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异闻录 上——Puck

“咦？”

过了一会儿，小九呢哝了一声。

“怎么样？”

赵修和柳安居立刻弯下腰，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里好像有点疼。”

小九按着自己的后腰说，本来只是稍稍皱着眉头，说话的工夫额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一边低喃着“好痛”，一边痛苦地弯下了腰。叶秋霖关切地抱起小九，放在了附近的榻上。

“你们给我哥哥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安置好小九以后，叶秋霖怒火中烧地质问起赵修。

“小福，别这样……”

小九呻吟着制止了叶秋霖。赵修只是根据记载知道赤雪流珠丹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是服下后具体会出现什么情况他并不清楚。小九的痛苦似乎随着时间在加重，不经意间已在自己弟弟手上抓出道道血痕。

然而赵修和柳安居一点都不担心，不，应该说是欣喜若狂。他们看到小九在扭动身体时，本来毫无知觉的腿在轻轻地蹬着下面的床铺。小九的脚能动了，并且越来越灵活，他本人没有注意到，但这是事实。随着疼痛的加剧，小九流着冷汗晕了过去。

叶秋霖狠狠地瞪了赵修一眼，接着吩咐春香请来大夫给小九诊治。

“他脉象平稳，情况比前几天好得多。”

“可是他刚刚突然说后背痛，接着就晕了过去。”

“这个嘛，老夫诊症多年，从未见过这种状况。上次来时他血脉不通，日渐虚弱，不过现在却丝毫没有那种迹象。”

“你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是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甚至比受伤之前还健康。”

叶秋霖一脸诧异地望着大夫，又看看昏迷的小九说：“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他只是过于劳累睡着了，应该很快就会醒的。”

这位大夫似乎非常了解小九的身体状况，应该是宣城王从苏州王府那边召来的比较信任的人，医术方面不会有问题。可是小九的弟弟仍然非常不放心，一直抓着小九的手不放，还不时回头威胁赵修说：“如果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切就等小九醒了再说吧！”

这两个时辰恐怕对于他们三个来说比两天还长，在沉重的寂静中，小九终于醒来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大家都松了口气。睡得迷迷糊糊的小九轻车熟路地自己走下床倒了杯水，完全看不出两个时辰前他还不能走路。

小九的弟弟呆立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成功啦！”

柳安居兴奋得跳起来，抓着赵修的手臂大叫。他的话惊醒了还出于半睡眠状态的小九，手中的杯子掉落在了地上。

“我……能走路了？”

小九望着自己的双腿，痴痴地说道。见到赵修对他点点头，方才如梦初醒地瞪大了双眼。

“我的腿好了，”小九说着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能动，还有感觉！”

“哥，这是真的吗？”

“嗯！”

叶秋霖突然跪在了赵修面前，连连磕头道谢，赵修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刻扶起了他、

“这个不是我的功劳。”

赵修摆摆手，制止了他。

“是树生哥吗？”

“没错。”

“赵大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想当面谢谢他。”

小九含泪望着赵修，然而赵修给不了他满意的答复。小九寻找的树生一直都在原地等着他，如果那天不是因为发现了寻找自己的人而逃回百草堂，他早就与树生见面了。但是现在，树生用自己的修为炼成金丹，他已经没有能力化为人形与小九见面。他看得见小九，却无法触摸他；他听得见小九的话，却无法回答他。

“如果我说树生就是别苑后面的许愿树，你会不会不相信？”

神怪之事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更何况曾经与自己面对面交谈过的人其实是棵树这种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事。

“如果赵大哥这么说的话，我相信。”

小九犹豫了一下，微笑着回答赵修。

“那就没问题了。”

赵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小九，带着他到了许愿树下。我带他来见你了，赵修在心中对树生说，他知道树生听得到他的话。

小九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抚着粗糙的树皮，把脸贴在上面，低声地道谢。在风未掠过之时，许愿树的树枝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回应着小九。至此，小九已经毫不怀疑眼前的大树是有灵性的，它帮助了自己。

“谢谢你，树生。”

16.日常

揭开锅盖，随着氤氲扑面而来的是桂花覆盖着的重阳糕清甜而又醇厚的香味。柳安居手脚麻利地取出热乎乎的重阳糕，切成四份放在盘中。自家蒸的重阳糕不如外面的精致，不过柳安居也花费了好多心思——光是满足所有人的要求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赵修喜欢重阳糕里加入糯米，小九则喜欢芋头，而小九的弟弟叶秋霖喜欢红豆。不过大家一致达成共识的，就是要在最上面洒满盛开的桂花。

