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要走时,潘筠说不如散步送他回去,琼玉也要送,孟知年道不必。于是和潘筠两个一起走着,说起皇甫九渊给金河床余下五派掌门人安排的职位,潘筠才知道原来是给派到极北边境的城镇去了,据点也都迁走,但孟知年暗底下的一手到底助了他们买卖不散,到了北边反是新局面,不必说是没怨好发。
潘筠觉得不错,孟知年道:“他们是混惯江湖的人,不可能放心留任在天都,好歹已经依照约定给了官职,能不能做下去就看他们自己了。”
潘筠道:“是混惯江湖的人,要去经营仕途也不容易。”
孟知年略笑:“你自己不也是么?何必总是替别人着想。”
潘筠说那不一样,他幼时父亲阵亡沙场,是从小就受着天一殿影响长大的,如今这样也很自然。孟知年听了有些难过,又后悔不该提起这些。
潘筠爽朗笑了,一副很看得开的样子。
走到接近孟家府邸时,潘筠瞧见巷子口有人探了探脑袋,他目力不错,瞧出是飞廉。忽然想起前几天在三才馆外,看见一个侍卫竟然是孟知年养在城郊宅中的影子,只是不知道名字。心道果然,这些暗中的人手助着孟知年办去不少事情,也挡去不少灾祸,只是怕还没安排到紫微阁外,否则那次也不至于当殿被擒。但顾虑着孟知年或许不愿把话说在口头,是以一直没问。
孟知年并没避讳潘筠,两人就一起走进了巷子里,飞廉先看了眼潘筠,才道:“皇甫主君昨夜在紫微阁召见鸿胪寺卿,谈了约有一个时辰。”
孟知年颔首:“小心行藏。”
飞廉多日没和他见到了,这时有点高兴似的,眼中闪了闪光亮,很快退去了。潘筠看他远去,不由道:“你把暗桩打到紫微阁去了?”心想才除一批又来一批,可真是没完没了。
孟知年一笑表示承认,又道:“上次他趁机剪除不少人,我安排飞廉进去也很容易。下次再有算计,至少有个防备。”
潘筠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扳住了:“主君向来很器重你,也很信任,你何必如此?”
孟知年瞧着他,有点不悦了:“我自有道理,就算是为了自保又如何?”
潘筠道:“虽有上次事情,但到底不曾有心伤你,主君对这些事向来很忌讳,他一举一动也自有侍官照应,为人臣子怎能再行监视?”
孟知年冷哼。
潘筠见他不说话,神情甚是倔强,不由微微叹气:“我从来都是惯着你,如今说话也不管用了,只知道做事该俯仰无愧,你自己斟酌吧。”
这四字听在孟知年耳中简直就很有责难的意思了,他恼怒起来,狠狠道:“你知道什么?”说完忽然觉得伤心,满腹的心事那人也不知懂不懂,整天对着还要装欢,还要去恭喜他抱儿子,这样一辈子大概也没有个头,一时间就觉得不能再呆下去,转身快步往自己家去了。
潘筠没追他。追上了又怎样?现时他也正有些气,只是没想到孟知年气成这样,一张脸都气白了,等孟知年走得没影时他也有些后悔了。自上回辞官后已有几年不曾陪伴,或许真有什么是他不曾知道的?
虽然闪过这个念头,两人还是不欢而散。此后几天里孟知年见了他都绕道走,一双眼里结了冰似的,有事要商量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商量完了立刻有礼有度告辞走人。潘筠根据过往的经验来看,知道自己把他郁闷得不轻。他待孟知年素来亲切,从来就舍不得拿重话砸,也难怪气恼。就这么一个人能够时不时陪伴着,还把自己的机密都告诉给他,蓦然被骂了,谁能不伤心呢?
