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拍掉他的手:“没那个必要,我能走的。”
他未勉强,和我一同走到门口。
黑玫瑰开得正好,外面是罗德欧加稀有的晴空万里。
我们在卡德殿门口站定。路西法慢慢抚摸我落在额前的红发:“伊撒尔,如果别人因批评你而得到满足感,那只说明你很成功,且引人注目。不要太在意,知道吗?”
我看了他很久:“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路西法拍拍我的脸颊,一脸溺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就知道你不会听。”
“我知道的。这一回回去肯定免不了被骂,这我不关心。”我抓住他的手,晃了几下,自以为脸皮已经很厚,没想到说接下来几句话的时候还是有点不习惯,“我最关心的是,我们以后能不能顺利地在一起。”
路西法微微一笑:“会的。”
已看到天使团朝这边飞来。
我回头说:“把精神养好一点。”
“好。”
“我会很想你。”
“我也一样。等你回来,我们再……”剩下的话他不再说,只靠近,在我耳侧轻轻吻了一下。
“路西法。”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特别认真严肃,就像在进行事业学习。顺带附赠香吻一个。
亲亲我我结束,带着天使飞上去。我头一次发现控制自己不要把翅膀舞太快,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此时此刻,我不仅是想快走,还想跳翅膀舞。
前一分钟还在为和路西法的复合而兴奋,后一分钟飞出罗德欧加,我就开始郁闷。回到圣浮里亚,和梅丹佐应该可以好聚好散,但是,怎么才能让哈尼雅接受?
赶回天界时,一天也差不多结束。天界之门处,环境寂静得就像太平间。刚飞上第三天,路过了禁闭之地,看到拉斐尔的玫瑰镶边的风镜,想看看一百年后自己的样子,于是顺便过去扫了一眼。
里面的景象是匪夷所思的。
我后面的天使都跟过来了,队伍排得倍儿整齐,可镜子正面里面没有我的倒影。
我让他们往旁边站去,自己又跑到风镜的反面去看看,里面六翼炽天使发如红钻瞳如碧海,一身丝绢衣衫白胜雪,腰间圣剑熠熠生光。
然后我再跑到正面去看。
里面有万里白雾,有缥缈云烟,有微灰的草坪和古堡,有镜边上血红的玫瑰,有一切镜子能照到的东西。
偏偏没有我。
我觉得万分奇怪,莫非是镜子坏了?
未多想,带着天使们飞回圣浮里亚。把兵权交还,四处寻找梅丹佐,却意外地发现他不在任何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又听说我在魔界待的这一段时间,哈尼雅临时顶替了我的位置,所以暂时没人催我回来。
刚想进入圣殿,想起犹菲勒劝我不要回来的话,把哈尼雅提前离开、反米迦勒小组组员们的沉默、梅丹佐的消失、天界久久没有消息联系起来想想……这,我怎么预感不大好呢?
退几步,再退几步。
那个镜子……应该不是坏了吧?
镜子里没有人。
没有,代表什么?
Chapter 14 原罪
其实我并非像传言中那样拙笨。最起码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我意识到事情还是有一点点严重。不知哈尼雅和梅丹佐去了哪里,但是圣殿是不能去的。那群反米的同志恨不得把我打成个蜂窝煤,我要真进了,估计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是先打道回府找路西法谈谈。
偷偷摸摸蹑手蹑翅飞到希玛。
迷雾中的希玛似真似幻,云朵清水般浮在建筑周围,带着些淡紫色。
到第一天的时候,天已经由黑转白,黎明时分,尚未见晨曦。
天界之门雄居一方,云丝缠绕门柱而上,柱上的天使祥和闭目,展翅欲飞。
我还未走到门前,就看到有人站在两柱之间,声音因门型巨大而显得空旷,回声起响:“米迦勒殿下,您准备去哪呢。”
那人探出个头,身后跟着无数看不清脸的人。
“原来是你。你呢。”
“巡逻。”确是然德基尔的脸没错,不过他的态度变了丁点儿,习惯也变了。
以前这孩子胆子再大,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一脚蹬上天界之门,扯着身后天使的翅膀替自己擦鞋。实际天界几乎没有灰尘,他的靴子也是干净到发亮,不过这动作真够强悍。而且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巡逻要带这么多人,我根本看不到队伍的尾巴。
“原来如此,我也一样。”我笑得春花灿烂。
然德基尔抬头看看我,也跟着乐:“纸是包不住火的,殿下何必再说不够诚实的话?”
“米迦勒!你真是给天界丢尽了脸!”一听到这个愤怒指数高达好几百万的声音,我就知道想弹劾我的群体来了。
转头如愿以偿地看到一支更大的队伍。事实上我不知道哪个大,只是这一边的叫嚣声比较响亮,头儿比较多,姑且就这么猜。
路西法这人挺公私分明的。我跟他好上了,不代表光明和黑暗可以融合。魔界和天界不知道哪年还会再打起来,他们居然清闲到折腾自己人。
“我早就猜过他和路西法那一腿没断过,看吧,果然如此。”
这就是墙头草的威力。
“他居然还有脸活下去,是我,丢脸丢到这份上,早就自尽了!”