几个人看到柳安居端来了重阳糕，立刻放下手中的酒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最上层是淡黄色的用糖水浸过的桂花，下面是用蒸熟后的芋头捣成泥，再仔细地铺在红豆泥上。最下层是晶莹剔透的糯米，因为赵修喜欢糯米一粒一粒却又粘软顺滑的口感，所以柳安居没有像传统的手法一样，把糯米磨成米粉再蒸。

“哇，果然滑滑的芋头最好吃了！柳郎中做的重阳糕比王府里的还好吃！”

小九一脸幸福的表情，用他略高的尖细嗓音夸张地说道。虽然费了很多心思，不过毕竟是平常百姓家的粗陋食物，怎么可能比得上王府的美食？柳安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一提起“王府”二字，小九的弟弟就满脸不高兴地喝尽了杯中的菊花酒。他对于宣城王的敌意并没有随着误会的化解而消除，虽然不像以前一样想要置宣城王于死地，但是他对于宣城王就从来没有露过一个笑脸，只要小九提起跟宣城王有关的事，他就立刻气鼓鼓的。而宣城王对于他也谈不上喜欢，即使他与小九有着同样的面孔，于是干脆视而不见。

小九康复的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宣城王就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一向给人冷硬印象的宣城王在看到小九站在门前迎接他的刹那竟然当场哭了出来。

“明明就是哭了，可是后来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怎么都不承认了。”

小九用惯常的恶作剧表情说道。他的两颊微微泛红，不过并不是因为菊花酒，而是想起了两人闭门不出、终日缠绵的三天。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宣城王的感情是如此热烈，终于有了被爱着的实感。

但是他满身疲惫地从房间出来时，却被弟弟抓到，严厉地批评了一顿。

“哥哥你原来身不由己，我不会怪你，可是那个人不是把卖身契还给你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做这种事？要知道哥哥你可是大丈夫，怎么能在他面前甘做妇人，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吗？”

弟弟一脸严肃地站在面前，本来累得站都站不住的小九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自小弟弟就是非常认真的人，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他一点改变都没有。只是早年的阴暗经历使他固执地把失身于男人与屈辱折磨等同起来。

“我与他是情之所至，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虽然是以小倌的身份被卖进王府，但宣城王从未逼迫过小九什么，只是把他留在身边侍奉教导。小九由于先天不足身体异常虚弱，一次风寒竟然让他足足三年卧病在床，每日含着人参吊着一口气才得以存活。那时宣城王已经成亲，他的妻子对于这种露骨的执着和偏爱心生不满，不过碍于小九已经奄奄一息、随时可能丧命，她才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三年以后，小九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宣城王心中大喜，认定人参对于小九的身体有效，不惜花重金令手下收购上等人参给小九进补。小九的身体日渐强壮，妻子的不满也日渐加深。当着宣城王的面自然是相安无事，一旦离开宣城王的视线，她就对小九横加刁难。当时的小九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病倒前还没有娶亲的宣城王在他彻底醒来以后已经身为人父，加上昏迷之时宣城王对他所说的话，这些事令他混乱不堪。半是负气，半是模糊地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小九在重阳节那晚走进了宣城王的书房。

“不行！”

宣城王一挥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屈辱、懊悔、绝望……，瞬间被这些感情吞噬的小九当场哭了出来，可是宣城王却把他轻轻揽入怀中，覆上了他的嘴唇。

“大夫说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还是不要做这么勉强的事为好。”

小九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认为宣城王只是在敷衍他而已，以至半年以后，宣城王突然叫他晚上到书房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宣城王有事要吩咐自己做。生病以前他就经常侍奉在宣城王左右，虽然很久没做，但是他一点都不生疏，进了书房就习惯性地开始研墨。宣城王笑着握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大夫说你的身体情况很好，可以停药了，你觉得怎么样？”

宣城王的话让小九有点摸不着头脑，停药与否这种小事由大夫决定就可以了，根本不用问一点医理都不懂的小九的意见。不过小九的确很讨厌每天喝药，近来心悸的毛病也没有犯过，于是点了点头。宣城王随即低沉地笑了一声，小九觉得他今天跟以往有着微妙的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去年重阳节那天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小九吃了一惊，他不是忘记了那天的事，而是不太愿意想起。傻呼呼地冲进宣城王的书房说了极其羞耻的话，被拒绝后还哭得一塌糊涂，一想起来就不由得脸红。这样的反应即使什么都不说别人也能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忘记。

