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就知道了。”
“是,少爷。”
回房的路上,正巧遇见沈颜嫆要进屋,毕晚秋便打了招呼。
“表妹。”
“表兄,你回来了。”沈颜嫆朝他颔首。
“是啊。听说姑妈要回京城?”
“嗯,方才我和舅舅去送她了。”
“哦……你为何没一起回去?”毕晚秋笑得温雅,用单纯好奇的语气问。
沈颜嫆也笑了,“你很想我走?”
毕晚秋脸色僵住,忙打哈哈:“哪有哪有,我就这么一问。表妹住这里我自是欢喜,家中本就冷清,表妹在这,也
多个人说话玩耍不是?”
沈颜嫆抿嘴,眼中有了戏谑的神色:“自是这样,那就叨扰了。”
毕晚秋随她进了房间。
沈颜嫆让了座给毕晚秋,自己坐到了床沿,拿起早上的女红绣了起来。
毕晚秋走过去瞧,发觉素帛上的图案竟比清晨时多了一大片。
“你绣这东西绣了一整天么?”毕晚秋瞪大眼睛问。
“不然如何。”沈颜嫆浅淡地笑,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
毕晚秋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枯燥无味地过日子。看到表妹如此,又联系到她寡情的性格,不禁多了几分怜悯。难道这个大
家闺秀成日在家就是这样度过来的么?
“表妹。”毕晚秋忽然开口,一脸正经地瞧着她。
“嗯?”沈颜嫆也歪头瞧他,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明日我带你出去玩!”一句稚童般的戏语竟被毕晚秋说出几分信誓旦旦来。
沈颜嫆微微愣神。她听出这个少年话里的意味,只觉有些感动,自己隐藏在端淑之下的寂寥第一次被人如此敏锐地
察觉到。心中像是被什么触动似的,轻泛涟漪。是了,是被他那双眼睛里熠熠发亮的神采灼烫了一下吧,沈颜嫆想
。
“好啊。”女孩仰起脸,眼里第一次沁出了笑意。
毕晚秋与沈颜嫆又说了一会话,便回了厢房。胡八早候在那里。
毕晚秋忙从书架中拣出几本书,又包了几块墨,几管毛笔,将这些东西都递到胡八手中。
“少爷,您这是……?”胡八瞧着手中的物品直发愣。
“胡叔,求您个事。”毕晚秋眼神闪闪烁烁的,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那个,呃,就是……”
胡八听着越来越细如蚊蚋的声音,不自觉伸头过去,睁大眼等他后文。
“你把这些东西给娄致送去。”毕晚秋终于说了出来,又赶紧摇手:“但千万别说是我给的!你就说,就说是白天
遇到书贩子,瞧着便宜给他买的。您不一直挺关心他的么,这么说他不会起疑的。”
“呃……少爷。”胡八听了这番话,只觉哭笑不得。
“嗯?”
