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逸事——露浓

“金乌也能如此温顺听话？”曹操上上下下看着荀攸，仿佛在琢磨这般文弱之士究竟如何能如此举重若轻地驾驭一

匹素来高傲暴烈的战马。端详了荀攸半天，他又扭头去看关羽。关羽骑在一匹普通的战马上，就跟在后面不远处；

他左手握缰绳，右手提着长刀，但无论是姿势还是神色，都显得平静而轻松。曹操顿觉心下很是满足，忍不住哈哈

一笑，道，“公达虽不擅弓马，却可驯猛兽啊！”

待终于到了延津南阪，曹操先让众人一路丢弃辎重，又将人马置于坡上，命全体下马待命，最后置十数哨兵于小山

顶上观望袁军动向。耐心地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便有山顶哨兵来报道，“有五六百骑。”

“等着；有变再报。”

不到一刻钟，哨兵报道，“骑稍多，步兵不可胜数，”顿了一顿，“似乎离此还有七八里。”

曹操扬了扬眉，说，“行了，莫再报来；再过片刻也差不多便能看见袁军。”

他话音落下也没多久，就隐隐约约听见马蹄声和脚步，沉闷仿佛地平线上的滚雷。曹操环顾四周，就只见众将士皆

显得神色慌张。唯独关羽安静地坐在一旁，一只手搭在刀柄上，面色沉静，一丝不乱。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竟

觉得有好几千骑。边上有一裨将忍不住劝道，“将军，敌骑多，不如直奔官渡，还保大营。”

曹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又有一人似乎开口要劝，却突然听关羽冷哼了一声。那人愣了一愣，

带着一丝害怕撇了关羽一眼，但仍是不安地劝道，“将军，吾等不足千骑；敌军甚多啊。”

周围又是好几声附和的劝阻。曹操觉得有些烦了，正想开口答话，却突然听见荀攸轻声喝道，“够了！”

“此所以饵敌，如何去之？”荀攸说。

声音轻却锋利如刀，威严自明；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众将士神色严肃，屏息凝神，不再显得慌张。便是曹操自己

也突觉信心大增。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荀攸，忍不住微笑，再凑过去，拉住荀攸的手，紧紧一握。这时他们终于可以

看见远方战马扬起的尘土，果然似乎有五六千骑。队伍中飘着一面“文”字大旗。

“今可上马，”有人劝道。

曹操仍是拉着荀攸的手，摇头说，“未也。”

有顷，但见骑兵越来越多，并且开始忙着拖拉道边的辎重，曹操忍不住一声长笑。“破敌便在当下！”他站起身来

，令道，“上马！”

荀攸亦是站起身来，却牵着马匹几步迈到关羽面前。他也不行礼，只是将手中缰绳递到关羽面前，说，“关将军请

上马！”

“赠人之物，岂有收还之理？”答话时，关羽已是翻上自己的战马。他直视荀攸，认真地说道，“更何况险情未过

，荀军师请保重。”说完，他郑重抱拳，然后一提缰绳，纵马奔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关羽荀攸】降（四）