这么想着,心里不禁歉疚,又不禁叹气。这日从外面回来,见孟知年和几个同僚在亭桥上遇到了,正讲着话,觉得这光景大概容易些,就先到孟知年平日理事的殿所等着。夏至过后天气渐渐炎热,转眼入了梅,就真正是溽暑了。不一会儿尚膳监常侍送来荷叶茯苓粥,食盒下镇了冰块,给放在硬木书案上。潘筠等等他不来,站起来走了走,发觉他书案后面摆着一缸白莲花,好像什么宝贝似的藏在后面,小小开了三朵,还没完全盛放,但白净纤秀养得十分好。
潘筠心想孟知年好像很适合养这些花花草草和动物什么的,每样都养得精心,修饰得一丝不苟,他家妻子琼玉也喜欢,但总没有照顾得那么好。难怪他母亲喜欢孟知年。
心里又一怔,觉得这想法挺奇怪的。
人终于是回来,但见了他还是冷冰冰的模样,道句:“有何事么?”就径直到硬木书案后坐了。
潘筠微笑道:“来给你陪不是,别不理我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是绷着脸多不自在。”
孟知年也不看他,径自整理公文:“我何时不理你?每天都议事,哪句话不曾接?”
潘筠走到书案前:“唉,我知道那日说话重了些,只是事关主君,总不由得要关切,望你不要见怪。”
孟知年道:“事关他你便骂我,事关我便无所谓。”话出口觉得真酸,但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要咬回来也来不及了。
潘筠笑了,又绕到书案边上:“事关你的话,只要我在场,哪一次无所谓过?手拿出来。”说着放了个青草叶子编的小蟋蟀在他掌心。
“好不好?”
孟知年拿手指头碰了碰蟋蟀头上的须,端详了一会儿:“好,就是一个孤单了些。”
潘筠道:“那我再做一个吧。”
孟知年看看他,神情没那么冰冷了,但也不怎么高兴。潘筠便道:“我知道你凡事谨慎,比我想得周到。只是若被主君察觉了,对你自己也不利。”
孟知年没答应,站起来把小蟋蟀放到莲花缸里,就搭在即将盛开的莲花旁,颜色倒也真配。
“我和你过去虽交好,却到底不是一家人。有些事确实不必告诉你,即使让你知道了,也不会明白事出何因。”刻意说生分了,但说的也是实情,不由眼望着快开的莲花有些出神。
“事出何因呢?你不说我怎知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我和你每天走一个屋檐下,你说是什么?”
孟知年略一笑:“那不同的。”忍不住悄悄掠了他一眼。
“或者我们打个商量,要不你告诉我为什么,要不我去告诉皇甫君你安插内线的事,给你自己选。”
孟知年呆了呆:“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凭你的脑子,知道了不会有什么好处。”
潘筠就伤心了,道:“原来你是因为我笨。”
孟知年有点无语,受不得他摆出委屈的样子,道:“你是来给我陪不是的,现在还要我给你陪不是吗?”
潘筠道:“我赔一次你也赔一次,等于都不赔。原来的商量还是能打啊。”
孟知年心想这人好像也没那么笨嘛,比以前聪明多了。到底混过江湖,和杜青衫那样的人喝过酒了,居然也会算计起来。其实这样掰扯两句,心里的气也消了许多,想起来自己也觉得不甘,明明决定好要再给一阵子脸色看,就这么几句话都接近投降了。
于是半靠书案边,略斟酌下,道:“看你这样,说得太明白了也没好处。我的确是有目的,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剩下的你也别问了。”
潘筠也正色起来,点头答应。
孟知年便道:“上回皇甫君一起提了我们官职,把你封为少傅,你说历来少傅是做什么的?”
