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沉思了片刻,又嘱咐道:「记住,你是皇帝,天下的靠山,苍生黎民都靠你了,我刘家也要靠你支撑。而你
,」她顿了顿,才道,「你休想倚靠任何人,谁都一样,莫说你,就是彻儿坐在那龙椅上一样靠不得谁。」
「你的过往还有谁知?」王皇后语调完全变冷。她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彻儿的天下,尤其是当彻儿做出如此牺牲才
换的天下。
「没了。」叶远兮从那咄咄逼人的话语中听出了浓浓杀气,连忙不迟疑的答道,心上却浮光掠影般飘过一张纯美笑
脸。
「当真?」他越是不迟疑,越教王皇后生疑,「那你父母兄弟呢?妻儿故人呢?还有灌夫和曹寿呢?」
连灌夫和曹寿也算在其中,叶远兮暗叹其城府,嘴上却平静应道:「草民本是孤儿,没有父母兄弟,也未曾娶妻生
子,灌夫曹寿也已身故了。皇后不必忧虑。」
「那最好,我一会便去平阳那里嘱咐她。曹寿命折,亲弟更换,恐怕得我亲去抚慰才行,那孩子也是个性情中的,
一急起来不定哭闹成什么样子……」原来那病人是平阳公主的驸马,叶远兮心中不觉替那公主哀怜,早听闻平阳公
主是个巾帼英雄,射箭骑马,文思敏捷,不输男儿,如今却失父失夫失弟,真真可悲。正想着,忽然有人门外通传
:「皇太后传召太子。」
「可知道是什么事?」不等叶远兮反应,王皇后已经替他发问。
「小的不知。」
「还召唤了什么人呢?」
「好像还有太子妃。」
「什么?叶阿娇来了?」王皇后娥眉紧蹙,有些手足无措,半天才应,「知道了,太子换身衣服就去。」
门外人却提陌道:「皇太后派过来的侍从女官在门外候着。说是即刻请太子过去。」
王皇后「咦」了一声,又点头称道:「是了,叫阿娇来认夫婿了。彻儿你先去,凡事莫怕,本宫自有办法应付。」
这长乐宫本是当年吕后所居之地,红墙黄瓦依旧,金碧辉煌如昔。叶远兮跪倒当庭,大礼参拜皇太后。窦太后已不
似那时在未央宫中一般跋扈,慈母样招呼叶远兮起身坐到自己近前。手往远处一挥,唤道:「阿娇来,快看看你这
十年不回家的夫婿。比当年俊了几分?」
只见一名女子远远走近,云髻峨峨,绮丽罗裳,潋滟灵动,一身风情。可那双眸子却溢满惊疑,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才开口,笃定道:「这哪里是刘彻,假的。」
十一
叶远兮暗叹,又一个厉害角色。也不争辩,默然听着太后询问她:「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他不是彻儿是哪个?十年
未见,难免有些眼生。你也不可因此断定他不是太子啊。」叶远兮听的真切,太后有心引阿娇与假太子对质,好迫
自己露出马脚。
叶阿娇果然上当,娇声斥道:「你说你是刘彻,你可记得许过我什么?」
叶远兮叫苦不迭,除了一个民间盛传的金屋藏娇,他什么都不知。踌躇之际,又怕窦太后看出端倪,只得硬着头皮
道:「筑金屋,藏阿娇。我岂能忘呢?」
叶阿娇连声追问:「不光是这个,还有呢?你还记得吗?」
叶远兮当真不知,只好一副冥思苦想状,半天才应付道:「那么久了……」『我怎记得』几个字还没出口,已经被
门外高声喊叫的女人打断。窦太后心中不悦,喝问:「什么人胆敢在长乐宫喧哗?」
应声进来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身着华服,满面的似胡乱涂抹的桃白胭脂,一脸堆笑,媚声讨好道:「馆陶见过
