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跟前儿,好话说了不少不说,岳煜偷摸出宫去见沈澜清的时候,她也常替岳煜遮着掩着。
帝与后,不似夫妻,倒更似知己。
帝后二人闲话着家常,皇后廉氏的贴身女官已然手脚麻利地伺候着岳煜换好了龙袍。
得着剑卫传信,守在元清宫的谷东明一路疾走,气喘吁吁地到了凝芳殿外,装模作样地扬声替太后传话:“皇上,太后请您到元 清宫去喝茶。”
******
静宁宫。
太后周氏垂眼摆弄着白玉茶盏,唇角含着笑,神情安然平静。
茶炉上,水已沸过三遍。
一壶茶,泡了倒,倒了泡,茶汤几不见色,早已失了应有的香气,太后周氏却未换上一匙新茶。
壶底气泡又串成了串,太后周氏慢条斯理地倒了泡好的茶汤,提起水壶,重新注满了茶壶。
泡了须臾,周氏烫了两个茶盏,悬壶三点头,满满两盏茶置于手边,也不去喝,只是静静盯着茶盏上升腾而起的袅袅水汽。
这次未等水汽消失,殿外便传来了内侍唱和声。
太后周氏抬眼,看着岳煜给她请了安,便将手边的茶盏推了一只到岳煜手边:“皇帝来得正是时候,温度刚好,尝尝味道如何。 ”
“母后泡的茶自是差不了……”岳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与白开水无异的茶,面不改色地赞,“唇齿留香,好茶。”
“皇帝若等上一会儿再过来……”太后周氏也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味道更好。”
岳煜挑眉:“母后传召,儿子怎敢耽搁。”
“皇帝纯孝,哀家甚为欣慰……”太后周氏左手食指轻轻抚着右手尾指上那金黄色的指套,“哀家近来想皇孙想的紧,后宫嫔妃 却只有皇后肚子有动静,皇帝莫再如昨夜那般只顾着留在元清宫忙政事了,夜深了便去后宫歇着,延续子嗣也不是小事。”
“儿子记下了。”
是夜,皇上果然早早离了御书房,回了后宫,宿在了凝芳宫皇后廉氏的寝殿里。
翌日,七月初七,七夕。
夜空中,繁星闪烁,连成了河。
隔河相望的两颗星尚未汇在一处,本应宿在皇后寝殿里的帝王便已摸出了宫。
东城绕了两圈,帝王袖中多了一对儿精巧无比的磨喝乐。
抬眼望了望四通八达的街道,岳煜蹭了蹭鼻尖,摸出哨子,长短不一地吹了几下。
彼时,沈澜清正与父亲沈铄一起整理白日晒过的书籍。
本来二叔沈锐也在书房里帮倒忙。
只是耗得久了,有些耐不住浓郁的纸墨味,又想黏在沈铄跟前儿转悠,眼珠子转了转,沈锐便趁着沈铄不注意,鼓着脸屏着息, 抓起书册,也不去分类,直接噼里啪啦地甩入了书架。
迅速倒是迅速,整齐倒也挺整齐,只是书散了好几册。
沈铄抬眼,一记眼刀子,风淡云轻的一句话,便将沈锐发配到了惠风堂,去陪好不容易消了心中恶气的沈尚坤,看儿子。
湛清小皮猴不知将哪个姨娘种生求子用的小木板给捣鼓了出来,捧着长满寸长粟米苗的小木板,踉踉跄跄撞进书房:“父亲,大 哥,萝卜苗!”