“辅佐太子。”潘筠说得顺口,随后一呆。
孟知年道:“虽然半是奖赏有功勋者的虚职,但本意是如此。现在主君事事把我们安排在一处,是有所表示的举动。天一殿多年没有少君了,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都很明白。”
潘筠没接口,顺着一路想下去了。
皇甫九渊没有子嗣可以继位的确谁都知道,但还没火烧眉毛,朝中偶然有提,要皇甫君纳妃什么的,都被他暂且压下。现时与大殿前后坐镇的地坤馆空虚无人,皇甫君不好女色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连挖空心思送礼谄媚的都不动这念头,可见是真不好,也是真不急。
不急归不急,皇甫九渊到底不年轻了,膝下三子全尽也是事实,最近几年还常常称病。孟知年是太保孟鸿文大人的义子,真论起来,扶为少君也说得过去。只要信任也喜欢,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碍。但真要说有,也有一样,就是身世。
孟知年的身世几乎没人知道,潘筠只记得那时的少君是主君唯一剩下的小儿子,但也终于十岁不到就病夭。那以后不久,孟太保就收养了这个义子,少时跟谁都不大爱说话,也不很起眼。他从哪来的,一直也没人说起过,及至长大后逐渐风流妩媚为人所倾慕,以至出仕晋升一路立下功勋,也还是无从知闻。
潘筠回想皇甫君看孟知年的神情,这样一提,就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孟知年略略笑着:“主君做事情从不做在脸上,身为他的臣子,怎么好什么事都对别人讲。”
潘筠道:“那你做什么又要监视他?”
孟知年道:“这不便说。”言毕走过莲花缸旁,望了眼外面正好的阳光,放下了一重帘栊,微犹豫,把第二重也放下了。殿所中顿时有些暗了,潘筠看见他背过身,低头不知干什么。
“知年?”还没说完,孟知年就道:“别问。”便转身走近拉他的手。潘筠隐约瞥见他浅褐的薄纱罩衣已经开了襟,手被拉着伸进襟怀,还没摸到什么,中庭忽然有脚步声急匆匆来了。于是手松开,衣襟重新掩好,帘栊拉起。
孟知年轻声道:“我去应付一下。”
潘筠说“好”,看着他走出去,一时却有点出神。孟知年回来时,他已经从后门离开了。
十三 祸笺
那天过后,潘筠和孟知年虽然算是和好,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疏远起来。到了梅雨盛夏,各地水患不断,孟知年忙起来一天到晚不得空,又出天都两次视察江河灾情,那件没说完的事就这样给搁下了。平日里潘筠自己的事并不多,这样一疏远就更少,闲在禁城里的时候就去找旧部喝酒,后来有时也提早回家,家里人自然是很高兴,说他如今比当统帅时轻松得多。
眼见过了头伏,孟知年忙碌之余没漏过潘筠的一举一动,发觉他居然会偷懒了,又发觉他居然恋家起来,也不再每天过来看看自己如何,心里不免纳闷,又不免揣度,有时就有些心灰意赖。有一日闷在殿所里半蹲着看白莲花,一看半个时辰,站起来眼前突然一花,身体晃了晃。门口也不知是路过还是正等着的太史令忙进来要扶,孟知年定定神发觉是他,当即淡淡道了句没事。
他不是不认识这人,小时候一起上过文曲馆,听说风评不怎样。是父亲一早被革职,皇甫君念昔年有功仍旧让他念官学,但从此就很懦弱了,被人欺负急了也咬,结果给旧任太傅的儿子带了人到家里,叮咣五四一顿乱揍把家砸了。传闻就到此为止,后续因为无人关注,孟知年也无从得知。但这样的出身如今竟然也当上了太史令,可见实力不错。
太史令道:“主君让我带句话来,问赐宴那日,孟大人是不是也填了词?”
孟知年一怔。是填了,但那天喝得醉醺醺的,又和潘筠一起走了老远的路,纸笔一起从怀里滚落出去,两人谁也没发现。
立时就知道,那纸笔是给人捡了。字迹和牛角白毫的笔都指着是他,又派了当日头筹的来问,说没填就是瞎话。
太史令带笑似的道:“主君说孟大人填得不错,只是柔了些,拔不得头筹。”
孟知年听这语气挺酸,好像还有敌意,不由看他一眼。我和你有仇吗?
太史令方才冲进来,离他还很近,笑容十分鲜明:“主君还说,填词就填词,不必带些别的意思,坏了风景。”敌意升级成幸灾乐祸,孟知年一样接收到了。
心下又是一怔,那日他并没填完啊?主君又是从哪里看出意思来了?继而隐隐觉得不对,这殿上能人甚多,足堪仿人笔迹的恐怕不在少数,这么说来,是要出事。
孟知年想事情极快,这片刻就全盘把讯息消化了,镇定下来道:“词里没带意思,话里却有意思。主君传我么?”