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小九已经被紧紧拥在怀中。卧病在床的三年，他的身体几乎没怎么成长，又瘦又小的，轻易就被抱了起来。那晚他才明白宣城王拒绝自己的理由，以他当时的的身体状况被拥抱的话，即使不死恐怕也要大病一场。

那时所用的桂花油的清甜香味深深地印刻在小九的脑海中，就像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吃着朋友精心烹制的重阳糕，他心里却想着此时不能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如果没有离开王府，今天一定可以和他一起赏菊饮酒，不过既然已经选择离开那里独立生活，小九决定不再回忆以往的事。现在他和弟弟暂时住在青轩山中寒山的故居中，虽然简陋，但是保存得很好，一点都不像很久没人住的样子。他以代书为生，弟弟则是个好猎手，两个人过着简朴的生活。

宣城王偶尔会过来看他，有一次甚至在他摆摊的时候突然出现，帮他研了一整天的墨。虽然弟弟对此颇有微词，但是他不会因此放弃，他相信弟弟的心结早晚会解开，而他自己也能够站起来，成为可以与宣城王并肩而立的男人。

想到这里，小九偷偷地瞄了一眼弟弟，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始终保持着自己做不来的严肃表情。小福这家伙好像认真得过了头，今天可是重阳节，应该好好放松一下才对。小九忍不住又看了弟弟几眼，结果一不小心被弟弟发现，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如果实话实说，小福一定会严厉地批评自己，小九眼睛一转，扬着嘴角揶揄起弟弟来。

“小福你喜欢吃红豆，该不会因为在想着谁啊？”

“哥，你、你在说什么啊？”

超出小九的想象，弟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忙喝了杯酒掩饰自己的慌张。真是太有趣了，小九玩心大起，不过害怕弟弟生气而转移了目标。

“柳郎中，那天教你的事有没有实践过啊？”

毫无准备的柳安居听了一下子把嘴里的重阳糕都喷到了赵修身上，还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通红。

“你这孩子又犯什么傻啊，真是的。”

赵修一边拍着柳安居的后背，一边拂掉身上的食物残渣。看来这两个人还是毫无进展，小九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的反应。

“赵大哥，柳郎中已经不是孩子了。”

“什么意思？”

赵修脸色铁青地抬头问道。

“孩子不应该明白的事，柳郎中可都知道了。赵大哥，你也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不然小心柳郎中被人抢走哦！”

接二连三的胜利让

小九信心膨胀，愈发地顽皮起来。他决定今天每个人都耍一下，不然不公平嘛！

“被抢走？”

赵修瞪着眼睛重复道。

“是啊，你看看，柳郎中越来越标致了吧，被人看上也不足为奇啊！不如这样吧，下次柳郎中上山的时候叫上小福，一个采药，一个打猎，熟悉熟悉说不定能发现彼此意气相投呢！到时候结个干兄弟，也让我和赵大哥热闹热闹，怎么样？”

三个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小九却越说越兴奋，一点边际都不着。

“哥，哪有人会怂恿自己弟弟做这种事啊？”

小九的弟弟气急败坏地反击道。

“什么啊，柳郎中哪里不好吗？那小福你喜欢什么样的，赵大哥这样的？”

“重点不是这个吧？”

……

几个人闹腾了一晚上，小九终于一脸满足地拉着气鼓鼓的弟弟回了家，赵修和柳安居几乎精疲力尽。

“那个宣城王还真是恶趣味啊！”

赵修不由得感叹道。作为郡王，知书达礼的人想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偏偏对这个顽皮到令人头痛的小九情有独钟。究竟是小九的顽皮吸引了宣城王，还是宣城王的宠爱让小九变得顽皮，恐怕没人知道。

柳安居在他身后怯怯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到柳安居不安地站在他身后。

“我不会跟小九的弟弟上山的，你可不可以也不要跟他出去？”

原来是把小九的玩笑话当了真，赵修苦笑着摇摇头。感情这种事还真的是很难说清楚，因为这并不是能够用“好”来衡量的。他现在不过是闲人一个，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如此执着，这个人却因为一句玩笑话而坐立不安。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赵修在柳安居的额头上烙下一个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