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夫是曹军随军大夫,在许都时经常出入曹府,什么该看该问,什么不该看不该问的,早已知晓,何况曹丕又叮嘱了一遍。
小皇帝在里间换衣,全身整理好了出来,坐在一边看大夫给曹丕处理烧伤,不吱一声,眼睛透明透亮地映着灯火。
大夫朝那边看一眼,差点把一块曹丕的皮子给揭下来。
小皇帝那嫩得能滴水的两片唇瓣上,好不明显地有个破口——
已经很显眼了,偏偏曹纯还在一边见大夫在看那,低吼一句:“不许乱想!”
大夫抽了……
二公子欲行不轨,被小皇帝反抗过头,给烧了一块?怎么烧到背上去的呢???那是个什么姿势……
二公子的嘴唇貌似也破了。
这么小,就会那啥了啊!难怪严禁泄露。
脑补党,自古就有啊……
刘协不是没听到,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嘴上有个破口,而是顾不过来。
他在想事情。
曹操、曹昂、曹丕……
那些从许都千里迢迢带来的衣服、用品。
还有曹丕射杀袁术那一箭,以及刚刚才,拿身体挡住火油的曹丕。
自己的一线生机,会不会就在曹丕身上?
现在的曹丕,还不是那个会逼他禅位,再把他迫死了的曹丕。
如果……
大夫道:“好了,二公子近期注意背部不要碰水,等全好了才能擦洗。”
刘协想得入神,被大夫的声音吓一跳。
曹丕皱着眉看刘协,刘协被他看得一时心慌,起身便往里间去。
大夫道:“皇上,您的瘀伤还要擦药。”
刘协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曹丕无事了,你下去罢!”
大夫忙跪地叩头:“臣退下了。”
那一群男孩忙跟了几个进去,大夫退出。
曹丕朝里间的门看了半天,吸着气说:“曹纯。”
曹纯应了,曹丕道:“去跟大夫把瘀伤擦的药酒那些要来。”
曹纯忙奔出去追大夫。
里边刘协往榻上一坐,那些男孩不懂规矩,竟有大半看着他,刘协烦躁:
“一点规矩都不懂!敢直盯盯看着朕!”
几个吓一跳,忙低头看地上。
刘协把他们扫一圈,翻身扑在榻上,一手手背担着额头,一手抠下边的锦绣团花。
过了一会,陆逊看刘协还是那样,怕他就这么睡过去着凉,走近两步,低头道:“皇上别这么睡……”
刘协根本没睡,闷声道:“要你多事!”
陆逊只好退回去墙角站着,又过好久,旁边几个戳陆逊,极小声地道:“睡过去了吧?你去看看……”
陆逊不动,他们又戳:“去呀!皇上要是受了凉,不会饶了我们吧?”
有一个像要哭:“我爹爹还在牢里……”
陆逊瞪他们,都住了嘴,这才轻手轻脚走近卧榻,俯身去看刘协,不意刘协坐起来,面色阴沉道:“备水,朕要沐浴。”
陆逊忙叫了跟他一组那个,两个跑着出去准备。
第五十三章
这十二个男孩只是近身伺候的,外面自然有做粗活的下人,等他们把水备好,刘协在浴室里摆手:
“都出去!”
陆逊道:“皇上?”
刘协道:“你们过去也没有做过下人,是不是都是官宦人家的?”
陆逊和其他几个都点头应是。
刘协叹道:“那就出去吧!既然不会,怎么伺候?”
先前整理一下发冠而已,就七手八脚的,头皮都差点被他们扯了。
陆逊跪地道:“皇上不知,我们家人都在牢里,皇上若是不要我们伺候,我们……”
刘协又叹了口气:“行了,起来罢!宽衣。”
一群孩子围着他忙乱,看不下去了,刘协便出声指点一下:
“先除革带,革带有扣,打开就行了……衣带的结怎么解的要记住,别结不回去。”
“脱的时候无事,穿的时候宫里规矩多,跟你们家里不一样,里衣的袖子要比禅衣长一寸,禅衣的袖子要比深衣的袖子长一寸,朕在这里的时候,不穿外袍,如果要穿,外袍的袖子也要比深衣短一寸,四层的衣袖要全部能看到袖边。”
“司空备了珠玉,在铜镜两边,现在用的墨玉,过几天过了节气,衣带上的宝石换翡翠,不可记错。”
看了十几年,这套规矩刘协就算没自己动手弄过,倒还清楚。
这群男孩不是下人,更不是黄门,脱到剩最后一层衣服,刘协不自在,便只留了陆逊和打着抖的那个,其他都撵出去。
忠义侯府的房子,下面是有地龙的,因而屋里暖和无需火炉。
把身体浸到热水里,刘协却猛打几个颤,打完了,心里终于舒服些,靠在浴池边,闭了眼道:“洗头总不用朕教吧?”
那一个只会递东西,陆逊只好自己上,学着家里下人给自己洗头时那样做。
似乎还不错,刘协过了会有兴致问他名字。
“你叫什么名?”
陆逊说了,小皇帝忽然在水里坐直,擦着眼睛边的水问:“你叫什么!?”
