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说好的,江南花开满地,要一直看到荼蘼,却为何现在便见了这艳艳的红?最后一滴从他指缝间慢慢滑落,灯
光之下,如珠如玉……
他痴痴望着,竟似着迷。
“……离,你头发还没干呢……”支离破碎的声音最终淹没在从胸腔里奔涌而出的哽咽里,他轻轻的将他抱起,离
了那一床血泊:离,真是一点都不像你,不像那个爱干净的你,你看你这样的湿,那么长的头发岂不要一直晾到明
早去?
于是,抱着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屋外飞雪靡靡,洁白的雪片犹如白蝶,簌簌轻落如私语。可有人能听懂它们在
诉说什么?片片飞絮飘进窗来,粘在人睫上,不知不觉中慢慢的化了,依稀仿佛泪水的痕迹。怀中那江春水般的发
却渐渐的风干了,丝缕飞扬,点点浮光。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天地一切都终于归于沉寂。
静如初见。
天边浮起幽微的似乎晨曦。
他抬起眼来。
窗外,一枝疏梅正好。
远处,大地一片苍茫。
十五 太医石今·当时只道
那几天,京城的雪下得分外紧。天气阴寒,连养尊处优的凤帝这两日也感染了风寒,一到夜里总要咳几声,但精神
却似乎比平常还好些,虽每天都带着眼下两团淡淡青黑上朝,却仍神采飞扬,丝毫不减他自还是九皇子时便受众人
仰慕的闲雅风采。
当听说北狄攻陷鄂多的时候,许多大臣都慌了神,他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小小少年,挑不起多大风浪。”及至
鄂多城毁,那少年亲手杀了叔父,把握了北狄朝纲,他也仍只是修眉略挑,冷然轻笑,并不担忧。果然,没过几天
,北狄小皇储便遣使送来了国书,道是一场误会,连累了贵国城邦,愿兑币赔偿,永修两国之好。态度谦和,语气
恭顺,教低头求和惯了的南朝臣民都扬眉吐气了一回,由此不禁更加敬佩皇帝陛下的镇定自若。
旒冕低垂,遮住了御座上那人眸光,只见那高高在上的帝君日日不改面朝着殿外茫茫飞雪,似是凝望的姿态。而九
重阶下,只是永远的一片素白茫茫。
无人听见:散朝之后,独坐朝阳殿的帝王的咳嗽一日比一日剧烈了起来。
随侍在侧的老太医不免有些担心,偷眼望望正批改奏折的青年天子,朱笔沉稳,仪容清峭,比初登基时更增了几分
深沉气度,却不知有人在意否:鬓边悄然闪现的一丝银光。正揣度时,只见凤帝离棠搁了笔,眸光不自觉的又一次
飘向了窗外。
蓦的,御座上本是随意一瞥的人整个脊背都直了起来。
石太医便也随之望去,只见漫漫风雪之中,一道昂扬身影缓步走来。
“启禀陛下,元将军求见。”内侍忙禀。
果然,青年帝王脖颈一僵:“宣。”
那身影走进殿来,跪在御案之前:“暗卫元朗叩见陛下。”
他知胤帝登基后新设暗卫一职,领参将衔,办的都是皇帝的心腹差事,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人物,只见跪地那人抬
起头来,果然形容俊美,一双新月眼眸熠熠生辉,只是细看去,竟微微的有点肿。
来不及猜测,便听御座上凤离棠迫不及待发问:“你回来了,他人呢?”
他终于有点猜到了这位天子这几月来的心有所盼,只见那元朗面无波澜,静静回答:“他回不来了。”
“啪”的一声,御案上的折子被皇帝拍得跳了一跳,一句话竟惹得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俊雅皇帝勃然大怒:“什么?
!他去北狄了?他居然肯去?他不想活啦?!”
元朗却是不慌不忙,老太医捕捉到那新月眸内闪烁的怜悯的光,仍是淡淡的,反问:“皇上怎么能如此肯定他去了
北狄就活不了呢?”
“就凭他那个身体,还有……”暴怒中的人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嘎然而止,“元五,你……?”
浓睫半垂,遮住了新月眸里泛起的薄光,元五低头,从怀里掏出个透明琉璃瓶,猛然抬睫,目光如炬:“皇帝陛下
想说的是不是这个?”琉璃瓶内,一只蝴蝶样的东西隐约可辨。
皇帝从龙椅上弹了起来:“你是怎么取出来的?”
“怎么取出来?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元五看着他,眸深如潭,话冷如雪,“此血蛊‘化碧’,寄生于人血脉
聚集之处,耗人血气,若不解除,则两年为期,人油尽灯枯。而最厉害的是,此蛊一旦入体,便覆于人心血之上,
如无解药,则永无法取出,除非,血尽。”
“你胡说!”暴跳的帝王目光似刀,却更透着凄厉。“这可是欺君之罪!”