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本来太后准备盛怒一番,但见了这女人也只好压抑,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女人似乎忘记了皇帝才故,或者根本不忌讳,只一门心思的笑语:「母后,我是来看看我这多年不见的小女婿的
,你也知道,阿娇小孩子脾气,我怕她一见面又跟十年前一样跟太子吵个不休,到时候太子一生气又跑的无影无踪
的,不就麻烦了。」
太后耐心的听她絮叨完,虚无缥缈的夸赞了一句:「还是你想的周到。」
那女人仿佛吃了蜜糖,更加得意起来,得意之余不免自夸:「我向来都是个操心的命,尤其是摊上这两个宝贝,恩
爱又好斗嘴,斗嘴呢又不肯相让,也就我好心肠受的了他俩折腾……」
叶阿娇在一旁努嘴气道:「阿母啊,你女儿今日受委屈了。这个人根本不是刘彻。」
原来她就是馆陶长公主,叶远兮恍然。不知她此时前来,对自己是利是弊,不过利又如何弊又如何,自己反正是已
经踏进宫门就不打算出去的人,无所谓。只见那长公主将自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许久,终于放开,转身对
叶阿娇道:「这不是刘彻是哪个?你是糊涂了,或是还在生他的气?哎哟,我的宝贝女儿啊,可不能再像当初那样
任性了,气走一次还不行,你还想把他气走几次?快,过来叫彻儿。」叶阿娇百般执拗,认定了叶远兮并非刘彻,
被馆陶一个巴掌拍在玉颊上,登时显出几道红印。水眸流转,泪光闪现,叶阿娇银牙一咬,娇躯一拧,奔出长乐宫
。
馆陶公主一个劲的再陪笑脸,说尽好话。窦太后暗里怒火冲天,面上还是一番平静,只道了声:「阿娇还不是被你
宠坏的,快去哄哄她,莫叫别人看了笑话。」
「是、是、是。儿臣告退。」长公主转过身去,向宫门外走去,暗地里丢了个眼色给假太子,叶远兮已然明白她原
来是来搭救自己的。至于托付人,应该是王皇后吧。
「彻儿,你预备把你那个欺君犯上的皇叔怎么办?」窦太后忽然问道。
皇叔?刘义?太后提他难道是要自己和他再次对质?当下作揖说道:「全凭皇祖母做主。」
「好,那就赏他个全尸吧。」窦太后依旧波澜不惊。
叶远兮暗笑,原来太后生怕刘义泄密,欲早日除之。这反倒应了自己和王皇后为刘彻等报仇的愿望。本欲就此答应
,却又怕窦太后怀疑,只好假装迟疑推辞道:「这……如果传将出去,外人恐会闲话。」
「那就给他多安几个罪名,或者让他畏罪自尽。留他全尸已是给够他面子。」窦太后声音冷淡,赛过冰雪。
事情就这么定下,叶远兮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顺应民意处决刘义。第二件事是大婚,叶阿娇被封为皇后。洞房花烛
夜,阿娇握了一把匕首横在雪白颈项,杏目圆睁的威胁叶远兮,说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但她是刘彻的女人,生死
都是;只要他敢靠近一步,自己便了却残生,追随刘彻而去。叶远兮望着她,大笑出声,扬长而去。
长亭月下独酌,杯中美酒莹光流离,似含家乡山水气息,而那片山水,点点青绿点点墨,精致如画,飘忽细腻,仿
若仙境。偏这般独一无二的美妙抵不过那繁花绰约处的蓦然回首,叶远兮心中挣扎了千遍,到底还是由着思绪翩然
,追至那段恍如前世的故事,那个美姿颜、好笑语的白衣少年。
当日笑谈犹在耳畔,初起缠绵犹在指间,只是青衣换锦衫,不见旧时颜。
昨夕哪知江湖重,还道世间多意浓;今朝才知酩酊好,谁人与我共零丁?
