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看那表情,就知道潘筠是察觉什么了,但也不惊慌,毕秋庭要大司农之位,是个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只在合作之议的附项,到现在为止跟他还没有一文钱关系。然则潘老夫人的死,只能说是天命而已。
两人到廊下进了一间厢房,四周一看,潘筠家的空房不多,就是年初重伤时躺过的那间。床被什么的都换过了,仿佛平时不住人,桌上也没什么东西。
潘筠回过身来,道:“你最近有过什么动作吗?”
孟知年瞧着那干净整洁的床铺:“没有。”
潘筠注视着他:“你的影子呢?”
孟知年微蹙起眉头:“你知道不在我手里,何必再问?”
潘筠道:“你不是说有许多不在城内?”
孟知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走。潘筠拉住他胳膊:“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吗?”
孟知年回过头来:“我何事需要告诉你?”
潘筠紧紧握着他的胳膊,道:“她是我的母亲,如今枉死于阴谋家的圈套之中,我一定会追查下去的。”那目光真真切切的就是怀疑,孟知年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看着门口落下的清寂阳光,许久道:“那桥归桥,路归路吧。查到我头上,就提剑来杀我。”说着猛的甩脱了他就要往外走,潘筠一搭肩头就把他抱住了,孟知年挣扎两下手肘用力撞在他颈间,潘筠还不肯放手,双臂铁箍一般拷着,孟知年道:“放开我吧。我们要干的事情不一样,要走的也不是一条路,别再纠缠了。”
那人还是拷着他:“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你。我只是太心急了。”
孟知年又挣扎了一下,那人的声音便有些苦痛了:“你以为我不记得你差点死在这里吗?我恨不得拿我的命赔给你。你比我的命还重要。”
孟知年眼圈有些红了:“是啊,但你的命不如你家人重要,不如皇甫君,不如天一殿,比什么都不如。总有一天真的为了这些按剑相对,该如何?”
潘筠把他的侧脸按在颈窝里,孟知年觉得脸上落了滴温热的水珠,伸手捂住脸,手背上又落了一滴。他忽然察觉其实潘筠已经很累了,只是对任何人都不能流露。一下子后悔了,胡乱地把他拥住,抚摸着他的背脊。潘筠忽然道:“真有那一天,我让你取我的命。”
孟知年呆了呆:“我不要你的命。”
潘筠道:“那我送给你。”
孟知年渐渐握紧了拳头,随即翻掌掐住他的脖子。越掐越紧,真使上了手劲,掐得指掌间能感觉到肌肉和骨骼挣扎挤压,潘筠的脸都有些胀红了。就在这时琼玉寻过来,进门那一刻孟知年把手放开了。琼玉看见两人的情状,目光颤动了一下,随即道是有什么宾客已到厅中,正等着。潘筠咳了一声,回道:“你先去吧。”琼玉什么都不多说,偷偷掠了孟知年一眼,就低头离开了。
好久没说话,孟知年收拾一下心绪,才低声道:“你到底察觉什么了?”话还没说明白呢,就莫名其妙吵起来,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胸口一股滞涩着。
潘筠神色有些疲倦,隔了一会儿道:“许是巧合吧,我和飞廉交过手,那落手剑势我认得。”
孟知年忽然一怔:“飞廉?”
潘筠道:“怎么?”
孟知年思量了片刻:“最近的确是没有管过他。我会去查证的。倘若属实,他私自替别人做事,你不动手我也会惩罚他。”
潘筠点点头:“查清为好。刚才真是抱歉。”
孟知年勉强一笑,心烦意乱之下,这笑容也有些僵硬了。但还是搂着潘筠的肩,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为难你。你母亲去世了,要替她查明真相也合情合理。”
潘筠便露出不以为意的神色:“你从小就这样,我都习惯了。”
孟知年吻了吻他的耳根,潘筠侧头瞧瞧,觉得挺不正常的,道:“我说你从小这样,你不生气?”