“我胡说?”跪着的人反倒微微的笑了,苦涩中却更已淡静无波,“我倒真想是胡说啊。可我亲眼看着他身上流出
来的血将床单、被褥、清水都染红了,一滴一滴的渗进了泥土里去,我连一滴都留不下……最后,这只蛊虫从他腕
上的伤口里飘出来。”
“七……”皇帝在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忽然捂住了唇,一边咳嗽,一边仍盯着案下的人。
永相别后,人间已无悲。他仰首,望着那所谓人间至尊,平静的回答:“他是用我的软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救
不及。”
凤离棠更剧烈的一阵咳嗽,眼睛仍死死的盯着他,仿佛下面这半生都要用来这样瞪着那人了,良久,忽然长笑,捂
唇的手改指向地上的人,声嘶力竭:“你就是在骗朕!你堂堂盗圣,腰间软剑如何能为他所得?”
“他趁我出去的片刻,从我外衣上取下的。”
“那他又为何不趁你不在的时候自尽?他就不怕你阻止?”皇帝不知道自己的眸子亮得吓人。
他却露出丝似喜似惘的微笑:“他是为了阻止我进宫。”抬眸相视,盗圣的目光平和如莲盏,一字字道:“皇上,
你该谢谢他,如不是他阻止,我昨夜已然进得宫来,盗不走解药,便要个玉石俱焚。”
凤离棠一震,目光像要将那人灼出个洞来,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你,喜欢上他了?”天威之下,风起云涌。
没料那人却扬眉一笑,磊落光明,仍是那卓朗城主倜傥盗圣:“是又如何?”
“哗啦”一声,御案上所有东西都被盛怒的人扫到了地下,折子飞出好几尺远,最后如雪片样落于尘埃之中。人这
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以风仪著称的帝王也会有这般的失态——凤离棠喘着粗气,手指颤抖着指着那人:“你?!你居
然会喜欢上他?他和你可是杀父之仇,灭门之恨!你忘了你如何家园被毁,大好江南如何成一片瓦砾?你忘了是谁
救了遍体鳞伤的你,与你促膝长谈,不计身份?你忘了你当初是如何宣誓效忠于朕,要帮朕除暴安良,帮朕接近那
个暴君,从他手里夺回朕该有的东西?!”
“我没有忘。”他的目光静静的望着上面的君主,却似落在他身后更深更辽远处——那张龙椅,那扇屏风,那人当
初可也曾在这里彻夜灯火,沥血呕心?这一盏盏灯火,可也曾照见过那抹清隽寂寞的影?“可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看见先父是为暴民所杀,也的确曾贪赃枉法;我更看见:他为了一个乞儿挺身而出,险遭毒手;他为了我一城
百姓无辜受累,在寒风中被吊了一夜;他为了救我鄂多,数日水米不进,晕厥在雪地之中。如果这样的人是暴君,
是昏君,那我倒要问问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明君?如果这样的人是照陛下所说的会弑父夺位,会矫诏害弟,那么这人
间还存不存在所谓真诚?如果这样的人都不值得我元五倾心,那请问,这世上可还有比他更好的人?!”
字字铿锵,震得那金砖地琉璃瓦都铿然作响,仿佛不能承受似的,皇帝手撑着自己额头,面色铁青,半晌,才又豁
然笑出声来:“不,朕就更不信了。你一定是在骗朕,你喜欢上了他,所以放走了他。你们江湖人有的是手段,拿
这么一个虫子,编这么一个故事,你来糊弄朕,是不是?!”
“嘎?”片刻迟疑,随即他竟也跟着笑了,笑容里却并无悲喜,只有怜悯,“皇上啊,您还打算骗自己到几时?”
字字诛心,眼看那一柄软剑便要刺中帝王深掩的内心之痛——帝王之痛,只怕就要风云变作,血流飘杵!躲在一旁
的老太医不由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已然接近崩溃边缘的皇帝。
凤离棠深深的吸了口气,轻咳了两声,慢慢抬起了眸来,旒珠晃动,似最后一道坚守的屏障,帝王的眸隐在其后,
人看不见其中闪烁的光,咬牙道:“朕是不会相信你的鬼话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元五,你答应过朕会带他回
来,朕就要跟你要人。你别忘了,你鄂多一城性命还攥在朕的手里。”
“我没忘。可我也没办法。”新月眸中漾出一笑,云淡风轻,“如果陛下您这个‘明君’坚持要做暴君的事,升斗
小民又怎敢不认命?只是人们会更明白:是谁曾那样珍惜过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用自己的生命。”
“元五——”他脸上血色已然褪尽,却还死撑着最后的威严,“你不要逼朕。”
他耸耸肩,仰起脸:“陛下最好快些动手,我怕黄泉路上他不等我。”
“元五!”他一掌拍在御案上,同时,一滴水也溅在了御案上。
谈笑风生的盗圣终于怔了一怔。
抖动旒珠再难掩住那禁不住水光摇曳的眸,帝王的声音冷峭如刀,却脆如冰雪:“你告诉我:他,究竟,在哪里?