六、棠棣血

曹军近千铁骑冲下山坡的时候，袁军还正忙着推拉车驾，分运辎重，不亦乐乎。初始，曹军骑兵有突击之利，过往

之处几乎砍瓜切菜一般，锐不可当。但是这种一边倒的局面总不能一直维持下去。毕竟他们以不足千骑面对袁军五

六千骑兵又五六千步卒。对方便是靠人数，也几乎可以生生活埋了他们。

果然，待终于醒悟过来，袁军用混乱不堪的步兵拦住前方，骑兵退后，聚拢，重组。待曹军将前方的步卒砍杀殆尽

，文丑的骑兵部也已经不再混乱。到底是袁绍麾下名将，文丑却也不是一无所能。曹操顿觉握刀的手隐隐沁出汗来

：眼下将是一场恶战。厮杀间，他眼角余光突然望见，正有数十骑朝着文丑军中大旗的方向冲去。领头那人绿色战

袍风中狂舞，在他身后拉出一片带着杀意的影子；人在马上，却也仿佛和战马化为一体，连人带马燎原的野火一般

烧了过去。

曹操顿觉心下安稳了一分。如果真有人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那便是眼前此人了。

关羽知道自己离文丑和将旗已经没有多远了，杀得更是兴起；手起刀落，每一刀下去便有一人倒地；袁军无可抑制

地往后退。渐渐，他前方已空，将旗似乎近在眼前。突然一匹火红的战马逆着袁军退势冲出，长戟朝他面门猛地刺

了过来。关羽微一侧身，避过长戟，将手中环首刀握得更紧了，然后朝着对方的武器猛劈过去。

很好，文丑自己送上门来了。

戟刃与刀口撞在一处，火花乱跳。两人拉马，略顿，再向着对方迎了上去；一时间铁器碰撞之声不断，直叫人胆战

心惊。这几次兵器相交已是足够关羽看准他想要的破绽。待文丑的长戟又一次逼近，他一刀迎上，扛住戟杆，然后

他连人带马往前冲了几步，长刀顺着戟杆急速滑下，削断了文丑握着长戟的手指，最后一刀劈在文丑腰间。文丑晃

了晃，然后兀自摔下马去。关羽俯身，毫不客气地补了一刀，这才直起身，纵马大喝道，“文丑已死！”

他周围的袁军正慌张失措地退开去。持旗的兵士早已逃远，将旗却也不知倒在了哪里。眼见袁军正要无可挽救地彻

底崩溃，突然间，“文”字大旗又竖了起来。

“将旗在此！将旗在此！！”一个嘶哑的声音怒吼道，“贼子兵少，不时必败。杀！”

那战将雪白宝马，青色战袍，手中并无武器，只攀那一面大旗，几乎就好像他整个人已经化作了战旗，他那青色的

战袍也只是旗帜的一角。他穿梭于大军之间，过往之处就听见有袁军将士怒吼回应着：“杀！杀！杀！”

本来必胜的局面，如今再一次地扭转。袁军损失虽重，多为步卒，如今也还有三四千骑；而曹军也不是全无损失。

关羽的双眼已经开始充血。还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主帅已死，本已当是大胜，却如何又现出这样一人，竟能

一举稳住士气？罢，也就此一人罢了；他只要砍倒那面将旗，此战便该结束了。于是他一提缰绳，直冲着“文”字

大旗奔去，仿佛扑猎的猛虎。就算胯下只是一匹普通的战马，在主人的全力驱使下，这几百尺的距离也不过就一转

眼的瞬间。关羽逼近，举刀，猛地劈下，一气呵成。

掌旗的人猛地弯腰侧身。大刀将将错过他的头颅，削过他右肩肩甲，然后便听见布帛撕裂，金属碰撞的声音，鲜血

飞溅。

“文”字大旗摇了摇，然后终于无力地倒下了。掌旗的人居然未落下马去，只是艰难地趴在马背上，鲜血将白马的

皮毛染红了大半片。关羽再次举刀，手却突然顿住了。那匹白色宝马，却是十分眼熟。

白马哀哀地长嘶一声，然后马上之人陡然直起身来。一双熟悉的眼睛冷然望着关羽。

“你若将那大旗拾起来，此战便可一举击破曹贼，”刘备说道。

一时间关羽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他呆坐马上，一动也不能动。见他如此，刘备惨然一笑，拨转马头就走。

待关羽终于回过神来，刘备已不见踪影。他身周袁军像潮水一般退散；不是被砍杀，便是四下逃窜。也不用多久，

战场便差不多空了；曹操已经开始着人重新收整辎重。关羽只觉胸中空空如也，连痛都无法感觉。他拉了拉缰绳，

考虑着纵马追去而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却发现胯下战马已是疲惫不堪，根本再无法长途奔驰。