“哈,他有自尊吗?”
扫了一眼开口的,都是弄了六根翅膀飞还在学校念书的娇少爷,日子过舒坦了,一听到在闹革命就跟着杀出来涨涨乌列党们的气势。
一个孩子特争气的站出来:“米迦勒,你不就凭着点蛮力和机遇打了几次胜仗,而且魔王有没有给你放水都不清楚,你好意思说吗?再说你念了多少书自己最清楚,你觉得你的能力会有我们的强吗?”
“你别管对方放没放水,战争的目的是消灭敌人,不是选拔英雄。我灭了敌人,我就是赢家。”我笑笑,往前走了一步,“一个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的孩子,还是不要抢在大人前说话了吧。”
特争气的小孩也傻眼。
这群眼高手低的孩子最让人头疼,人人都在研究哪一种白魔法爆发力最惊人最华丽,一往战场上送,听了杀喊声,哭吼声,看了哗啦啦飞溅的血花儿,都傻不拉机的连眼睛都忘了眨。旁边要飞来个小恶魔,都可以拿叉子把他们秒了。
小孩子们闭了嘴,我也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说:“好了,各位能告诉我今天在此集体巡逻的目的么。”
乌列的回答绝对是冲击系的:“杀了你。”
梅丹佐叫我不要回来,果然是对的。
我惊了千分之一秒,立刻笑开了:“乌列殿下其实可以再考虑一下,你们要集体灭我,我肯定难逃一死。但是,前几秒起码我是不会出事的。那几秒钟……我可以选我讨厌的人杀。”
乌列狠狠一仰头:“威胁也没有用!今天你死定了!”
然后,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你真的已经把灵魂卖给了撒旦?”
红发少年将头发松松系了个结,自云雾中走来。
我禁不住莞尔:“哈尼雅,你从哪听来的?”
哈尼雅脸色发白,双手有些发抖,但还是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你不再追随神,转投了魔界。”
“你看我这样,能是魔族么。”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和翅膀,轻轻一笑,“我赞同路西法的一些观点,仅此而已。”
“什么观点?”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
果然,这句有违“天条”的台词震惊了所有人。反正横竖都是死,那我要死得放肆些。
哈尼雅牙关不断打颤,脸上却挂着刻意伪装出来的讽刺笑容:“原来米迦勒殿下早就想背叛神了。”
我愣了半天:“你叫我什么?”
哈尼雅坚定地看着我:“米迦勒殿下。”
这一回我居然再不敢问。
哈尼雅一直乖巧体贴,从来不因生气而说出这种不留余地的话。
“米迦勒。”哈尼雅嘴唇一抖,脸往旁边侧过去,“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父亲。”
慢着……这么说……
“哈尼雅,你带军团回来,就是在策划这个?”我试探性地问。
“是。”哈尼雅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米迦勒殿下,你让神为你懊恼,让神族替你蒙羞,让我因曾经身为你的孩子而感到无地自容……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参与策划,看怎么杀了你。”
他一边说我一边朝他走,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虎目圆瞪一脸嫉恨说要杀了我的少年……是我孩子。
他靠在我的肩上,指着魔界的夜景问这问那,还仿佛是昨天的事。
表面上的一些东西快要盖不住,我只知道朝他走去。而走到一半,我抬手的动作就僵在半空。
哈尼雅漂亮的蓝眼睛猛地睁大。
我慢慢回头,看见插入我背心的匕首。
乌列双手握住匕首柄,一下将它拔出。
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连带着随匕首飞溅。拔出的一瞬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笑。也是同一瞬,我的嘶吼声几乎把自己都震聋。
受过不少伤,这一次其实不是最严重的,却痛到眼球发热,无以复加。
不过多久,温暖的液体开始源源不断外涌。
哈尼雅惊恐地摇摇头,提高音量吼:“骗人!骗人!你骗人!!”他朝然德基尔扑过去,然德基尔使力推了他一把,就被人捂住嘴,拖住后退。
骨头像酥了般,膝盖磕在透明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身后的人开始朝我们跑来。
头像被人重重敲了一下。眼前的人都在左右摇晃,世界也在摇晃。我往腰际摸了许久才摸到圣剑,拔出的时候,背上又被人刺了一剑。
似乎有千万块棱角尖锐的石头在胸中穿刺,我狂吼一声,提着剑就开始乱舞。
晨曦微露,圣剑金色的火焰火凤出浴一般乱舞。
剑影跟不上剑速,总在湿润的空气中留下残影。
而一条条一团团火焰,就像横劈飞出的红色手掌,展开更加刺眼鲜艳的指甲,冲向他们。
前面一片人几乎都是在被击中后立即倒下。
胸口有东西正在翻腾。我往身上按了几次,声音因过度紧张而颤抖:“宝贝乖,不要动,不要动……”
可是越来越疼。
身体越来越无力。
汗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流下,落入衣间。
后方的天使们不敢再上前,我用剑尖顶着地,弓腰驼背地喘气。
剑锋指向乌列,却很快因失力落在地上。
两把兵器还插在我的背上,染红羽毛。顺着衣服,染红手链。
哈尼雅似乎还在旁边吼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楚。就因为我最后一个松懈的动作,天使们再次提了胆子,队伍浩浩荡荡朝我冲来。
战天使们将我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却未出手攻击。我提着剑,眯着眼看向四方,头顶却倏然传来轰然声响。
举剑抵挡的一瞬间,后面有人在巨响中念诵(1):“风戒之锁,薄纱之练,终年吹拂大地的不息之风啊,化为禁锢的枷锁吧,将胎动的罪恶束缚!”