”
鄂多城主站起身来,转过了眸去,天地莹白落于那双怀念的眸子,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缓缓道:“黄泉碧落,陛
下尽管来寻。”说罢转身便走,投入了那片纯白之中。
“你?!”他身后,皇帝的嘶喊近乎凄厉,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太医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要去照料。却被凤离棠一把推开,天子眼眶通红,几欲撕裂,眸内寒光触目惊心。“
来人——”只听他沉声道。
虽知那离去的青年早已存了死志,但听闻这沉沉的一声,人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
却不料,皇帝并未下达格杀之令,而是一字字道:“给朕盯牢了他,一天十二个时辰,谁都不许眨一下眼!”
他却并没有能松口气,心反提得更高,只因那帝王眸内寒冰下涌动的波光,那般执着,那般汹涌,那般令人胆战心
惊。后来才知,这一切不过是开始而已。
那一夜朝阳殿灯火通明,凤帝端坐御案之后,却一份折子也不批,一个大臣也不传,只是那样,静静坐了一宿。皇
帝似乎早已忘了殿内还有他人的存在,所以,老太医也就不敢退下,只能躲在灯影里悄悄的看着。更漏声声里,冬
夜一点点的过去,气温一点点的降低,虽炭火熊熊,人却还是感到丝丝冰寒难以抵挡的侵入人最深处。终于,窗纸
在未阖的双眼中渐渐透出了鱼肚白,他看见皇帝通红的眼睛又一次凝注在了殿外,半明半暗中看不清那茫然深处,
然而,却并不希望天亮,谁都不。
果然,老太医的担忧很快便变成了现实。每日清晨一下了早朝,凤离棠便直奔朝阳殿,殿中等待他的总是暗卫的同
一句回报:“元五在村里,并无异动。”
“下去吧!”皇帝每次都暴怒得异乎寻常,将人赶下殿后,便一手撑在案上不住低咳,眸里一刻似火,一刻似冰。
然而,到了第二天还是照样一下朝便奔来,不管不顾。
这一日,他正服侍皇帝服药,而这天来回禀的暗卫来得格外迟,入殿时已是黄昏时分,冬日天黑得早,金殿里已然
早早的点亮了灯烛,灯火摇曳里,竟有种错觉:不过几日,那年轻的帝王已然消瘦了许多。
“人呢?”一见人入内,凤离棠便立时将药放在了一边。
那暗卫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启禀皇上:人……不见了。”
“什么?!”
不止那暗卫,一殿的人听了这寒如冰锋的一问,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听暗卫抖抖嗦嗦的回答:“禀皇上:今日
元五他出了村子,并无异状,我们一直跟着他溜溜达达的到了雁归湖边,然后……然后忽然……他就不见了。我们
方圆十里都搜了个遍,都……没见人影。”
“废物!一群废物!”凤离棠话音未落便是一阵猛咳。
太医递药上来,却被他一把推开,药碗咣铛一声砸在金砖之上,碎成齑粉,皇帝的怒火如同案上被他一起带倒的灯
火,熊熊烈焰,肆意燃烧,似要吞噬一切。
“哎哟,折子,皇上——”内侍见状急忙要去扑救,却被皇帝狠狠推开:“滚!”通红的火焰映着那骤然苍白下来
的面颊,更显那消瘦的颧骨棱角利如刀锋,“废物,还愣着干什么?!给朕去找,把村子翻过来找,把归雁城翻过
来找,把北疆翻过来找!要是再找不着,你就提着你们的脑袋和所有鄂多人的脑袋来见朕!”
上天入地每一寸角落都不肯放过,却独独遗漏那一点——湖中,兴许那里才是最容易找到答案的地方,可是谁都不
说,不愿,也不能。
“皇……皇上……”伏地的人身子已抖如秋叶,“鄂多村庄……不知什么时候……空了……”
好个元五,果然不愧是一代大盗,暗渡陈仓的本领当真不俗!这不更说明他心中有鬼!想到此,盛怒的帝王忽然冷
冷的笑了,斜飞凤眼中波澜跌宕,在说每一个字的时候泻下千丈冰流:“听着,传朕的旨意:凤朝之内所有城池,
敢收容鄂多逃人者,地方官,斩;所有官民,敢窝藏鄂多逃人者,全家,斩;你们,暗卫,搜不到鄂多逃人者,全
族,斩。朕要么见到元五的人,要么见到鄂多人的首级,不然,就是你们自己的!”
话语掷地,满殿无声。跪地的人更是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御案上的火还是被内侍偷偷赶上去扑灭了,此时,听到皇帝发出这样的命令都吓得立在了原地,都还保持着方才扑
火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好像一动之间便会将那股无名烈焰烧上己身。
案上青烟弥漫,明黄颜色上狼藉一片,一直隐在一边的他终忍不住抬起了眼:锦绣龙袍已被烟雾熏黑,站在人间至
高处叫喊狂怒的人看起来却是那般狼狈,那般无奈、无助,如一小孩,眸里水光跃动却固执的不肯溢出,宁愿烈火
灼来——
他想起那个冬夜,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夜,那个女子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金殿外肆扬的雪,一字字道:“阿今,
我偏要给你生个孩子。”
刹那间,往事现实纠缠,再不能沉默忍耐——
凤离棠看见那沉默了三十年的聋哑太医忽然跪倒在了他面前,高呼一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