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真的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也很讨厌有人抓着我手掉眼泪的这丢人模样,但对着眼前这人,总是狠不下心去嘲笑。
温言道:“好了卯丁,哭什么哭,我又没死,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老实说,你平日有没有用心打扫我的铺位?”
“有,怎么没有!”他急得大点其头,连带头先哭出来的那一滴鼻涕晃晃悠悠的,看的我拳头直痒。“你的铺位,我日日都有打扫的,随时可以住得!”脸上虽哭得一塌糊涂,可眼里冒出极度欣喜的目光。
“好了好了,再说吧。”我几番努力,终于抽回自己的手。这家伙,几百年不见,手劲都大了,刚才这一抓,居然搞得我手腕处一圈泛红。瞪他一眼,另一个手握住那酸痛处揉捏几下。
然后背上就来了一阵大力,立时让我觉得手腕的痛,根本不算痛。
伴着一声中气十足的长笑:
“啊哈哈哈丑阿居然真的是你奶奶的我瞧了半日死活不敢认若非这小子我还真走了眼了!”
我叹口气,苦笑着回头。“丑仁师兄,你还是这般豪放。”
此句一出,除了眼前那秀逸的面庞一脸欢喜外,又有不少惊呼吟哦此起彼伏。
“啊,这人居然就是那个丑阿师兄?”
诶,我怎么听到有女人的声音?
往人群里细看,发现连四小寅仙在内的不少小次山的弟子都有在列。
不由问眼前的丑仁:“怎的今日你们几个也在?对了,说起来你们到底在这里作甚呢?”
丑仁手一抬,我赶紧地一侧身,堪堪避过一掌,然后反手握住他的手,以免他又再度激动。
这个师兄什么都好,就这打人的脾气实在让人吃不消。
他见我如此热情,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丑阿你不知道你失踪这三百年十日与黑齿因来访交恶征战加倍频繁如今更是打得不可开交小次山与其濒临一不小心被他们拿下啦所以我处师兄弟姐妹都搬来了招摇山此时正要商议如何对抗黑齿国下一轮进攻没成想却见你和子卿师兄突然出现真是可喜可贺从此我在招摇也不会寂寞了……”
我一面听一面骂自己猪脑子。问谁不好偏去问他?这一串话听下来能明白也属奇迹。
想不到上次飞镰他们回去后形势更为紧张了,如今连小次山也已失守,更想不到丑仁师兄说及这事半点不见遗憾居然还道可喜可贺……
正琢磨着如何委婉地叫他闭嘴,一直默立在旁的负屃突然一把扯过仍滔滔不绝的丑仁。
“行了,人家正经师兄弟还没叙旧呢,你小心岔气。”
丑仁的脸立时红了,捂住嘴,略有歉意地看看我和负屃。“殿下,我我只是太激动了。”
负屃微微点头,转而对着我,一双清冷秀目淡而澄澈。
“你是留在招摇山,还是回长留山?”
啊?什么意思?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我自然是留在招摇山,去长留山作甚?”
负屃又盯了我一会,那眼神看的我不甚舒服。然后“哦”了一声,自去给丑仁收拾乱了的衣襟,不再理我。
当真古怪。
我挑下眉,径自走到子坤身边,轻轻给他一拳在胸口。
“太冷淡了吧?好歹三百年没见,招呼都不打一个?”
他浅浅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么多人忙着招呼你,我就不凑热闹了。”
我袖手,摇头。“你果然还是那么德行。”
然后又有人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一个滚圆黄面馒头凑到跟前,目不转睛地打量我的脸。
“真是你么?丑阿师兄。你怎么,居然就变成这样的美人了?”
我伸指回戳他的肿脸。“沧海桑田,过了这么多日子,变样不是很正常?”又戳戳他凸起的肚子,“你看,你的肚子不是也变大了!”
寅淼吸口气。“模样是变了,脾气一点没变。一张嘴就知道,还是丑阿师兄。”
我嘻嘻笑着,眼光看向他身边的寅见,问了一声“好。”
他自看到我那一刻起,就脸色苍白,一对眼幽黑凄然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抖,半日才哑着嗓子回了一个“好”,然后偏头看向别处。
我轻轻扯下嘴角,转而跟挨着身边的卯丁说:“不是说在开什么誓师大会,怎的没人主持了?”
他挠挠头。“这会也是不凑巧,先是不见了嘲风殿下,及后大师傅说不等他了正待开始,你跟子卿师兄又突然在半空出现,两个人还——这般——你知道,嗯,估计这会儿谁都没心思再讨论了吧……”
我送他一记大白眼。这小子说的什么话?什么两个人还这般,我们两个人怎般了?不就是抱在一起么?我跟子卿如何,这上下也没谁不知道,再说谁料到下面会有这么多人围观啊?