孟知年道:“我要是生气不是如你所愿。”
潘筠摸摸他的头发:“那下次发脾气之前记得打声招呼啊,我去穿个刀枪不入的盔甲,要掐要打随你。”
孟知年扑哧轻笑了一声:“你不是皮粗肉厚很耐打?这点算什么。”
出去时,遇到仆妇抱着明儿正要送回房里安睡。孟知年很久没看见这个孩子了,见到这玉雪可爱胖嘟嘟的不由就停住。潘筠把孩子抱过来,给坐在怀里哄了两下,孟知年道:“让我抱抱吧,还没抱过他呢。”
潘筠欣然地把孩子给他,孟知年接过来,抱不大好,潘筠就告诉他该托着这里,扶着那里。那孩子其实正精神着,就拿小手去碰孟知年的脸。柔软的手指摸在脸上,心底有些许温存的感觉。摇了摇,孩子笑起来,银铃般的甚是悦耳。潘筠略笑道:“他和你挺好,下人抱老爱哭。”
孟知年仔细瞧着那张笑呵呵的小脸,那鼻子啊眼睛的在阳光下都格外鲜明,不觉道:“难怪皇甫君这么喜欢他,小孩子一点心机也没有,谁都会喜欢。”
潘筠道:“你也喜欢?”
孟知年看他一眼,又哄一哄孩子,就还给仆妇了。那孩子果然就哭了,仆妇一路拍着往里去,哭声渐远。孟知年觉得小孩子的哭声很好听,稚嫩的声音纯粹嚎啕着,什么都不必理会。潘筠笑道:“他要是半夜哭闹你就不觉得好听了,等你什么时候也当爹了就知道。”说完一呆。
孟知年没觉出来似的,就往正厅走去了。
下手去查是避不掉的事,影子毕竟还是影子,也全然不会反抗。卢玉盘近日开始在毕秋庭和孟知年之间偶尔走动,这时捎了口信出城去到那处私宅,呆了两日再回来时,带来一个三四十岁仆妇模样的女子。孟知年约了潘筠一同往见,那女子扑通一声跪在面前,说的是:“年轻时猪油蒙了心,把孩子送到暗馆里给人糟践,如今他那没用的爹欠了一身赌债,是需要这孩子来还的,请大人可怜可怜我们,就把他还给我们吧。”
卢玉盘皱皱眉,道:“不知她怎么找过来的,牛皮糖似的赶也赶不走,驱逐出百八十里了还会找回来。”
孟知年点头,侧身踱开那女子两步,冷冷道:“如何还你的债,是你自家的事。他如今尚未脱离就私自去给别人做事,按规矩当处死。”
女子听了哭求起来,孟知年毫不动情:“飞廉已是我的人,当年你若不把他丢弃今日也不会如此。现在要讨回就只有一具尸体,否则我可以给你一百两银子去还赌债,之后再无瓜葛。”
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居然撒泼打滚起来,要去扯孟知年的衣摆,给很轻巧地避开,怎么扯都扯不着,又去扔石头捶地的,痛诉当官的不义,霸占她家的田产。旁边三人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最后那女子终于闹不动了趴在地上,喘气一阵,想着还有这许多银钱拿,一时也对付得过去,终是愁着脸答应。卢玉盘就上前听孟知年交待了几句,领着那女子下去,艳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鄙夷。
潘筠在一旁听,大概也听明白是飞廉为了替父亲还赌债,去接了那刺杀殿上大员的活,中间牵线搭桥的就不知道是谁了。孟知年略叹气:“要不要飞廉?他现在知道父母还活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听我的话了。”
潘筠道:“要他做什么呢?杀了他?”
孟知年笑笑:“老好人啊,看到人家身世悲惨,就不想着你自己了?”