相思坠,坠相思,一想起那时老者的奉劝,叶远兮不觉莞尔:「所幸曾相遇,至今留相思。」
十二
青烛泪,潇湘水,埙声远,梦无归。
桃花泣,帘钩空垂,觥筹稀,喧嚣如灰。
欢笑千万重,离别一夕怯,紫陌幽露深,红尘高歌醉。
冷衫白裳弃,仍盼旧人回,浪客天涯迹,相思三世随。
祭祖拜庙、昭示天下、巡访官衙、整理案卷,还有王皇后,现在是皇太后,过大寿,叶远兮无不小心翼翼的应付着
。所幸窦太后那边尚且安宁。待到别人看来重如泰山,但叶远兮看来却是轻如鸿毛、甚至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完,已
经两月过去,到了初秋。这一日,窦太后又将前来问安的叶远兮留下,问他匈奴近日来犯的事情打算如何办。叶远
兮应道:「孩儿无知,尚无应对之策,还望皇祖母指点一二。」他知道如若他不这么说,那窦太后,现在已身为太
皇太后,断不会轻饶他。
窦太后果然满意笑笑,和颜悦色道:「自高祖以来,我朝对匈奴之策素以和亲为主。今次,我看还是和亲为妙。无
伤大雅,和气为贵,何乐不为?」停了一下,又续道,「这次人家可是指名要人,你可知道?」
一句话把叶远兮说懵,连他这个皇帝都不清远的事情,窦太后从何而知,却不能问,只好低声下气道:「孩儿不知
。敢问皇祖母,匈奴要谁人和亲去?」
「就是你姐姐平阳。」
窦太后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似青天霹雳直打叶远兮思绪:平阳公主?怎么会是平阳公主?抬头忽见窦太后行若无事
的品茗,忽想到此不过为她窦家的一个计划,和匈奴合谋以图天下的计划。而平阳公主分明是她手中一枚棋子,进
退不由己。一想到前日里,平阳哭哑了声音进宫来问他曹寿的尸身,那张萋萋容颜那双幽怨洁瞳,从脑海中飞燕一
般掠过。叶远兮不由心焦,难道自己已经贵为皇帝,也不能替刘彻保全个姐妹吗?思及此,便开口拒道:「姐夫刚
刚过世,姐姐岂能此时改嫁?传扬出去,我皇家颜面何存?」
这话说的重了些,窦太后脸色倏的泛青,冷若冰霜,枯指抬起,正欲指责,偏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只得强
压了怒火,转问皇帝和阿娇皇后过的可好。叶远兮见窦太后忍而不发,已是极限,至于后话,将来再说不迟,便不
再驳斥,恭敬作揖:「有劳皇祖母挂心。孩儿过的还好。」
窦太后笑眯眯道:「彻儿,你皇祖母是过来人,好不好的难道看不出么,本来想给你另许个妃嫔,可你也知阿娇的
脾气,我怕赐你个宫女都会遭她折腾。不过,我这里前日新来了个男孩子,人机灵的很,倒可以给你做个贴身侍从
。」
叶远兮谢道:「皇祖母好意,孩儿心领,只是,孩儿的侍从已然不少……」
「诶,那些粗笨之人怎么能和这个孩子相比呢?那些人有一样好,我就谢天谢地了,可这个孩子却不同,就是这宫
中上下几千个每人每日说他一个好处,一个月也说不完呢。」
「既这样好,皇祖母就留着使唤不好吗?」叶远兮知道此人不能要,纵使他有千般万般好,很显然,他是窦太后预
备安插在自己身旁的眼线。
而窦太后那里已经有些愠色,冷淡道:「好,你是皇帝,我当然要听你的安排。不过这个孩子原是为些难事来求我
的,偏巧我没这个本事帮他,只好麻烦皇帝你做做好事,帮他一偿心愿,那时侯再送还给我。如何?」
叶远兮恭敬道:「皇祖母阅历本领,无不胜彻万倍,皇祖母都觉得棘手的事情,势必比登天还难,彻哪有本事达成
。」
窦太后不急不慌:「普天之大莫非王土,皇帝不必自谦,更不要推辞,就当是卖我一个人情,好不好?」见太后言
至于此,自己实在不能再推托。叶远兮硬着头皮道:「是,谨遵皇祖母谕旨,不知叫孩儿帮他什么?」
「简单的很,帮他找个人而已。」
「找寻他的亲人还是朋友?」
「欠债人。」
「欠债人?」
「他是这样讲的,缘由么,我倒没问。」
「这人在长安?」
「对,这孩子说此人一定在长安。」
「如此,让他跟了孩儿去就是了。」叶远兮心道找个人应该不难,问清名姓籍贯丢给京兆尹便可。窦太后见他已然