还有,你自己傻兮兮的,一见我就忘了正事,当别人各个都跟你似的么?
我扫视一番周围,果然几乎人人都或明或暗地打量着我。咦,等等,子卿呢?
这半日忙着叙旧,竟没留意到他何时不见了人影,再一看,迷谷也是不见人影。
“啊,嘲风殿下来了。”卯丁低喊了一声。
我顺他目光看去,果见嘲风款款自空中落下。嗯,身形甚是优雅,很符合他一贯的姿态,只是,哪里有些不对劲?
再一想,是了,我实在不习惯见他独个一人飞升。
朱厌呢?
我一把抓紧卯丁的手。“朱厌呢?这小子去哪儿了?”
太反常了,居然不跟着嘲风,而且今日我出来,居然也不在门口候着。
爷爷的,这只傻鸟,白养他那么多年。
心里一时气愤,一时又有些担心。
“哦,朱厌大神啊,”卯丁有些迷惘地看着我,想是猜不出我因何生气。“他前阵子新养了一只鹦鹉,宝贝得不行,这几日病了,也不知到哪里给他寻仙草治去了。”
“鹦鹉?”什么鸟鹦鹉,让朱厌嘲风也不理了,我也不管了。心中一动,莫非——正在沉吟,却听得台上嘲风懒懒的声音道:“今日且先散了,明日此时再行聚会。”话说完,也不理台下喧哗疑惑,似有若无地扫过我身上,转身飞去空中。
卯丁对这会混不在意,只又拖着我手说:“太好了,琼安,我们这便回去歇着吧。”
我还没说什么,手里就觉一空,这人转眼已被扔得飞起。
然后听见子卿冷冷的声音。“阿丑以后是要跟我睡的,你就别想着替他留床了。”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虽然我的确是这般打算,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老这么简单粗暴呢?
几步走过去扶起卯丁查看。还好,没见淤血伤痕,到底手下有留情,心里松了口气。
“卯丁。”我唤了他一声。
那一直黯然垂着的脸上,没有往日见惯的张惶,只剩下一种很平淡又深入骨髓的失意。
“没什么,”他勉强笑着,“其实我也知道,以前就知道,有你这样一个朋友陪在身边,实在太过好,我母亲曾经跟我说,太好的东西,通常就不是真的。果然她是对的。”他越说头越低,“现在你变成这样,更加不需要我这样不起眼的人跟着了……是我傻。”
“别胡说了!”我皱紧了眉头。如果他只是有些难过,哪怕哭也好,抱怨也好,我都不会像现在这般不舒服。“无端端的,扯这么远?”
“难道不是么?”卯丁突然抬头看我,“你如今的模样,任谁都想亲近吧。”
我一时气急,“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冷冷道,“莫非你最早与我交好,是为了我够丑,无人跟你抢么?”
卯丁摸着被打的半边脸,并没有吃惊的模样,看着我的眼色渐深,突然咬牙道:“是的。一开始,真的就是如此。我想,总算有一个人,只有我会去喜欢,只要我对他够好,他就会对我好,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对我好。”
我手有些抖,掌心攒紧了又松开,然后一把抓起他的衣领,笑。
笑得甚是流氓。“是么,你打得如意算盘。只是如今,交情也结下了,我管你是为了什么缘故跟我要好,反正你这个笨蛋我认了,就不会随便丢下,你不愿意也不行。还能事事由你了!”
说到这里,我顿了下,声音放低到只有他能听见。“不过我的确不能跟你住一个屋子了。你知道的,子卿会陪我睡觉,你也会么?”看着他张大的嘴和涨红的脸,我咧咧嘴,骂了一句“傻子”,顺手放开了他。
卯丁面上表情十分古怪,眼泪在框里转啊转的,死忍着不流下来,那模样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我本想多欣赏一阵,奈何子卿这没心肝的小子太不耐烦,几下把我拖开。
“走了,哪儿那么多衷肠可诉!”他一面抱怨,一面讥嘲,“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么多兄弟?”
唉,这家伙,明显是嫉妒。同样三百年不见,愣没一个人招呼他。
啧啧啧,做人如此失败,也算一种成绩。
经过祝余身边的时候,我略顿了下脚步。
耳际传来他游丝般的传音:“半个时辰后,丹室找我。”
我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一路被子卿拖到他的住处,招摇山甲级弟子厢房。
其实也不比我之前丙级那间高级多少,不过是周围清净些,房间宽敞些。
里面陈设一样简单。两床一几。
还没进屋,身后有人嘿嘿笑了两声。回头看,却是招摇山管事甘宁。
他递给我一床全新铺盖。“诺,这是殿下吩咐给你备下的。”
我伸手接过。
他本来要走了,突然回头又笑着说了一句。“其实当年你一摸完仙根石,就安排你住到这里来的,只是当时你不愿意。”
我看着这不怀好意的笑,生生忍住了扁他一顿的冲动,也干笑道:“是么,罢了,毕竟现在还是上来住了,不过是晚了几年。”
他含笑点头。“嗯,不过是晚了几年。”转身离去了。
我冲他背影比比拳头。
爷爷的,若那时我知道自己会搬来跟子卿住,会是多么欢喜,偏生这人不肯告诉我,现下我真要住了,他又故意拿个事来说,当真不是好人。
时过境迁,当年会令我欣喜若狂的安排,如今只余淡淡的理所当然。
呃,我在想什么?莫非我,竟会不欢喜搬来跟子卿合住么?