潘筠摇头:“我母亲并非他的目标,只因为看见了他就被杀,可见他内心已渐离良善。是你的手下,我不会要他的命,但请让我亲自废了他的武功吧。”
孟知年平静地道:“可以。过几天我们出城,我会让人把他带来。”侧头沉默了一阵,努力向他笑了笑,继而正色道,“是我的手下犯错,我也代他向你谢罪。”说着竟从袖中取出那精钢匕首,潘筠吃了一惊,见他动作极快地已经割下自己的一撮头发,递到面前:“以发代首。”
发丝流动着细腻晶莹的光晕,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孟知年手指松开,这头发就散了下去,委落在泥尘中。
潘筠看了一会儿,风略紧,吹得衣摆轻掀而起。
“暗馆是什么地方?”
“不是好地方。”孟知年道,随即不再谈下去,“最近你大概要离开天都。什么都别问,就离开吧。”说着转身。
潘筠的目光从那些发丝上移到他的背影:“为什么?”
“昨天有人奏请皇甫君派你重掌兵权,往东南沿海彻底剿除海寇之患。”
潘筠道:“我知道。”
“那么你就顺势离开吧。我已经安排过了。”
“你要做什么?”
孟知年没看他的目光,走了几步停下,又回来站到他的面前:“我给你一次机会选择,是不久之后和我一较生死,或者服从调度离开天都。”
一天后,那去领银子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被抬到郊外的乱葬岗,草草起了坟,没有碑,埋的人离开再回来,大概就找不到新坟的所在了。
三十四 迷途
五月里,潘筠受命领八万兵马出征东南,以军策府三员大将为副将,经历数场激烈海战,将猖狂海寇逼退到琉球岛。副将折损一人,潘筠自己负伤多处,仍率军一鼓作气攻陷琉球,岛上又遇大批伏击,直到第三天上才俘虏贼寇首脑,时距出征之日已半年过去。潘筠左肩胛处中了箭,就在琉球休养了半月,这才命班师回朝。就在这时,天都的方向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
就在军队离开之后,深宫中的皇甫九渊即罹患奇异病症,医官束手无策,延请附近诸城名医以至于江湖奇士,也俱都宣告无效。眼见一天天病重,皇甫九渊似有所感,命亲信彻查禁宫但一无所获。曾对他下毒的内常侍长万俟哀已经死了,现在的内常侍长虽曾是孟知年手下的人,但如今深受掌控,何况又遭到阻拦无法再踏入紫微阁。
皇甫九渊并不惊慌,起先还照常处理殿上事务,后来便总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时候靠在坐榻上,长久地望着雕花格窗外的一片天空。孟鸿文常常过来陪伴,越来越常来,因为他已病得不能继续处理事务了。偶尔传孟知年过来说话,看着那年轻的身形,想个什么话头就让孟知年接着说下去,却不像在认真听的样子。有一日孟鸿文照常在紫微阁代为处理大批政务的时候,听他说了句:“你看这天色怎么样?”
孟鸿文看了一眼,没搁下朱笔:“不佳,但不日总会放晴。”
皇甫九渊淡淡地道:“是啊,天会变色,我不会。我早习惯了。”
孟鸿文道:“你知道什么吗,主君?”
皇甫九渊瞥着他,略笑道:“你看看殿上,又多出许多新面孔了。一股力量瓦解不久,正是伤过了元气,时机也不错。”
孟鸿文道:“主君多虑了。”
皇甫九渊又一笑,苍白的脸上已没有原先精力充沛的表情,正在缓慢但不可逆阻地颓败下去:“我在这里几十年,这空气里有什么变化我嗅不出吗?倒是你,藏得太好了,我差不多都要不记得。”
孟鸿文的笔一停,抬起头望着他:“你知道什么吗,主君?”
