眼太尖。而是你太不会隐藏自己。认识你以来,每每只要碰到和赫连叡有关的事情,你就会变得异常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论悲欢喜乐尽都展现在脸上了。你叫我如何假装不知道?这次他命称心在你的药里下桴椤到底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想阻止你和皇甫容的婚事?”
一语未了,只见子青在门外扬声通报:“大司马府的井先生来了。”
慕容初惶然无奈而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只是一朵天边的云彩,虽然随风而行,到底还是自己。现在的我却连我都不是我了!”
拓跋岚听慕容初这话说得奇怪,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慕容初便扬声吩咐子青带人进来。
原来,慕容初和皇甫容后日大婚,井宗奉命用千金请了天下最好的裁缝——金剪刀,为慕容初制了吉服。传言金剪刀性格古怪,有规矩,三不做。不是美人不做衣,不是情种不做衣,看不顺眼不做衣。因着三条规矩,一年当中找金剪刀做衣的人虽无数,他最后做成的却只有那么仅仅的两三件。因此容国之内皆以拥有金剪刀做成的衣服为无上荣耀。
金剪刀虽作风奇特,手艺却是真真不凡。只看慕容初的这身吉服便知道了。黑丝线和着金线织成凤凰齐飞的样式,水钻青丝滚边,以平针法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精致的做工,栩栩如生的绣技使得整件袍子流光溢彩,夺夺生辉,叫人别不开眼。
不顾众人的惊艳,慕容初怡然微笑道:“多谢大司马费心了。”说着转头吩咐子衿将衣服配饰收下,以备后日之用。
井宗见慕容初神色淡淡,也只做不知,道:“其实在下前来还有一事。倒也不为送衣服来那么简单。”
“先生不妨直言。”
井宗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秋色的萧萧之意,“大司马此时正在家中别院——拢翠园候着王爷大驾。在下是特来请王爷前往的。”
慕容初的笑清婉而疏离,和他的身姿一样萧萧若竹,翩翩纤纤。“后日便是大婚之期,大司马此时邀本王前往拢翠园是有什么急事吗?”
井宗语气一滞,“这个在下就不甚清楚了。王爷自去便知道了。”
慕容初无法只得坐车一路缓行来到了皇甫家在西郊的别院——拢翠园。这是慕容初第二次来到拢翠园。远远看去依旧是雕栏玉砌,精致夺人。
慕容初下了车,远远便看见皇甫容亲自侯在门口迎接。自己还未走上去,皇甫容便先迎了过来。只见皇甫容接过身后婢女手中的一件香色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给慕容初披上,和颜悦色道:“总算来了。路上可还辛苦?”
慕容初疑惑的眼神落在身上这件和时气不符的披风上,问道:“现下才是深秋,这件银鼠披风应该是为深冬预备下的。大司马怎么就给本王穿上了?”
皇甫容喜形于色,一面由着侍女为自己披上披风,一面拉着慕容初的手道:“你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走到拢翠园门前,皇甫容点头示意侍从将门打开。只闻得厚重的“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院内迎头被一个数丈高的石障挡住,皇甫容为慕容初紧一紧披风,笑道:“院里冷,你的身子弱,这衣服还是裹紧一些的好。”
慕容初还未理解皇甫容的意思便被拥着进入园中。
慕容初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这是一个深秋里的冰雪世界。白茫茫的细雪铺在地上,似细盐似柳絮。遮遮掩掩竟将这园中本来的秋草尽都埋藏了。只剩成片成片的绿梅开得妖娆妩媚。绿梅一阵又一阵馥郁的清香直欲催人欲醉。若不是冰雪丝丝的冷气冲着慕容初不断袭来。似在提醒着他这不是在梦中。
慕容初缓缓转过头,神色中有无尽的惊喜,“你是怎么做到的?今年秋天虽来得早,也比往年冷得快些,却也不至于到了绿梅开就的时节。这满园的冰雪和这盛开的绿梅你是怎么做到的?”
