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 中——小白非白

另一个沉默而立的少年，身量颇高，看装束是子坤的随侍。

我快走几步。

到底多日没见，即使他依然臭屁，看了也只觉欢喜。

见我和景蓝走近，那三个都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英佳张大了嘴，而子坤的扇子则有些摇不动。

我不由失笑。怎么，才几日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那三人仍是呆滞。

我上前拍下子坤。“天气这么凉快，就你还摇个小扇子，不觉得累赘？”

听到我的声音，他身子一震，扇子一收，失声道：“你是——丑阿？”

我笑着点头。突觉有两道热辣辣光线射到身上，却是那少年随侍。

好奇看他一眼，这人谁啊？

然后身上一痛，有人给了我背上一掌。我第一个念头是，丑仁师兄也来了么？

但再一想，丑仁的力道没这么小，回头看，却是瞪眼噘嘴的英佳。

“你你你你你——”她指着我的脸，“怎么变成这样啦？”白我一眼，“搞得我都没认出来。”

这臭丫头。我刚要说她几句，一把折扇早打到她头上。

子坤斜眼瞥着她。“一阵子没见，不但更笨了，还这般粗鲁。”

咦？见谁都温文含笑的公子坤，还有这么不客气凶巴巴的模样？

“公子坤！”英佳摸着脑袋，立刻注意力就转移了。

子坤捏了她脸一把。“好了，毛头妹别闹，我跟丑阿有话说。”

毛头妹——我才笑了一下，就听子坤说：“这么长久日子没见你回去，寅见、卯丁他们几个都很是惦记。今日长留山大宴，母亲着我回来参加，既然得便，就顺带来看你一眼。”

我默然一阵，笑，“莫非你不惦记我？”

子坤神色稍有尴尬，摇着扇子。“你我交情尔尔，不过受人之托。”

“骗人！”英佳清脆的声音鄙夷地响起，“回来后整日跟我打听他消息的是谁啊？这两日在玄霄殿下面打转的人又是谁啊？”

子坤咳嗽两声，又是一扇子打过去。“毛头妹，知不知道你很聒噪？”

我笑一下，身后景蓝突然说：“公子，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应了一声，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子坤。

“知道你要来，招摇山上可有人托你带话给我？”

子坤对住我紧盯着他的眼，又扫了一眼景蓝，突然缓缓说：“也没什么要紧话，只是，但凡可以，想必要跟我一并来看看。”说完，冲景蓝行个礼，带着那两个款款走了。

我仔细琢磨他那话，心里扑扑乱跳，隐隐有个什么想法，一时又未能找到头绪。

午间吃饭的时候，我一反常态，笑吟吟地走去少昊身边的位置坐下。

已有多日不曾对他笑过，吃饭时也总坐得远远的，所以这举动颇为突兀。

他拿着象牙箸的手顿了顿，终于转头默默看着我。

“我坐这里，好不好？”我对着他笑一下。

他转过头，“嗯”了一声，又顾自己吃起来。

我也不以为意，一面拿起筷子打量他，一面想着如何开口诓他同意我出席今日晚上的大宴。

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吃着，气度闲然，丝毫不因被我看着而有半分不适。

很久没有凑得这么近看他，少昊的皮肤并不透白，是一种细腻的蜜色，衬着他钻刻一般侧面，微翘的薄唇一张一合，偶尔碰撞，咀嚼时颊边肌肉线条隐现。

我一时有些呆，“咕咚”咽了口口水。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总以为他似乎在笑。

“喂！”我突然喊了一句。

他眉头挑起，斜瞥我一眼。

“你现在都不给我夹菜了。”我说。

他又顿了一下，两个眼对着我，淡淡又温和地道：“只是不晓得你爱吃什么。”

我被他异常明亮的眼看得有些发慌，胡乱往桌上一指。“那个吧！”

他依言夹了一块在我碗里，动作娴熟体贴。

我按捺住心头泛起的酸意，突然说：“晚上是不是有个大宴？”

少昊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我想去。”我突然抓住他胳膊，“带我去！”

少昊手停住，人有片刻沉默，然后说：“好。”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有些不适应。松手，“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

他也不理会，只是转过头看我，“刚才那个，还要再夹么？”

仿佛带我去什么宴会根本不是事，反倒给我夹菜，才是最要紧的。

我其实并无胃口，但陛下如此盛情，哪敢拂逆。

笑道，“要，整盘子拿过来吧，何必麻烦！”

他脸上表情没变，眼里却有了笑意。摇头，“不麻烦，我喜欢给你夹菜。”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怔怔回看他，食不知味地大嚼特嚼。

夜上长留。

绿竹捧了衣服来给我换，却是一件绯色长袍。

我取来穿上，心中有些异样，一时无数画面自眼前闪过，有很多的声音在耳边呼唤“殿下，七殿下，七殿下莫淘气了……”