接纳,也恢复心平气和道:「那就这么定了……」言语间已经容不得叶远兮回绝。这时侍从官来通传,说是江陵王
刘彘参见。闻言,太皇太后不免惊讶道:「咦?那孩子不是游山玩水去了?怎么半年就知道回来了?」叶远兮却明
白,这江陵王刘彘乃是王皇后已故的妹妹王儿姁的儿子,当初原游想来也是避祸之举。如今大概是见天下安定了才
放心回来。
「叫他进来。」窦太后嘱咐道。一会便由门外进来一个威武少年,眉宇间天生一股英气勃然。正是江陵王刘彘。刘
彘见过太皇太后,又拜见皇上,然后才谨小慎微的站到一旁。窦太后想与他唠几句闲话,便向叶远兮道:「你先去
忙你的,晚上我派人送他过去。」
叶远兮明白,既是眼线,窦太后一定要嘱咐得十分仔细才能放心放手。当下遵从道:「是,孩儿告退。」
转眼又到月上柳梢,北斗参横时候。有太监来报,说太后送来的人来了,就在未央宫偏殿等着。鸡毛蒜皮也要给新
皇奏上一奏的臣子们,把奏折堆的一座小山似的压得叶远兮几度透不过气来,听见通报,赶快逃出了那牢笼般的御
书房。
偏殿当庭跪着一个人,躬着身子,头膝相对。那背影,一眼便让叶远兮觉得眼睛酸痛,双膝欲软,恨不得立时扑将
过去,将他紧紧抱住。是他!就是他!那个教自己朝思暮想险些忘了其他的少年!你是为我而来吗?你怎么来的?
又经了多少难?你不该来的,你该当时就恨我恨到忘记的。陌,你不该来,你来我也不能不敢认你!千思万念后,
终于屏住气,稳下方寸,手势招呼过内廷总管郭舍人,叫他重复自己的问话。郭舍人连忙遵旨,照着叶远兮耳语的
问道:「皇上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伏在地上的人毕恭毕敬的回答,那声音依旧如百灵,委婉流畅,隽永清新,直入人心:「草民萧远。」
十三
萧远?他为何叫萧远?叶远兮狐疑,转念又喜上心头:是了因为我叫叶远兮。忙差郭舍人续问:「你到京城来做什
么?」
少年淡然应道:「找人。」
「什么人?」
「欠债人。」
「欠的什么债?」
「心债。」
「心债?!」这一句是郭舍人脱口而出的,他第一次听闻有心债之说。
叶远兮在旁早就说不出话来,心中已然百转千回,嘶声泣血:纵然今日我贵为九五至尊,有壮丽河山,有苍生万众
;却更有无妄之灾、灭顶之难。前者我真愿与你分享,若是可以,拱手讨你欢颜又如何?但后者,我宁可一力承担
,不给你半分毫……
「万岁,万岁!」郭舍人向身畔一瞥叶远兮,只见他双目无神,双颊惨白,唇颤巍巍,风采俱失。登时张皇失措,
伸手便要搀他。叶远兮冲他摆手,低声说道:「叫他走,我不要见他!」最后一个字声音略大了些,飘进少年耳内
,少年抬起头来,眼光立刻停顿在新皇帝身上。那双水晶般澈亮的美瞳光彩一闪,如白驹过隙,忽又黯淡下去,渐
似幽潭,什么恨什么怨什么想什么念,都汇漩涡,卷入深渊,再不见底。
少年垂下眼帘的瞬间,叶远兮只觉得天昏地暗。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五体投地的大礼,怎么看都那么扎眼。少年原本灵秀的声音也仿佛被人抽芯了一般空洞
苍白,似幽魂般飘荡在金碧辉煌未央宫中。但在叶远兮听来却是愤风惊浪,晴天无日。怔忪半晌才忽然警觉郭舍人
在旁,正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更有众多的宫女侍从纷纷巴望猜测。
早就知道自己一举一动决定生死的叶远兮,这才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询问:「萧远,你要找的什么人?他欠了你
什么?你和他又有何苦远?但说无妨。」『和他』两字说的极轻,却不偏不倚,直直落入萧陌耳内。好像一枚巨石
,惊起滔天骇浪。
没有片刻迟疑,萧陌朗声答道:「万岁容禀,草民虽然不知根由,却相信他不告而别、弃我如草芥,定是别有苦衷
的。我找他,无非是为了问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