萝卜苗蘸酱,湛清那小皮猴也不嫌辣,吃了一次便记在了心里,看见寸长的绿芽便叨叨萝卜苗。
沈澜清失笑,屈指弹了下小皮猴的脑门:“想吃萝卜苗便跟母亲说,不准自己去寻摸。”
湛清小皮猴扁扁嘴,不吭声,只眼巴巴的看着小木板上绿油油的粟米苗吞口水。
耳边哨子又响了一遍,那无耻的君主已然开始仗着身份威胁于他。
沈澜清将手边几册史记按着顺序排好,摆到书架上:“父亲,我得出去一趟。”
沈铄抬眼,目光似了然又似全然不知,其中深意着实难以捉摸。
无论如何,沈铄并未开口拦着,只是叮嘱了一句:“带上听海。”
******
自从沈锐归来,沈听海便不再是之前那个沈听海了。
就算他再迷恋绝情刀客,却也不敢在义父眼皮子底下给绝情刀客的徒弟打掩护去调戏自家义父的心尖儿亲侄子。
沈听海较了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澜清与岳煜。
岳煜掀了下眉梢,将袖中那对迷你精致的磨喝乐塞进沈澜清腕上钱袋里,大喇喇的攥住沈澜清的手,抬脚便朝着耿府方向走。
耿府虽也在东城,却与卫国公府一个居南,一个居北,完全相反的方向。
沈澜清嘴角抽搐,忍笑问:“陛下要去看子正?”
“……”岳煜脚步微顿,捏着掌心的腕子轻哼了声,“沈卿,还不带路。”
沈澜清轻笑,转身拖着帝王回了卫国公府。
沈听海缀在二人身后,不间断地碎碎念:“哎!澜弟,不带这样的啊!”
“澜弟,你倒是遮着点啊,你们这么卿卿我我,万一传进义父耳朵里,我可就死定了……”
“喂!云大侠他徒弟,只准拉拉小手,不准舔嘴角的啊!”
“……”
有沈听海这朵尽职尽责的奇葩在,岳煜留在卫国公府桂院,其实也仅是与沈澜清同榻睡个觉。
然,七月初七,他只想与沈澜清同榻而眠。
次日,沈澜清当完值,刚出了元清门,才朝着值房走了两步,便被一个满脸褶子,笑得看不见眼的老内侍拦住了去路:“沈大人 ,太后请您去静宁宫一趟。”
50、太后厚赐
与君主如此暧昧不明,早想过会有麻烦,却没想到这麻烦会当先来自太后。
本以为会是那些“刚正不阿”的御史们,或掷地有声的弹劾他沈澜清以色侍君谄媚圣上,或铁骨铮铮置生死于度外地死谏劝阻陛下 莫要被奸佞蛊惑沉迷于男色的。
谁知,倒是一向只管品茗弄花,不理琐事的太后当先有了反应。
斜阳映阁,流韵溢彩。
琉璃珠子串成帘,珠帘后湘色身影娴熟优雅地泡着茶,茶香混着莲香沁人心脾。
太后爱茶,最爱莲心茶。
前世做伴读时,曾随着吾君沾了不少光,喝了不少太后亲手泡的茶。
那时,太后还住在凝芳宫,母仪着天下。
“臣沈澜清叩见太后,请太后安。”隔着珠帘一丈远,沈澜清叩首请安。
不是第一次见沈澜清,太后周氏却是首次仔细端量沈澜清的眉眼。
这一看,太后周氏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沈澜清的眉眼与嫁做人妇的沈家二小姐着实太像。那少年清隽温润,不卑不亢地跪在 堂下,相较沈二小姐,少了一抹柔媚多了几分英气,丝毫不见沈二小姐那浮于言表的傲然轻浮,只有世家子弟源于骨子里的谦和沉稳 。
知子莫若母,沈二小姐能入皇帝眼的只有姿色,皇帝再心仪也不过是一时的,便看她将沈二小姐指给姚家老二时,皇帝丝毫未见 愠色,便可知一二。
而这沈澜清……
却是麻烦的紧。
“沈大人请起……”清清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火气,太后周氏示意嬷嬷给沈澜清搬了一个绣墩,“且不说先皇是你表哥,便 是你母亲与哀家的交情,你也大可不必这么拘着……”
“坐,前几日刚到的新茶,你也尝尝。”
表哥……
岳家与沈家,若论亲戚,哪里能论的清楚?