陆逊闹不清是不是得罪了刘协,忙跪下道:“陆逊,字伯言。”
刘协把他盯了好一会,然后问:“庐江太守陆康是你何人?”
陆逊道:“禀皇上,是从祖父。”
刘协道:“起来说话,你怎么到寿春来的?”
陆逊十分吃惊,只不敢露到脸上来,说:“几年前我父亲过世了,我就到了从祖父那里,半年多前,忠义侯袁术派孙策攻打庐江,那孙策很是厉害,才三天就打下庐江城,我和家人都没来得及走,便被俘了,此后被送到寿春来为奴,昨天司空大人问了,叫我也同其他人一道来。”
原来做了几个月下人了,难怪比其他富贵公子会做事。
刘协问:“那你家人呢?”
陆逊道:“从祖父病故,留下一子,年方八岁,也在牢中。”
刘协顿时内疚——貌似你和你兄弟本来可以安然无事地在江东长大,然后做官,被朕蝴蝶得一个当了下人,一个关在牢里。
可这兄弟两个都是人才啊!尤其陆逊!将来能把东吴守十几年,那是一般二般的才能吗!?
刘协怎能不吃惊。
东吴将来最猛的那头,现在在给他洗头……
刘协诚惶诚恐了:朕是天子没错,可朕只是三国的背景幕布,眼前这个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啊!
刘协差点没爬出来道歉。
陆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动作越发小心翼翼,淋水的时候,那水都细成了线,不知道这种冲法,要冲到几时去?
刘协一看,乐了,如今你也才是个小屁孩哈!
“陆逊,去倒杯茶来。”
“陆逊,再拿点点心进来。”
“陆逊,加水,凉了。”
“陆逊,衣服,别叫他们进来了。”
“陆逊……”
……
刘协满足了,把将来的英雄人物使得团团转,累得像死狗一样,那心情,好得没法说!
待擦干了头发出来,曹丕不知什么时候挪到那唯一的卧榻上,看样子已经熟睡了。
曹丕趴着睡的,被子只盖了身上一半,再往上敷了药裹了纱布,不能被压住。
刘协先是皱眉,后来忍了,绕过榻边加的炉子,坐到榻边看。
才上过药,曹丕那背上的纱布竟又透出血来。
刘协垂手看了一阵,到底有些内疚。
曹丕靠外侧睡了,他便爬到里头去,将被子裹了裹,睡去。
陆逊头低着,却把眼睛抬起看了好一会。
刘协睡着了,曹丕反把眼睛张开,仰头低声道:“都出去。”
有几个男孩闭着眼睛打盹,就陆逊一个想着事情清醒着,忙一个个拍了,都退出去。
刘协迷迷糊糊的,眼皮子抖抖睁开来:“曹丕?”
一股浓烈的药酒味弥漫在房间里,曹丕搓了两手亮晃晃的药酒,正抓着他的手腕揉捏。
刘协困极,含糊不清地说:“朕不要紧的,你怎不睡……”
曹丕道:“淤血不散疼的时间长,天天都要揉才好得快。”
刘协眯着眼睛问:“既如此心疼朕,做甚咬朕?”
曹丕扁扁嘴,有点委屈:“我错了,原该让着皇上,竟没忍住,以后不会的了。”
刘协满脸困惑:“朕要你让么?什么你原该让着朕?”
曹丕闭嘴不说话了。
刘协裹着舌头道:“你要揉就揉吧!朕困了,不管你了。”
除了吃,对刘协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睡觉了,困起来脑子钝了不说,动都懒得动。
曹丕拉开他衣服擦肩上的淤青处,他连哼都没哼一下,兀自好睡。
曹丕擦了会,刘协舒服起来,扭扭身子,挨曹丕的手近些。
曹丕看他时,他又没醒。
曹丕嘴巴一咧,露出一颗虎牙笑呵呵地嘟哝:“皇上是条长了牙的龙吗?怎么不像呢……”
这一晚过后,曹丕也注意到陆逊了。
怎么注意不到呢?刘协一口一个陆逊,就没叫过其他人。
“陆逊,取那一简来!”
“陆逊,研墨。”
陆逊这样……陆逊那样……
陆逊长得又可爱,眼角微俏,斯文秀气。
开始曹丕只是斜着眼看陆逊跑进跑出,后头眼神就不大善良了,能放冷箭。
刘协还不自知,还在虐陆逊玩:
“开春了,难道就没有新的菜式?天天都是这些东西!敷衍朕吗?陆逊!叫他们全部换了!换不出来,朕连你一起罚!”
刘协故意的,看着陆逊满头满脸的汗,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曹丕发话了:“陆逊,你出府,带人采买些新的食材回来。”
刘协不乐意,怎么能让陆逊偷闲呢?
刚要说话,曹丕道:“曹纯!给陆逊十个人!我看槐花开了,去弄些来,河湖鱼虾也有了,还有……听说这边偏甜味的糕饼点心比北地做得好,要有做得出名的师父,弄回来给皇上做点心。”
一听有好吃的,刘协不张口了,巴不得曹纯和陆逊能长翅膀用飞的。
扬州地方的菜一概比北地好吃,袁术府里的厨子顶不错,但是曹操不用,用的曹军的伙夫……
那种军营里的伙夫,就是给他鱼翅,他都只能做出大锅肉的味道来,刘协吃两顿就扁嘴。
他倒是没想让自己那么娇贵,可惜十几年的宫廷生活,加上本性难移,难啊!