“小西——”醒觉抬头，正看到寝宫门口站的少昊。

他看着我，眼里居然有几分痴迷。

“陛下，我们走吧。”我上前几步，他极细微地顿了一下。“走吧。”

我上下打量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玄色锦袍，但见缀饰纹绣更繁复精致，金色丝线闪烁全身，额前那粒硕大黑珍珠光华流转，只是尚比不上他双目之灼。

“陛下今日装束真是好看，来客很重要么？”

“嗯，黑齿国使者，”少昊微笑转头，“真的很好看么？”

“啊，”我愣了一下，“威风的紧。”

“不是在打仗么？”想想又问一句，“怎么又派使者来？”

“可以的话，当然最好不打，有时候交战是为了勉强和睦相处。何况来日无多……”

少昊的声音淡淡的，却有一丝焦灼。

“来日无多？什么意思？”我只听人说神仙的日子过得如何寂寞冷清，不晓得怎么打发。

去日苦多就罢了，来日无多这样的感慨，由一个神仙说出来，总归有些奇怪。何况还是万仙之上独一无二的龙神陛下。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少昊却不再说什么，站在崖壁。

“你还没有自己的祥云，在这里不甚方便。”修长手指在左肩一点，冲天空遥指一下。

一朵小小祥云逶迤而来。

不同一般祥云镶边厚白，居然整个是半透明的，隐隐透出粉润光泽，十分特别。

我只看得目瞪口呆。“这是祥云么？看着倒像早春桃花上的阳光般清浅。”

少昊嘴角上翘，眼角弯弯的，突然抓起我一个手。“上去坐一下。”

我傻愣愣地被他拉上祥云。

他却并不上来。只站在下面看着我。

“心里想着去哪里，它就可以带你去”他说，停一下，“不过暂时你还出不了长留山。”

我心里暗叹。果然是老狐狸啊，居然一下就猜到我心思。

“我必须按礼迎客，你自己先下凤仪台。”

我策云下去的时候，看见他还站在崖壁边缘，夜风吹起玄色衣袍，在阴影处猎猎。

三重天凤仪台。

凤仪台平栏壮阔，比之当日少杀会小次山的迎客台大了不知凡几，装饰奢华了不知凡几，气氛肃穆了不知凡几。

依旧是半圆的透明罩璧，空中装饰无数莹虫，若星辰闪烁其间。

庭上九根盘龙柱，势如参天，据说每一根都盘踞着一位殿下的原型，为保乞罗龙神天下万安。

高台阔几，仙婢成群。

人多的我头晕，随意走着，在人群里找寻子坤他们的身影，触目所及，却是一个熟悉的巨人。

开明神君。只随便站着，就有腾腾杀气袭来。

想一想，我还是从后院找个地方绕过去，免得与他撞上。

凤仪台正厅后面是一片桃花林，少有人迹，倒比前面静谧许多。

索性在这里消磨些时光，等人都坐定了去找，恐怕还便利些。

这般想着，见某棵树上桃花开得好，就走过去端详，忍不住伸手采一枝在手里把玩。

月光溶溶，那花瓣上的粉几乎被浸润到透明，只剩一点轻浅留在白蕊上。

很没来由地，我就想起了少昊脸上的笑。也是这样若有若无，可又勾人心魄。嘴里不由念出声，“桃花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谁！”突然头顶有人轻叱一声，然后是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觉腰上一紧，一个人自后面牢牢抱住我身子，颤声道：

“伏羲，是你么？是你么？”

第三十二章：夜宴

一个人自后面牢牢抱住我身子，颤声道：

“伏羲，是你么？是你么？”

这声音——我心头一震，手分开他两臂，转过身。

“殿下，怎么是你？”

“你不是——”嘲风金棕色的眼眸习惯性地眯起，又复瞪大，“丑阿！”

轻轻摇头，“不是他么？”抬起一个手摁着自己的额角，“莫非我真是昏了头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心中疑云大起，“这个什么伏羲，你认得的是吗？”

嘲风抬起眼看我，半晌，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喃喃自语般说道：“我真傻，我早该知道，爹爹当日执意要带你走，我就该知道，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两肩。

“嘲风，你知道什么，告诉我，这个什么伏羲到底是谁？”

嘲风突然收了话，面上再无波澜，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头先看你背影，误把你认作一个故人，他也一样爱穿绯色长袍。对了，你在这里——帝尊对你如何？”

爷爷的都给我来这套！

我甩开他肩膀，怒目瞪着他。

“你们一家子都爱打哑谜是不是？搞得人云里雾里，如果真不想我知道，就别来招惹我，让我好好做我的琼安！”

“伏羲殿下！”话音未落，就见另一道红影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我，一脸的不敢置信加喜出望外。“老天啊，我是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伏羲殿下么？”