“要不我给您去说说,让娄致过来给您认个错?还叫他回来做书童罢。他毕竟是个奴才,您这样做……会长了他的
气焰的。”胡八笑得眉毛都耷拉起来,“孩子间闹个脾气,没必要弄到这个地步啊。”
毕晚秋脸色肃正起来,沉声道:“原本就是我的错,他为什么要道歉?以后别在我跟前提什么奴才长奴才短的。这
件事就这么做吧,胡叔,你要装得像些,别叫他看出来。”
胡八内心腹诽了一句瞎折腾,便答应着退出去了。
毕晚秋负手长立,瞧着窗外海棠结实,心中宽慰了些许。
第十九章
次日,毕晚秋去私塾跟谢小夫子请了一日的假。
他本就不用参加县试,谢小夫子自是欣然允了,还按住他的肩膀笑着嘱咐,近日可以不用来私塾,在家温书即可,
爱休息几日便休息几日。
毕晚秋揉着肩头答应着,被谢小夫子笑得浑身发毛。
回家之后,毕晚秋去了沈颜嫆房间,邀她一同出游。
沈颜嫆早就等候已久,看到毕晚秋过来便施施然起身,道了声谢。
“表妹太生分了,”毕晚秋笑道,“你来我家做客,陪你解闷本就是我该做的。”
小藕庄本就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可以游览,两人只散步一样走着。毕晚秋见沈颜嫆只顾缓步行着,却闷声不吭,便装
作一副好奇模样引她说些京城中的见闻。
沈颜嫆说话极为洁简,许多京城人津津乐道的趣事奇闻,被她删去铺垫略掉细节,两三句话就道出前因后果。毕晚
秋听着干巴巴如嚼蜡的轶事,又不好制止她说下去,只能僵硬地扯着嘴角,赞一声:“表妹若是去修史书,必定大
有可为。”
走到邻近村边,沈颜嫆忽然轻声喟叹:“好香。”
毕晚秋温和笑着,遥手指道:“我们小藕庄就是闻名于这延绵百里的荷滩,现下正值夏末,我们趁荷花未败去观赏
一番如何。”
“好。”沈颜嫆出神地望着远处的碧海叠浪,淡淡点头。
毕晚秋跑到荷滩边,在滩头解了一只小舟。
荷滩的芦苇丛里经常有农人系的木舟掩藏其中,如若有人来往渡河,只解了绳子便可暂用,事后再将木舟安置原处
即可,利人利己。
不一会儿,毕晚秋就跳上小舟,撑着竹篙朝岸上喊:“表妹,快上来!我们一起去划船!”
沈颜嫆瞧着这个平日斯文的俊秀少年朝她挥着胳膊,一脸孩子样的兴奋笑容。又想到他方才一路逗自己说话的模样
,自己虽是想说得有趣味些,可话一出口却是控制不了的惯常的平淡,然而,他却一直忍耐地听着,甚至还对自己
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这个玉石娃娃般的少女仿佛隐约听到自己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有春水消融的破冰声。轻微,几不可辨,却是温暖如
冬阳。
碧水清漾,微波粼粼。
竹篙撑着一叶扁舟自芦花飞扬的苇丛间荡去,隐入了荷滩深处。
娉婷的菡萏出水而立,粉白嫣红,几枝疏落地点缀在满目浓翠之中。那些层叠如华盖的宽大莲叶极力地舒展着盘面
,将炎日遮蔽住,留给莲叶下的两人一片幽凉。
沈颜嫆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头顶迤逦而过的莲叶,炙烈的阳光将莲叶照透,那些浓厚的墨绿仿佛成了半透
明的玉碟,流光溢彩,深黛色的脉络格外清晰,一直延伸到如波浪起伏般的叶面边缘。
毕晚秋一边撑船一边看着那个女孩原本清寂的脸上出现恍然入神的惊叹。
这才像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嘛,毕晚秋一阵老怀大慰。
然而,看着这田田的荷叶,毕晚秋不仅被勾起了旧思。
一年前他曾遭同窗嫉恨,被困在这汪洋无边的莲海,是那个少年救了他。之后他们相识相伴,也是在这片荷塘中,
他手把手教会他怎样划船,怎样凫水,怎样挑拣成熟的莲蓬,怎样从那些三角状的小叶中捞起甘脆的菱角……
他在练习撑篙的时候,少年就坐在船头剥着莲子和菱米,用干净的帕子攒着等他来吃,自己却是一口不尝。
越回忆越觉得往事如昨般清晰起来,以往从没觉着怎样,自己是被服侍惯了的,对于他对自己的那些温情居然毫无
察觉。自己真是个笨蛋!毕晚秋心中懊丧。
心境不复方才的轻快,毕晚秋蹲下身子,心不在焉地拂着水面。
沈颜嫆见舟停了,便回身望他。看到他兴致怏怏地垂着头,拨弄着水花。
“表兄,你怎么了?”