他正六神无主，突然又闻马蹄声渐渐靠近，关羽侧头，便看见荀攸突然在他身边停下了。

“关将军？”荀攸问道。

关羽突然有一种一刀劈了眼前这人的冲动。他握紧了刀柄，放松，再次握紧，重复了许多次直到手被环形刀柄咯得

隐隐作痛。但最后他也只是说道，“荀军师有何事？”

荀攸答，“辎重已收整完毕，吾等正准备回兵。”

“去何处？”关羽又问。

荀攸一时不答话，只是久久看着关羽，眼神中带着两分叹息。最后他说 “先驻燕县；待张文远将军归来，军资粮草

皆备齐了，便回军官渡大营，和袁本初决一死战。”

关羽居然也只是掉转马头，冷声道，“荀军师请。”

七．追心

曹军重新收整了用来诱敌的辎重，便从延津退回燕县。回到燕县的时候，曹洪已带着两千人押粮草抵达；徐晃亦是

从济阴郡带来更多的粮草，并报曰张辽领七百人断后，清空济阴郡之后便会连夜赶回，最迟不过明日清晨便能抵达

燕县。曹操便分兵两路，自与徐晃领了数千人，押大部分粮草辎重先回官渡，让曹洪，关羽和荀攸暂守燕县，待张

辽归来便押送所余钱粮往官渡。

第二天清晨天才朦朦亮，张辽便带着断后的七百人赶回了燕县；不过稍作休整，荀攸便着众人开始准备退往官渡。

正当荀攸清点最后几车粮草的时候，突然有一小卒跑上前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军师，军师，关将军，他不见了

！”

荀攸心下一凛，忙问道，“何时关将军不见？细细说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关将军说得军师嘱咐，要去城南探探路况，片刻即回。他径自打马去了，结果至今未归。”

荀攸轻叹一声，不禁暗怒自己究竟是疏忽了。昨日延津战场上，关羽如此失神，定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关羽虽神色

不定，却到底还是默默随大军归来，以致他以为关羽再无他意。他本该想到，昨日大战之后，人马皆疲，关羽自是

不能离去；关羽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一旁曹洪和张辽两人面面相觑。张辽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不曾

开口，倒是曹洪道，“荀军师，如今却要不要追？不如我领人去追，就追到延津渡口；若是他到了延津渡口，过了

黄河，那也无法了。”

荀攸的目中骤然闪过刀光。“关云长马术精良，这样追却定是追不上的，”荀攸轻声说到，“只是如今无论如何绝

不能纵他归袁军；便是留不下他人，却也要留下他的首级！”

他思索片刻，道，“请曹将军仍是带兵启程往官渡，此事也无需耽搁大部，但曹将军当遣二三快骑追上主公，报知

此事。张将军，请你领百骑，由北路直奔延津，抵达延津后纵火烧船；别叫延津渡口留下一叶扁舟。”

张辽迟疑片刻，问道，“荀军师，此去延津渡口，北路比南路多了十余里，为何行北路？云长定是走了较近的南路

。我若是沿北路追，待到了延津，云长怕是早早渡过河去也。”

“张将军放心，”荀攸平静地说道，“吾当沿南路追；金乌马快，定能追上，可拖些时间。只要张将军全力奔驰，

定能在他之前抵达延津渡口。”

一时间曹洪张辽二人都是目瞪口呆地瞪着荀攸，待得曹洪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声道，“荀军师！不可，不可，这却

也太危险了！若是军师有个三长两短，主公定会劈了我的。”

荀攸摇头道，“曹将军莫要担心；关云长之勇，若领大军对敌倒是棘手，独身一人却有何惧？吾自有计较。张将军

还请快行，吾也自去。曹将军，粮草大部皆在汝手中，望谨慎行事。”

吩咐完了，荀攸自是匆匆离去。他赶回城中，灌了一竹筒的酒，然后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几盒药粉，倒了两味