呼啸的风柔中带刚,将我整个人裹住。那人念出咒来只是为了加强功效,可这并不是什么高级魔法,难不了我。
只是那人的声音听去分外熟悉。
我将剑举起,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带过一道火源。
红莲的妖精吐纳炎之气息,雀跃的火精灵聚集到我的身边,强大的力量开始释放,燃烧,阻挡敌人的视线,焚毁风魔法的躯体。
就在这时,除了燃烧的火焰和即将熄灭的风,一切突然宁静。
“从清晨树梢上的轻响,到深夜幻月下的悲鸣。
“从温柔轻拂的微风,到狂暴肆掠的龙卷。
“跨越梦幻的界线,打开真实的门扉。(1)”
呼吸停滞在寂然的空气中。我慢慢转过头,看见苍苍云海中的人影。
大魔法在释放过后,有一段间歇期。我很放心地用了大魔法,是因为一般魔法伤不了我。想到乌列才放过一个大魔法,后面那个用风捆的人肯定不会究极风魔法。
他低低的声音在呼唤(1):
“画出悲伤的开始,直到最后的终结。
“虚幻的末日主宰,请借与我无上之力——崩碎希望的混沌!”
究极风魔法只有一个,温柔的悲伤。全天界只有两个人会。
其实风系魔法主要是使血液重生,使生命复苏,杀伤力比起火系来说,差得太远。如果我没有受伤,完全不会出事。
可是时机大错。
冰承载着风,以大气为弓,以光辉为箭,划破远天的虚空,幻化成守护的龙,风聚为形,激冲成刃,在十字光芒闪耀的一刻,十字刃迎面朝我冲来。
那人的面容渐渐清晰。
风暴以惊人之速卷来,卷上我的背脊,阴冷夹杂着冰块。伤口被冰渣子冲满,突袭的瞬间,猛然震裂开。
呼喊声如同垂死鸟儿的悲鸣,回荡在黑寂的天际。
可是我没有倒。
乌列冲到我的面前,抽出雷剑,陡然袭向我的胸口。
我伸出左手,抓住剑锋,看它转瞬往前冲,划开我的手心。
鲜血如红樱,顺着剑光落下。
我急道:“不要刺这里。”
乌列看我一眼,毫不犹豫地推了一下剑柄。
我抛下手中的圣剑,另一手也抓上去:“不要刺这里,求你。”因为身上的剧痛,手上的痛楚已可以忽视。
乌列微微一愣,又往前面刺了些。
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求你……不要伤了孩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
“孩子?”乌列看着我的胸腹,一字一句道,“你有了孩子?谁的?梅丹佐的?还是说……路西法的?”
哈尼雅睁大眼看着我,已经忘了挣脱抓住他的天使们。
星空下,每一张不同的脸都带着不同的表情。
我扑到地上,拾起圣剑,一剑刺向乌列的眼睛。
一声哀号过后,我抽出剑,血液毫无防备地飙出。乌列捂着眼睛撕破了嗓子惨叫,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众人一嗡而上,将乌列团团围住,数次几欲将我撞倒。
红色的血滴顺着剑光流下,我扔下怀中的文书,拖着剑就开始往天界之门外飞去。
“米迦勒跑了!米迦勒跑了!!”有人在后面大吼。
然后有人轻轻说道:“不用杀他,他已经活不久了。”
我飞逃出了天界,最后在天界之门外停下。
从这里离魔界的入口并不远,那道大门总是为所有神族和知道魔界的人类敞开。但鲜少有魔族会从那里出来。
胸口撕裂的疼痛,身体里流出来血红的液体,蜿蜒着淌向天界之门外沿。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能握紧圣剑,却再不能用手按住胸口。
通向魔界的道路就在眼前,我却突然站住了脚步,又一次抬头看向苍茫雪白的高空。天界之门宽阔高大,几乎这个世界唯一的风景。
忽然之间,大脑像是有什么击中了一下。看见这道大门,千万年沧桑的景色忽然在回忆中不断变换。
从小到大,原来已从这道门之间走过无数次了……
和父母牵着手走过的,在大片六翼天使的簇拥下穿过的,追随着副君影子飞过的……这道守护着故土的巨大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