太后宣他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之前他留宿元清宫与陛下同榻共枕之事,只不知太后那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不摆脸色,不拿捏发作,和颜悦色地论了亲戚论交情,论完交情又请他喝茶……
沈澜清恭敬谢恩,小半个屁股挨着绣墩坐了,双手捧着剔透的茶盏抿了一口。
不见茶香,只有苦意。
细看茶盏内点点绿意,却没几片茶叶,几乎全是碧绿的莲子心。
这盏茶,倒真只落了个闻着香。
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沈澜清又抿了一口,含笑赞道:“常听母亲称赞太后茶艺,心生向往却也自知臣没那福分,不想今日有幸 得了太后厚赐,倒是饱了臣的口福,臣此生再无憾事。”
“你这孩子,不用光捡着好听的话哄哀家高兴,若论琴棋书画诗酒茶这些文雅物事,谁不知这天下间属沈家的最好?”
“!”好大一顶帽子!
“臣惶恐,沈家哪里敢当太后如此盛赞?”沈澜清放下茶盏,从容跪地叩首,“沈家的茶水或许比寻常百姓家的好些,却绝比不 上太后亲手泡的茶,若不然家母也不至于对太后泡的茶总是念念不忘。”
“瞧你这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就又跪下了?”太后周氏含笑微嗔,“让你过来陪我这老婆子说几句话便令你这么为难?”
“臣不敢。”
“那便好生坐着,你又没做甚么亏心事,何须怕哀家?”太后周氏含笑看着沈澜清,倒真像一个与子侄辈闲话家常的长者,“与 哀家说说,方才那茶味道如何?”
沈澜清应诺着重新落座,垂眼盯着沉浮不定的莲子心,不轻不重地道:“这茶茶汤清澈香气四溢,方才臣甫一进来便被勾起了茶 瘾。”
“看着好,闻着香,味道又如何?”
“味道……”语气微顿,沈澜清故作迟疑,“虽有些苦,仔细一品却是回味无穷。”
太后周氏轻笑:“沈大人,你无需昧着心意说话,哀家赦你无罪。”
“既如此……”沈澜清长吁了口气,不论真假,脸上笑意却是去了几分拘谨,“臣便斗胆说句实话,这茶着实苦的紧,臣只抿了 一口便苦到了现在。”
太后周氏含笑抿了一口茶,目光平静地看着沈澜清,意有所指地道:“哀家一直以为茶似人生,沈大人以为如何?”
原是用这茶做了暗示,可见太后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连敲打人都敲打得这般雅气。
沈澜清低眉顺眼,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捧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臣亦深以为然。”
“沈大人偏爱这茶的苦味儿?”
“回太后,臣自幼便最受不得苦。”
“既如此,沈大人何必逞强去喝它,放着便是。”
“茶乃太后所赐,便是再苦,臣也不得不喝完了它。”沈澜清喝净盏中茶水,拱手躬身,“臣谢过太后赏赐。”
“不得不……”太后周氏低声咀嚼完这三个字,笑意瞬间达了眼底,“你这孩子,在哀家这儿哪用得着为难自己,不喜欢喝倒了 便是,谁敢挑理便来告诉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莲心,快将蜜饯端给沈大人。”
许是提前便得了太后周氏的授意,宫女莲心将蜜饯端至沈澜清跟前儿后,十分自然地捏了一颗喂到了沈澜清唇边。
太后周氏看在眼里,非但未斥责,反倒发出一声轻笑。
掩下眼底地厌烦,沈澜清不动声色地就着莲心的手吃了颗蜜枣:“多谢太后赏赐。”
“显见是世家教出来的宗子,礼数全的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太后周氏笑问沈澜清,“沈大人,是苦茶合你胃口,还是蜜 饯更合你胃口?”