又来一个。我苦笑，也不挣扎，只是任朱厌抱着。

“你不是做梦，我也不是你什么伏羲殿下。”

“怎么不是，你当然是！”他激动地眼泪都下来了。“殿下，这一千年来，时时都在想你……”

我心里有些堵，又忍不住不拿话噎他。

“想什么想？一个死了千年的人，早烂透了，有什么好想的？”

“不会，英招大人算过卦，说您会重生然后——您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殿下！”

此时嘲风一把将他拉开，沉声道：“朱厌，莫胡闹了，他不是伏羲，是丑阿。”

朱厌只是激动地挣扎。“殿下，他是伏羲殿下啊，怎么不是！”

嘲风又看我一眼，沉声摇头。“他不是。”拖着朱厌就迈步，“走了，一会宴席开始，误了时辰就不礼貌了。”

我眼睁睁看着朱厌被一路拽走，一面还巴巴地叫着我殿下。

两手抚过头发，是的，宴会就要开始了，再不去就晚了。

伏羲，你又什么时候上场呢？是不是你来了，就没有我琼安了？

两手捏紧。我可不甘心，这么多年，只是帮你养个皮囊。

我还没泡到子卿宝贝，还没做成快活神仙，所以你，最好不要来烦我！

我站在凤仪台入口，厅里众人差不多都已就坐。

很多人看到了我，很多人就这么看着我。

我嘴角撇一下，原来长得太美跟太丑是一样的，都要被人傻看。

也不理会那些目光，自顾自进去，走没几步，就听见英佳脆到爆的大嗓门：

“这边，这边，琼安这边！”

我循声看去，她与子坤两个坐了左首第三排的矮几。

笑嘻嘻地过去坐下。

英佳两眼滴溜冲我放光。“没想到丑八怪真可以突然变凤凰……”

我瞪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学人嫉妒，说话那么难听。”

子坤也默默打量我一番，轻摇折扇，浅浅笑着说：“穿红着绿的，还真是多了几许风流。”

我笑而不答，四处看看。

今日这客来头必定不小，左首二排已经坐了五位殿下，除了嘲风外，其他几个也在盯着我看，脸色都有几分古怪；右首二排坐的三位神君，依次是鲲鹏，英招和开明。不得了，这三人也一样在看我，那眼神，愤怒、嫌恶、冰凉，实在说不上友好。

我心里暗骂，这伏羲也不晓得前世结下多少冤家，现下倒要老子一一偿还么？

唉，此时有酒，且顾今朝。

自己先倒了一杯，酒入白玉盏，胭脂样红。

“这是胭脂醉，看着漂亮，后劲很大，别说我没提醒你。”子坤在边上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我笑着斜他一眼。“放心，我不会趁醉调戏你。”

子坤嘴角抽搐，扇子也停住了。

半晌说：“你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我还真不放心。”

我还待说什么，一张小圆脸气哼哼地凑上来，连带一个小粉拳晃呀晃的。

“我警告你，不许调戏我家公子坤！”

“呦，这就又成你家公子坤了吗？不是说看上少昊了吗？”

这话出口，英佳立刻红了脸，两个手赶紧捂住我嘴。

“这什么场合？别胡说别胡说！”

子坤一口茶没掌住，就这么喷了出去，洒在桌面上，脸也青了。

我忍着笑，这公子坤，多半从没出过这般洋相。

一仰头，盏空杯干。

再倒一杯，方拿起，手就被人握住。

我诧异地看去，竟然是子坤那个随侍。

这是做什么？

那人冷冷看着我，然后另一手突然夺过我杯子，凑到自己嘴边，一口喝干。

我只看得瞠目结舌。

“子坤，你家一个随从怎么都如此嚣张啊？”

居然抢我酒喝。

子坤看得分明，直笑得两个眼水雾蒙蒙，用扇子点点我。“该的，该的！”

此时英佳低声道：“莫笑了，帝尊陛下来了。”

我不再理夺酒之事，只看向凤仪台入口。

礼乐响起，瑞钟轰鸣。

巨型金色祥云里，众人簇拥着白帝而来。

列在最先的是十二对金翅鸟，其后是十六个翼龙使者，再其后是三十六个金装龙甲天兵，最后才是一身玄衣金线袍的少昊。那么多人里，总是一眼就看到他。

这人平日进出不爱排场，总是精简一身，即使那样，不妨碍一身王者之气。如今再配上这般大阵仗，更觉威仪惊人，华美难言。直看得人心生敬服。

一时席上所有人起身跪地，齐喊“恭迎帝尊陛下！”

为免突兀，我也跟着跪了，一瞥眼还看见子坤伸手拉低了他那个随侍一同跪了，那小子居然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子坤到底是哪里找了这么一个二愣子来？

少昊一路走到中间神仙台坐下，示意众人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