皇甫容见慕容初喜欢,心里自然开心,笑逐颜开道:“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初见在钟鼓楼前,你提及想再看看拢翠园中的绿梅?”
那日的话只是慕容初一时的寒暄之词,不想竟被皇甫容这样记在心上,心里不由感动,“那只是我一时的玩话。等到了深冬绿梅盛开的时节再看也是无妨的。”
皇甫容握慕容初的手在胸前,温柔凝睇,含笑道:“只要你想看,我便让它在盛夏开又有何妨。只要你高兴就好。凡花花草草,若得养殖人真心怜惜又何必在乎是否开得合时合令呢?”慕容初闻言心下怆然,正胡思乱想,迎面便看见一个身着翠绿祥云灰鼠大毛披风的女子依依过来。
她的美温柔娴静,似缓缓流动的清泉,细水流长润物无声。她款款而来,一路分花,仿佛是那最美的绿梅林中走出的仙子。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夺走了她的青春,但周身恬静的气质却是怎么也夺不去的。慕容初一眼辨认出她正是而是见过的那个女子,皇甫容的姑姑,皇甫嫣然。
第九十三章:空余满地梨花雪(下)
皇甫嫣然笑吟吟上前来拉住慕容初的手,她的手温暖细腻不由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倒是来了。容儿一个月前便让人从冰窖里那冰出来堆在我这龙翠园中,那时还疑惑他想做什么。今日见绿梅齐放才知道这孩子的意思。让绿梅齐放在秋日倒也不稀奇,稀奇得是这些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容儿这孩子花这样的心思去讨人喜欢。”她含笑看着慕容初,“都说嘉辰王倾国倾城,闻名不如见面,的确是一个清华绝贵的孩子。”
皇甫容淡然浅笑道:“姑姑你就不要打趣容儿了。”
皇甫嫣然抿嘴笑道:“这有什么?都快是一家人了。改明儿我还要告诉初儿你小时候的那些糗事呢!”皇甫嫣然这声初儿唤得极亲切,恍惚让慕容初觉得自己还是在孩提时代,母后在宫中寻找躲藏起来的自己,一声一声得唤着“初儿,初儿”,那样温柔绵长。
皇甫容眼中尽是温和的笑意,“姑姑快让我们进去吧。这里风口上,你和凤凰的身子都弱。小心把头吹痛了。”
皇甫容一语提醒,皇甫嫣然才从再见慕容初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拍着额头自责道:“瞧我着记性。初儿不要见怪。我这拢翠园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今日你们来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来来,我一早就备下好吃的了,快进来尝尝。也喝点酒暖暖身子,赏赏绿梅。万不可辜负了容儿催生绿梅的心意。快来,快进屋来。”皇甫嫣然不容推辞,拉着慕容初就走,皇甫容含笑在后面跟着。
屋内燃着小火炉,上好的银碳和着檀木的味道汇成一股一股的暖意直扑过来。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温暖如春。若不是从王府中过来,慕容初几乎就要认为现在已经是隆冬了。
皇甫嫣然拉着慕容初坐下,指着桌上一碟碟精致的吃食笑道:“这是红菱鸡头两样鲜果,那一碟是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那一碟缠丝玛瑙碟子里的是双色马蹄糕,那边那一碟是蜜饯莱阳梨。都是深秋的时令蔬果做的点心。看着窗外白雪皑皑,吃着秋日才可以吃到的时令点心,我想一定别有风味。”皇甫嫣然亲自执过乌银梅花自斟壶为慕容初和皇甫容添了酒,“这酒是去年绿梅盛开的时节,我亲自采集了开得最好的梅花和梅上的雪水酿制的,味道清纯甘香,不比一般的酒性最烈,怎么和都是不会醉的。快尝尝。”
慕容初拿过海棠冻石蕉叶杯轻轻喝了一口,果觉满口清香甘甜,笑道:“真是好酒!”