药在竹筒中，摇晃均匀了。他牵过金乌，将酒筒放入鞍囊中，然后翻身上马，直奔延津而去。金乌脚力虽快，但荀

攸的骑术一般，这一路追去，直直追出去三十多里才追上关羽，而那时他们距离延津渡口也只有七八里路了。他不

由在心底暗叹一声：侥幸，侥幸！

前方关羽已是勒马停下，手握长刀，静立仿佛一尊铁塔，似乎正等他上前。

第四十三章：【关羽荀攸】降（五）

他策马一路奔到关羽面前，终于停下后，他先喘了一口气，这才微微低头，合手为礼，然后问道，“将军为何不辞

而别？”

关羽静了片刻，直接而坦然地答道，“昨日在延津得见故主，不敢再留。今欲奔刘使君而去，恐军师与诸将为难，

故不辞而别。”顿了一顿，他几分不解地问道，“荀军师若要留吾，为何独自前来？”

“临别之际，攸欲请将军饮上一盅，以筹这数月情谊。”

关羽的神色更显得狐疑和警觉，右手已握住了刀柄，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荀攸从鞍囊中取出装满酒的竹筒，先是

打开了，自己饮上一口，抬手示意。见关羽仍是警觉，且更是不解，他也不解释，重又封好竹筒，然后将一筒酒整

个丢给关羽。

“云长将军，”他说，“将军饮酒之时，可否听攸数言？待饮尽这离别酒，无论将军意下如何，攸再不多言；将军

欲往何处，攸也绝不阻拦。”

关羽握着盛满美酒的竹筒，半晌不语，神色却一点一点变得柔和而惆怅。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打开竹筒，灌

了一大口酒。“荀军师，请讲，”他道。

“今汉室倾危，天下大乱，才志之士四方来聚，欲挽倾危——难道云长志不在此？”荀攸道，“曹公文韬武略，广

聚贤才，奉天子讨九州不臣。公不能辅汉乎？不能济世乎？不能展将军之才乎？”

关羽哼了一声，却是无话，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云长才高志远，不与寻常人论；得一知己并非易事，”荀攸又说，“张文远，徐公明两位将军，皆忠义骁勇之辈

。不能为云长密友乎？不能与云长并列于世乎？”

关羽甚至不去看他，只是仰头喝酒。

“云长来曹公帐下不过数月，却已斩颜良，诛文丑；云长征战多年，之前可曾有此等功勋？”荀攸的声音陡然拔高

，更显激越，“攸之才，不足以助云长成盖世功名乎？”

关羽饮尽了竹筒中最后一点酒，随手将竹筒往地上一扔。他直视荀攸，斩钉截铁地说道，“荀军师说得好！曹公是

难得的明主，文远公明是难得的挚友，荀军师亦是天下奇才。然刘使君更与我情同手足！血脉虽不相同，情尤过之

，骨肉相连；无论何事何人，都不能叫关羽弃他而去。言尽于此；荀军师，别过！”

荀攸不说话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会被拒绝，也清楚就凭几句说辞并不能让关羽归来；可是如今听着关羽掷地有声

的一席话，他仍是觉得心下几分震撼，一时间甚至无法开口。关羽抱拳，然后转身纵马，一刻也不愿多加耽搁。

荀攸呼了一口气，静静看着关羽离去的身影。

关羽可是把那一竹筒酒都喝了下去，如今却又怎走得远！果然，关羽纵马奔出去没有多远，突然掉转马头，一路回

到他面前。荀攸仔细端详着关羽，就见他虽是面色如常，但握着刀柄的右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军师在酒中……置了何物？”关羽咬牙问道。

八、搏命

荀攸拉住缰绳，让金乌退了两步，这才叹道，“攸心知关将军去意已决，又不能纵将军离去；不得已，出此下策。

”当真是不得已。若是能在关羽渡黄河之前追上，他宁可纵兵斩杀关羽，却也不会如此；只是如今，他却也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