胡说胡说。我晃晃脑袋。
“你为什么那会不肯搬来跟我住?”子卿漆黑的眸子锁着我。
爷爷的,我心里又再将甘宁这死人骂了一百遍。你就害我吧!
我家这一根筋的宝贝,要怎么与他解释呢?
得亏这三百年来,我学会了一件事,不到原则问题,千万不要跟他较真。
我假作没听见他的问题,自顾自收拾起铺盖,一面说:“果然甲级厢房就是好,床也比我那边的大。”
子卿没有回答,在我意料之中。
我只是继续有一茬没一茬地唠叨几句,慢慢铺完了铺盖。又找到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最后终于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里沉默下来。
一沉默,那些原本被挤得藏在角落里的尴尬,就齐齐跑了出来,渐渐装满了不大的房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身上滚烫,不用看也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但不晓得为什么,此时并不想回看他。
又过一会,自床前站起。“我出去一下。”
跟祝余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子卿并没有应声,也没有问我做什么去,只是目光灼灼追来。
而我也没有解释,一如我不曾追问他,究竟迷谷把他找去那么久是为了哪般。
祝余看着坐在对面的我,负手立着,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倒比以前沉得住气了。”
“嗯。”我瞟他一眼,“你还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心思更拐了,师傅。”
“不叫我大师傅了?”他眨眨眼睛。
“唉,”我叹口气,“你讲笑话的本事,也是半点进步没有呢,老头。”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人都抽搐,只差前仰后合,半日才止住,擦擦嘴角的口水。
那一刻,我又看到了记忆中半迷糊半精明的广日上仙。
“殿下,”他温柔地唤我一声,“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懒懒地伸个腰。“如果做殿下,只怕不能有什么打算。”
他看着我,沉声道:“如果不做殿下呢?”
“自然是继续修我的逍遥小仙。”
他沉吟片刻。“你觉得可以么?”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试怎么知道?”笑,“你巴巴地把我骗上山,又是为了什么?”
他愣一下,也笑了。摸摸鼻子。
“那一年你本会因救一个溺水的孩子而淹死。”他说,“我算过你的命格,投生不易,为救你一命,才把你搞上山。你不谢我就罢了,还说东说西的。”
“只是因为这个?”我看着祝余的眼睛。
眼里始终水波不兴。“不然你以为是为甚?”他静静地回看我。
我倒挪开了视线。“我可真不想谢你,这神仙当得也不见有什么乐趣。不如死了算了,因为救人而死,也算死得光彩。”
祝余突然嘿嘿一笑。“未必。你可知道你要救的人是谁?”
“谁?”我一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你家老八。”祝余淡淡笑着,“而且,他本来也不会真的淹死。所以你完全是枉死的。”
你大爷。我于是点头。“很好,那真得多谢你引我上山。”顿一下又道,“只是,你一个昆仑上仙,怎的做了招摇的幕僚?”
祝余笑得更是温文。“殿下,不过是混口饭吃。”
他这回答很是油滑,但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太好的理由。
是啊,如果可以,谁愿意活得那般累。
所以,我们就都不要纠结以前的身份了。
“那就,忘了吧。”我说着,站起身来,“大师傅,没什么事,容我先告退了。”
他点点头,“好。”
我就这么走出丹室。等着他叫我,而那一声并没响起。
那就,忘了吧。
出去大概一箭之远,回头轻笑一声。
“师兄,你在吧。”
几米远的树下走出一个人来。清瘦身材,俊俏眉眼,正是寅见。
他面上稍有赦然,而眉头轻蹙。“琼安。”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后面?”
我深深地看着他。“我就是知道。”胸口突觉几分郁郁。
“哦,”他痴痴地看着我,目光变得迷离。
“你找我什么事?”我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长久不见,有些记挂。”他还是那般表情,“你现在的样子……”
“怎么?”我挑起半边眉毛。
“没什么,你自己知道的吧。”他说着,终于转开了视线。“真没什么了,你回去歇着吧,既然你没事,我也放心了。”说完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涩。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句。“老二。”
他身形立时顿住。
半晌,略有些迷惘地回过头。“是你在叫我么?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