皇甫九渊道:“我知道又如何。太无趣了,除了寂寞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我还是一个人,来时一个,去时也一个。”说着起来,要回入寝殿休息。这时侍从女官都在外面,孟鸿文过来扶他,起身时案上红琉璃盘中的夜明珠滚动了一下,很轻的,心头觉得不祥。
皇甫九渊久病了,从前身体就有着隐患,这时随着那病全部显露出来,很多天没有踏出过紫微阁。这日之后甚至也不往坐榻上靠靠了,整天只能躺着,精神更加地衰弱下去。朝上人事变动已经渐不被他关心,孟鸿文挑些跟他说说,皇甫九渊大略听着,并不置评。只是入了夜之后,他会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孟鸿文道:“掌灯了,主君。”
却不听回答。过了不久,侍官送来每日该服的药,皇甫九渊睁开眼睛,不怎么想喝,就不喝了。孟鸿文也没劝,坐在他身边,有些发呆似的。
皇甫九渊道:“那孩子去哪了?”
孟鸿文道:“在三才馆吧。这时候大概还没回家。”
皇甫九渊“嗯”了一声:“你栽培的他,怎会跟我如此相像呢?”隔了一会儿,“我一直防着别人,也以为拔除了申无方,没想到最后是你下的手。”
孟鸿文还坐在他身边,许久,能看出身体紧绷住了。
“但没关系。”皇甫九渊慢慢地道,他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能扳倒我的,就有力量掌控天一殿。你陪了我三十年,也该给你些回报了。”
孟鸿文不动,虽然唤一声外面就会有人进来,但他没有动,好像静止住了,铜壶滴漏每一声都在重复着相同的时间。
那不祥的感觉又回来了,越来越强烈。在重复的时间里充斥每一个角落,似有回声。
皇甫九渊道:“你妻子的坟,今年第三十个年头了。我派人去照看过,你知道吗?”
孟鸿文道:“我知道。”
皇甫九渊笑了:“你那时是块木头,现在是块老木头。”说着眼神突然恍惚了一下,把手抬起来,像要触碰什么东西。
孟鸿文握住他的手:“知道是我主使的,为什么不说?”一点点的,不凝神听就听不出。
皇甫九渊没有回答,一直望着眼前一尺的地方,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打在风檐上剧烈地响着。
孟鸿文突然明白了,早就告诉过的,只是一直被不能释怀的迷障遮盖着,看不清罢了。
这夜紫微阁外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意外声响。皇甫九渊等候着,又迷糊地道:“是什么时辰?”
“快中夜了,主君。”
皇甫九渊道:“那就差不多了。他要来了吧?”
是谁呢?三十年前提剑而来誓夺王位的少年,还是这夜的雨中提剑而来的,那个很像很像的人?过去总是空手来,一次一次非常熟悉了直奔寝殿的道路,身影出现的画面,几乎都能浮现出来了。
孟鸿文心头闪过惊慌,旋即道:“不会有人来的。”
皇甫九渊道:“为何不来?”
孟鸿文没有说话。两人一起等着。
又过了很久,真的没有人来。久得这夜大概都要过去了,整座紫微阁都静悄悄的。皇甫九渊怔忪着,目光已经开始涣散,抓不住眼前那幅记忆,但忽然又放射出喜悦的光芒,那样欣慰的,好像连这几十年的寂寞都不在意了。孟鸿文不知道他高兴什么,看不懂这笑容,心底里涌起一阵恐惧,恐惧得握住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皇甫九渊道:“多谢你。”
孟鸿文忽然靠近了他:“你别走吧。”
皇甫九渊看着上方,不再回答了。孟鸿文又道:“我都给你,你要的都给你。明天我带你离开,我知道怎么能救你。”
皇甫九渊还是看着上方,目光更加散淡了,风声和雨声都响起来,就像那时深宫里的声音,血溅开在白雪上,很多人影在跑动,有人进来,又出去,提剑的,躬身的,笑的哭的,叫他父君的,都来了,又都消失了。
孟鸿文道:“我答应,全都答应……”没有说下去了,皇甫九渊轻声道:“你瞧。”
孟鸿文瞧了,什么都没有。不在了,隔在两端,什么都没有。他不说了,渐渐地感到绝望,不能遏止的,心底里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