皇甫容夹了一块栗子糕到慕容初碟中,“喜欢就多喝些,不妨事的。姑姑说了,这酒不醉人。”
慕容初透过半透的纱窗看见外面绿梅影影灼灼清姿动人,笑问道:“夫人这里真是好住处。拢翠园这名字也取得极好。正和这满园的绿梅交相辉映。”
皇甫嫣然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慕容初才瞧见她埋藏在发丝里的一朵绿梅。皇甫嫣然迅速回过神,喟然长叹,浅笑道:“这园子原来不叫拢翠园,叫做忘云居。现在想来还是原来这个名字取得好。忘云,忘云,仿佛云朵飘过,一切都不曾来过。那该多好?”
慕容初正疑惑,皇甫嫣然笑道:“瞧我!怎么又感慨起来了?看样子真是年纪大了,时不时的就会想起年轻的时候。”
皇甫容握住皇甫嫣然放在桌上的手,笑道:“姑姑年轻怎么就这样感慨自己老了?我是我同姑姑一起出去逛街,别人不知道的,还只当姑姑是我的姐姐呢?”
皇甫嫣然被皇甫容哄得眉开眼笑,“就你会哄姑姑开心!可见姑姑从小没白疼你!”
皇甫容骄傲的扬起头,如孩子一般撒娇道:“那是自然!”慕容初看着有趣,浅浅笑了。皇甫容和皇甫嫣然不期然看见慕容初的笑,都惊呆了。
皇甫容不好意思道:“让你见笑了。”
慕容初道:“是凤凰失礼了。不想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也有这样可爱幽默的一面,真叫凤凰着实惊讶了一下。”
皇甫嫣然心中疑惑,为什么看见慕容初的浅笑自己会觉着这样的熟息亲切,仿佛是每晚梦中自己怀里那个刚刚出世还未来得及见一面的孩子。直想将他捧在手心里,揉到骨子里再也不和自己分开。
皇甫嫣然一壁含笑接口道:“初儿不知道!容儿在外面都是装腔作势的。他骨子里不知道多少稚气,爱撒娇得很呢!”皇甫容自己给自己斟下一杯酒,一面含笑觑看慕容初的神色,一壁满口饮下。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便散了。席间皇甫嫣然见慕容初进退有礼,甚是可亲可爱,心里更是倍加疼惜。散了宴,忙命人将慕容初刚刚在坐上爱吃的那几样点心装在一个掐丝提盒里,命人拎了跟出来。自己将他们送至门口,又将盒子交给跟着慕容初的侍婢,才依依不舍的回来。
皇甫容和慕容初同车而行,打量着先送慕容初回王府,自己再回司马府。
慕容初靠坐在车上,茫然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风景。外面秋意萧瑟,青草枯黄,河水潺潺。更远处满山满林的枫叶红得一片又一片,一眼一处皆是秋景。
皇甫容坐在车上见慕容初神色淡淡,便笑道:“刚刚在席间姑姑的失神,你千万不要介意。”
慕容初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说得是自己提到拢翠园的名字时皇甫嫣然那一瞬间的晃神,于是淡淡道:“我没有介意。只是有些累了。其实你不必送我回去。如今跟在我身边的都是皇兄羽林军的人,怎么也不会将我弄丢的。”
皇甫容目光中掠过瞬息的苦意,笑道:“他们能保护你是实。但是送你回去是我的心意,怎么会一样呢?”皇甫容说着拉住慕容初的手,正色道:“你就要下嫁于我。到时你便是我的人,我自然小心护着你,将你贴身收藏,免你颠簸,免你惊吓,免你受苦。”
第九十四章:殷勤留与归时说
他这番话说得煞是动情,慕容初的心头涌过一丝感动,随即笑道:“大司马,你是朝中权贵,想要谁不行,为什么单单选上我?我曾经远嫁泽国,更被泽皇嫌弃休回,害得容国沦为泽国的附属国。如今容国上上下下皆看在我皇兄的面上对我存着三分客气,若没有我皇兄,我便什么都不是。以你的地位样貌,想要什么美人做妻子不行?为什么单单选上我?”
皇甫容心沉如磐石,笑道:“喜欢便是喜欢,爱上便是爱上,哪有那么多?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请旨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