陆逊挺老实的,得空出去也不偷懒,一早上便弄了很多食材回来。
原本就是扬州的人,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心里自然有数,仗着曹丕给的人,过去寿春城里酒家的厨子也抢了几个来,中午用膳,食案上便大不一样了。
刘协乐坏了,尽情吃喝,曹丕开始看刘协高兴,也挺高兴的,后来刘协夸了陆逊一句,曹丕的脸又摊成了兖州的死面饼子。
等刘协吃得心满意足进屋养膘,曹丕拿眼一扫陆逊:
“你,跟我来。”
陆逊心头一跳,躬着身跟曹丕出屋。
哪知曹丕根本不是要收拾他,把他带到曹操那去,让陆逊等在屋外,自己先进去。
“孩儿见过父亲。”
曹操一看,曹丕主动来找,笑道:“怎么?丕儿会往父亲这里跑?”
曹丕望地下,不接话。
曹操被他堵了一头,高兴劲下去了。
“何事啊?”
曹丕道:“孩儿奉命伴驾,来回父亲,皇上饮食睡眠一切无恙,今天中午还添了数次饭,父亲不必担心。”
曹操朝曹丕看过去,曹丕老老实实地站在下边,眼皮子都没抬过。
曹操道:“添数次饭?皇上胃口这么好?”
曹丕道:“回父亲话,父亲送来的下人里,有一个叫陆逊的,为人机灵讨喜,早上孩儿给了他几个人,他找回来很多本地菜肴,还有几个本地的厨子,做了好些美食出来,皇上爱吃,便多添了些饭。”
曹操笑道:“哦!伺候得不错嘛!”
曹丕道:“父亲说要赏罚分明,才能治下有方,孩儿把那陆逊带过来了,替他向父亲请赏。”
曹操道:“好!他若能让皇上多添点饭,赏他何妨?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曹丕道:“诺!”
曹丕回头出去,曹操听见曹丕在外面说:“曹纯,去取两吊钱给陆逊。”
有个孩子脆声道:“谢谢二公子!”
曹操一笑,果然是个伶俐的,其他那几个似乎都不怎么敢说话。
第五十四章
之后,程昱进来请安:“主公。”
曹操道:“丕儿还知道赏罚分明,不错。”
程昱道:“二公子聪慧,且不骄狂外露,将来必成大器。”
曹操“哈哈”笑,程昱走进两步,躬身道:“可是……二公子年纪小,有些事情想不到也不奇怪。”
曹操疑道:“丕儿什么事情没想到啊?”
程昱道:“我听说,皇上嫌我们军中厨子做的菜不好吃,才叫换了菜色。”
曹操道:“皇上娇养惯了的,吃不下军营里粗陋的菜食也属正常,大不了以后离开寿春上路时,把他喜爱那几个厨子也带着就行了。”
程昱道:“主公,带厨子小事一桩,可……扬州这儿的鱼虾、时鲜果蔬等却带不走啊!”
曹操笑着,眼睛往窗外看。
春天到了,万物新发,花红柳绿好不明妍,外面庭院中养的那些花木比兖州的多了好多种,争奇斗妍、五彩缤纷,很是招人爱。
曹操还是笑,看一圈下来,嘴角就没放下。
最后道:“那孩子伶俐,丕儿只赏他两吊钱,不免小气,为免人家觉得我曹操的儿子吝啬——这样,他家人还在牢里吧?放了,放他出去,和他家人一起,爱去哪去哪,另找一个替了皇上那的缺。”
程昱道:“主公宽宏大量!那孩子一家人必感激主公大恩。”
曹操摆手,程昱退到门口,曹操忽然说:“你去嘱咐备膳的厨子,外面采买的菜防人做手脚,还是尽量用府里的,皇上不乐意,那就做好吃一点,做点菜还不容易?”
程昱应了下去,曹操那挂了好一会的笑脸才收了起来。
陆逊才拿到那两吊钱,便有人来告诉他,曹操高兴,赏他和家人自由了。
陆逊喜出望外,当即就想走,曹丕道:“看着你像懂礼的,怎么一高兴就没规矩了?”
陆逊吓一跳,忙跪下。
曹丕道:“你伺候了皇上,不该去拜辞吗?”
陆逊一听,又高兴起来:“谢谢丕公子!我这就去拜辞皇上!谢谢丕公子!”
曹丕点头,陆逊起身,小跑着回到刘协住的院子。
刘协还在睡,陆逊耐着性子,等刘协午睡起来,高高兴兴地向刘协跪了叩三个响头道:“皇上,司空大人听说我做事做得好,让皇上多添了饭食,赏我和家人自由了!我来拜辞皇上。”
刘协眯眼想了会,问:“曹丕放你出去?”
陆逊道:“不是丕公子,是司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