太史令道:“无啊。你为什么会认为主君传你呢?”当时殿所并无别人,他更靠近了孟知年,冷笑道,“多年不见,孟大人您越发美貌了。只是皇甫君不好女色,也不见得好男色,走到这步也就很可以了。”
孟知年心里险些笑出来:你怎知他不好男色?嘴里虽然没说,眼里还是露出笑意。太史令一张脸就有些红了。他好像很会脸红,一脸红就恼,但恼也没用,脸还是红。
孟知年开口很平淡地道:“我不曾日日去见主君,因何见得是以色事人呢?倒是某些一直蹭在跟前的,有些说不定。”
太史令看着他,恼羞的神色掩饰不住,可看眉目还是很清秀,孟知年暗讽的也就很贴切了。看他匆匆告了辞而去,孟知年心里却半点得意不起来。
真是千防万防,该出事的还要出事。皇甫九渊命人捎了信来,若两日内传,表示还有得商量,两日内不传,该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敲定了就别想反悔了。
虽然紧张,该办的事还是得办,并且办得一丝不乱。孟知年面上全当太史令没来过,继续回到书案前书写公文,一边想着这太史令和他素无交集,到底是怎么得罪上的?想了一阵没头绪,反弄得心口堵得慌。这梅雨时节他身上总有些不适,故而着意保养着,只是最近忙了也没顾上。
得罪都得罪了,还是见招拆招吧。孟知年看了看外面,一会儿的功夫雨势又大了,打得亭桥旁的树木绿叶乱响,直到黄昏,却是再没半个人来。
一等两日,虽然装得无事,内里还是不免忐忑。又发觉递上去的奏呈总无回音,皇甫九渊不曾说什么,看他也没无甚特别,但有些事并不需要表露得太明显。孟知年又探了探父亲的口风,却是不知道。孟鸿文于殿上之事不太与他多谈,只让他按想法行事,这时也问不出什么。
正需要个人商量的时候,潘筠却接连两天没上殿,说是到别处去办点私事,过几天才能回来。孟知年听说,转身往自己殿所走了。
第三天,皇甫九渊终于传召,是内常侍长万俟哀亲自来的,孟知年放下手中的笔,万俟哀道:“大人一会儿到了紫微阁,该如何说就如何说,可千万别有半点隐瞒。只能说到这里,见谅了。”
孟知年心里动了动,想这人倒是不错,于是整理一下衣袍,临去望了一眼莲花缸,忽然想:如果他从今不回来,这莲花开给谁看呢?结了莲子又有谁知道?
这点点预感在心头划过,但他并不很在乎。草叶子编的小蟋蟀攀在莲心,还沾着些许露水,还是一个。
进了阁,见了内中的人,孟知年方始知道今日艰难。
皇甫九渊还是倚在坐榻上,闲闲地抽着水烟,这光线下看去,潇洒倜傥不能言说。孟鸿文大人并不在,太史令在,陪站皇甫君身边。内常侍长也进来,又被皇甫君命退出去。侍从女官也都退出,太史令想留下,皇甫九渊微笑看他一眼,道:“稍后再进来。”话给孟知年听见了。
太史令得意而去,走过孟知年身边,很故意地打了个照面。孟知年好无奈,动了动眉毛就把脸转过去了。
飞廉正跪着,嘴唇紧抿,见孟知年来身体轻微地一颤。这次的过失恐怕很大,也不知孟知年今后还会不会对他好,心里忐忑,一张唇红齿白的脸都失了颜色。
皇甫九渊十分闲雅地,先拿出纸笔,是五色彩笺,牛角白毫,随意地吟道:“白胭墨笔丹砂,轻栊淡酒明花。碧竹清溪片瓦。雁寄云下,试取龙渊一划。字句都雅,但略不合韵,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