毕晚秋回神,笑道:“没事没事,我替你摘朵荷花。”说着便倾身折了一枝盛放的荷花递给她。今日是来陪这个女
孩散心的,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毕晚秋暗暗告诉自己。
沈颜嫆瞧着手中娇艳的芙蕖,一瓣瓣全打开,青色的小莲蓬外满满当当的都是嫩黄的蕊丝。
“真好看。”沈颜嫆将它凑到鼻下轻嗅,小声赞叹道。
毕晚秋忽然伸手过来,将花盘朝她脸上按去。
“哈哈哈哈……”毕晚秋捧腹笑道:“瞧你瞧你,成了大花猫了!”
女孩茫然地拿开荷花,只见她鼻尖上都是花蕊蹭得的鲜艳黄色。
毕晚秋见她呆呆的不说话,停了笑:“怎么?生气啦?”
“没有。”女孩方绽开笑容,低头抹了抹自己的鼻子。
两人在荷滩中荡舟半日,才靠了岸。
毕晚秋将木舟系好。看到水边葱葱茏茏的都是细狭的蒲草,便跑过去拔了一束。
沈颜嫆瞧着他灵活地将几丝蒲草辗转指尖,不一会就编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蚱蜢出来,不禁惊叹:“真有趣!”
毕晚秋笑了笑,将草蚱蜢递过去:“喏,送给你。”
沈颜嫆惊喜地接过来,放在手中把玩不止。
毕晚秋瞧她比刚来时候心境放开了不少,脸上不再是一副雕刻般的淑静微笑,而是像个爱瞧新鲜的孩子,不禁高兴
起来。
沈颜嫆见他瞧着自己笑,自觉失礼,低了头道:“多谢表兄礼赠。”
毕晚秋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我是你哥哥,哥哥送个小玩意儿给妹妹,也要道谢的么?”
女孩抿唇不语,面庞如方才那朵盛放的芙蕖般灿烂。
两人结伴回家,一路谈笑着,沈颜嫆言语虽是依旧枯涩无味,却也会主动说些什么了,毕晚秋早抛了温文尔雅的假
相,活泼的性格一展无余,说了许多笑话逗表妹开心。
毕晚秋手舞足蹈地正演示着笑话中的人物,沈颜嫆掩着袖子轻笑。
忽然,岔路口处迎头遇到了一个人。
毕晚秋脸上的表情瞬间冻住,手脚也顿在那里,四目相对。
娄致正准备赶鹅回去,没想到遇到了他,眼睛被他盯住仿佛被施了法般挪移不开。娄致面庞腾地红了,一脸尴尬地
低头垂袖,道了句:“少爷。”
毕晚秋瞧他低了头躲开自己的目光,心中不禁一会涌起怒气,一会泛出悲凉来。
冷着一张脸,对他轻蔑地翻了翻白眼,负袖离开。沈颜嫆也低了头跟上。
娄致呆呆地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竟是痴住了。
沈颜嫆紧步在毕晚秋身后走着,但他步子实在太快,跟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支持不住了。
“表兄。”沈颜嫆实在无法,只好捂着胸口唤了他一声。
毕晚秋闻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这个表妹都忘在脑后了,不禁自责。
“实在抱歉,忘了你还在旁边,没事吧?”毕晚秋转了回来,扶住沈颜嫆。
女孩听言身体僵了一下,继而笑了笑:“不妨事的。”
毕晚秋放缓了步子,拖拖沓沓地走着,一脸垂头丧气。
沈颜嫆在一旁瞧他脸色。
“那个人,我见到过。”女孩低声道。
毕晚秋抬眼瞧她,面有讶异。
“和我娘刚来的时候,在后院见过。”
是了。毕晚秋想到姑母在饭桌上提到娄致。
“噢。”毕晚秋闷头答应了一声。
“你很讨厌他?”女孩眼睛望着毕晚秋,眸子里沉着一些毕晚秋看不懂的意味。
“不。我不讨厌他。”毕晚秋轻声道。
“嗯。”沈颜嫆复又垂首,想起了那天毕晚秋冲撞母亲的话。还以为他只是个性烈的人,原来这些都是有缘由的…
…
毕晚秋笑了笑,带了几分涩意。指着她手中的草蚱蜢道:“这个,还是他教我的呢。”