沈澜清垂眼:“自是蜜饯,臣自幼便嗜甜。”
话至此,太后周氏与沈澜清虽未明言,却也将要说的话尽皆说了个清楚明白。
殿外,内侍扬声禀报:“太后,皇后娘娘过来给您请安,正在外边儿候着。”
沈澜清适时告退。
太后周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既然沈大人公务繁忙,哀家今日便不多留你了,改日有了新茶,哀家再使人去请沈大人。”
******
凝芳宫的总管在前边引路,贴身女官护在左右,身后跟着八个宫女、八个内侍。
皇后廉氏被小心翼翼地簇在中间,排场摆了个十足十。
静宁宫中,由那满脸褶子笑不见眼的老内侍引着往外走的沈澜清与前来给太后请安的皇后廉氏迎面撞了个正着。
沈澜清垂眼,眼观鼻,鼻观心,跪地请安。
皇后廉氏面无表情地睨了沈澜清一眼,冷哼一声,也不叫沈澜清起来,微扬着下巴径自往静宁殿走去。
老内侍瞬间将一张褶子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扶着沈澜清的手臂,尖声尖气地劝慰:“皇后平日里待咱们这些奴才都不曾这样过, 指定是近来害喜折腾的厉害心情不佳才慢待了沈大人,沈大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公公多虑了……”沈澜清慢条斯理地起身,眉眼含笑,“皇后何时为难澜清了?”
“没有,没有,是杂家看走眼了……”老内侍心底不屑冷笑,引着沈澜清继续往外走,边走边堆着笑假意奉承,“谁不知道沈大 人圣宠正隆,哪个敢得罪沈大人呐?”
沈澜清但笑不语,含笑的眸子冷忙迭起:倒不知是不是沈家太过低调了,竟连这静宁宫的一条老阉狗也敢这般讽刺他了。
佞臣?
真当他稀罕当不成?
静宁宫中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宫门口碰巧遇见廉若飞,廉若飞伙同几个同班的侍卫拉他去喝酒,便也没推辞。
倚红阁揽翠馆,京师最大的风月之地,比肩相连,两道临街的门相隔两丈远。
几个粗鲁雄壮的汉子,着着华服,聚在两门之间,无视了两边儿的龟公大喇喇地争论进左边还是进右边。
这个道:“姐儿好,香香软软的,抱着舒坦。”
那个道:“倌儿好,结结实实的,抱着够味儿!”
沈澜清被来往行人看得不耐,缓声制止:“莫做戏了,随便进一处罢,我知道这两处的后院是连着的。”
“九思,你竟然知道!”
“熟客都知道。”沈澜清含笑答完,拽着笑嘻嘻看戏的廉若飞,进了倚红阁。
******
倚红阁和揽翠馆前院做的是普通权贵的生意,而那连成一片的后院招待的尽是些王公贵族,里面的姐儿和倌儿多是些雏儿,可玩 的花样也多上不少。
没有熟客带着,生脸压根儿进不了门。
前世耐不过岳渊歪缠曾来消遣过多次,今世虽只跟岳渊来过一回,却也够让后边的老鸨子记住他了。
两进的独院,种满了竹子,揽翠馆头牌的院子着实清雅。
都道揽月公子进了睿王府,又有几人知道其实那如皎月的公子已被悄声挪进了这后院?
入了安王的眼,睿王又岂会好生供着他?
盈盈笑语,环肥燕瘦。
同班的侍卫都揽着姑娘厮磨,沈澜清身边却是坐了个倌儿。
喝得半醺,他人要搂着姑娘温柔缠绵,度一夜的春宵。
沈澜清却推开小倌,留下银子打道回了府。
然,将将回府,他便后了悔,早知府中是这种境况,他实是应该明早再回来。
太后着实大方,一顶小轿便将那喂他蜜饯的莲心抬进了沈府给他做妾。
圣上赐婚,婚礼未成,新妇尚未娶过门儿,太后一道懿旨,便先赏了他一个二房。
看似荣宠,却不知已然让人看了多少笑话。
门口管事说:“大少爷,老爷让你回来后去他书房。”
门口管事又说:“大少爷,耿公子已然在客厅里等了您一个时辰了。”
想着耿彦白那副笑吟吟的德行沈澜清便头疼。
斯文有礼,软话关怀,摆足了长辈谱儿。
沈澜清无比希望耿彦白能直接上个全武行,反正那厮拳脚功夫远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