“是么。”沈颜嫆也微笑,纤细的手指不觉屈了屈。
第二十章
娄致傻傻地站在原处,瞧着那对才子佳人远去。
果然是这样么,少爷果然要和那位表小姐成亲了么……
昨夜在下房,胡八跟他念叨那位势利眼的京城姑奶奶时,他就听出他言语中为少爷不平的意思。
“以后去了她府里,这位娘娘似的姑奶奶还不一个劲地挑少爷的错?”胡八皱着上唇啧啧道。
“去她府里?”娄致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
“唉,只怕两家要结亲了。”胡八脸上有不舍的神色,叹了口气:“这乡下地方哪能困得少爷一辈子呢?听说姑老
爷是朝廷的吏部侍郎,入了她家做女婿,对少爷的前程大有裨益碍……”
“不过,那位表小姐相貌人品倒是这个。”胡八举起大拇指晃了晃,“可惜你没瞧见,那小瓜子脸精致的哟,跟画
里的人儿似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十足的大家小姐派头。配了我们家少爷倒也不亏,娄娃儿你说是不是?”胡八笑
着问娄致。
“是……”娄致胡乱应了,他没有听胡八在说什么,脑子中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毕晚秋要娶亲了
,毕晚秋要离开小藕庄去京城了……
自己以后连见都见不到他的小少爷了。
娄致终于回过神,一双眼睛望着胡八,瞬间红了。
“胡叔……”娄致忍不住哭了起来。
胡八吓了一大跳,忙搂过娄致的肩膀:“你这孩子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啊?”
娄致将脸埋在袖子里,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道:“我……舍不得少爷……我……舍不得他走……”
胡八愣住了,瞧了他一会,轻轻摸了摸娄致的脑袋,安抚道:“好孩子,胡叔知道你跟着少爷久了,同少爷感情好
。可你不能伴他一辈子啊,你们……毕竟是主仆,以后的路是不同的。唉,别哭了,傻孩子。”老管家心疼地拍着
娄致的背。
夜里,娄致在被窝里心神不宁,又抹了几次泪才平静下来。
是啊,他们一个是地主家的少爷一个是放鹅的小奴,路不同的……他能有个锦绣的前程,自己应该替他高兴。待他
离了这里之后,自己才能真正断了对他的绮思,真正为自己今后的路作打算。
娄致爬下床,点起了一小截蜡烛,借着幽暗的光看了一夜的书。
然而今日,措不及防地遇到他和那位表小姐还是叫自己脑中一空。
他笑得真开心……跟以前他俩一起在私塾恶作剧,一起去野外玩耍一样开心。
他始终只是个玩伴而已,谁都可以替代的玩伴而已。
沈颜嫆倚在床头,默默拾起昨日的刺绣,指尖抚了抚帛面。
那是惯常的绣品花样,素莲鸳鸯,碧草青水。
鸳鸯只刚绣了一半翅膀,鲜亮的颜色盖过清淡的一池花叶,煞是好看。
沈颜嫆捻起丝线咬断,拆掉了那片鲜艳。
细细密密地绣了满湖莲叶,菡萏零丁,蕊丝嫩黄。她闭着眼回忆着。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纤秀的字迹仿佛用笔勾勒出的一般,悄悄藏在一片莲叶底下。
京城里什么没有,有脂粉香销的章台路,也有清雅风流的小倌楼。她都懂。
她原本就没想求什么,若不是那个少年明朗的笑颜太过耀眼,她本什么都不会看进眼底,不会印在心中……
收了线,将这方素帛缝成锦囊,将依稀沁着水泽香气的蒲草蚱蜢放了进去。
这就够了。
毕晚秋站在窗边,望着下房处,满脑子都是他躲避自己眼神的样子。可惜窗外只有无星无月的混沌夜空,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