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雪清秋到底想到了什么,跟着红龙的方卓已经来到了学院的一个不大但十分安静舒适的会客室里。
曼迪正坐在椅子上翻看资料。这位老龙和当初一样,须发皆白,面容严肃,身上衣服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丝皱褶。
开门的声音响起来了。
坐在椅子上的曼迪站了起来,他看着自门外走入的小黑龙,严肃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想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方卓。”
刚刚走进门的方卓一怔,他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面前的老龙:“您好,我们……”
曼迪明白方卓未尽的话:“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在圣龙殿见过你一次。”
方卓释然了:“原来如此,请问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先坐吧。”曼迪道,在见方卓坐到自己对面后,才再严肃地接着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这些问题可能涉及到你的隐私,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会给你一点小回报——比如在一个月前,被你杀死在蒙丹北城森林里的那条黑龙。”
心脏骤然缩紧,方卓面上却没露出什么表情,只稍稍停顿了一会便开口询问:“容我先问一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推测?”
曼迪轻轻点头:“我们确实了解到那条黑龙是跟着你进入森林的,但毕竟没有证据,所以便从龙宫中拿出一个时间之匣回放了当时的情形。”
方卓听不懂什么‘时间之匣’是什么,但他能明白什么叫‘回放当时情形’:“你们都……看见了?”
曼迪的面容看上去更严肃了:“小陷阱用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几根鱼线。”
方卓没有接口。如果是说之前他还考虑对方是不是在诈他开口的话,那现在,他是半分都无法怀疑了——地上的陷进或许可以从某些蛛丝马迹上看出来,可只有鱼线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他当时是照着黄眸黑龙被鱼线惹出来的痕迹切进去的,并且确信自己不止收回了鱼线,还彻底破坏了伤口。
杀黄眸黑龙这件事,往真格里说,方卓其实没指望能真成为一个秘密——不说目击者雪清秋,光说他还不完全了解这个世界制度能力,就注定了这件事情存在极大的隐患和纰漏。
可是不指望归不指望,当真正听见自己小心又小心才做了的事情在别人口中仿佛小孩子的玩闹一样,方卓还是顿觉倍受打击。
方卓没有说话,曼迪也不催促,只安静地坐着等待。
片刻,方卓开了口:“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当然。”曼迪点头,“你可以选择不回答。而如果你回答了,那就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方卓眨了眨眼,然后,他露出一个微笑:“那么,你们想问什么?”
曼迪严肃的面容稍稍舒缓了,他道:“风龙历八月二十二,你和另一条冰蓝小龙去了酒吧,酒吧里,你最后在吧台那里说了几句话,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方卓摇摇头。
曼迪应了一声:“你当时说的是自己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黑龙……现在,记起来了吗?”
方卓停顿了一下,继而点头:“是。”
“可以形容一下么?”曼迪问。
“当然。他的头发很漂亮,颜色很沉,有如深渊;眼睛很特别,有一点狭长,看人时总给人不经意的味道,但顾盼间又睥睨自生。”方卓简单回答。
“你在哪里看见的?”曼迪紧跟着问。
“青果路外。”方卓并不停顿。
“时间呢?”曼迪再问。
“八月十六。”方卓依旧很快地回答。
“二十二日,你喝醉了吗?”曼迪又问。
方卓眨巴眨巴眼,不说话了。
“你喝醉了吗?”曼迪再问一遍。
“我想,我喝了点酒,可是……”方卓停了一会,才慢吞吞道,“……应该没有醉。”
曼迪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么,你是刻意引我们过来的?”
方卓点头承认了。
“为什么?”曼迪问。
“我觉得你们找的那个人,”方卓稍稍犹豫,“在针对我。”
曼迪皱了皱眉,刚要往下再问,就听见敲门声轻轻响起。
“抱歉。”对方卓颔首之后,曼迪起身开门,却倏然惊讶出声,“阁下?!”
原本好好坐着的放在当即被曼迪的声音吸引过去,正见一身戎装,发色灿银的帝堂绝自外头踏入会客室。
方卓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停留在了帝堂绝身上。
进来的帝堂绝一开始并没有注意方卓,他只问曼迪:“事情处理好了?”
“差不多问过了。”曼迪点头道。
帝堂绝点点头,目光落在了方卓身上,却惊讶的发现对方正是自己之前挑选过的那条小黑龙。
一个多月……这么早就入学了?帝堂绝忍不住想道。
而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的方卓也不用曼迪示意,自己就站起身行礼道:“见过辅王阁下。”
帝堂绝没有再想下去,他应了一声,示意方卓站起来,随后便坐到曼迪之前的位置,道:“你见过风花叶。”
这一句话无疑比曼迪的要开门见山许多。方卓也比回答曼迪时更干脆不少:“见过。”
“在哪里?”帝堂绝再问。
“青果路刺球巷的入口处。”方卓回答。
“你见到的是他的真面目?”帝堂绝又问。
“不是。”方卓依旧简单而干脆。
帝堂绝没有再说话了。
方卓则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好像不太拒绝得了帝堂绝这个人,尤其是当对方面对面地站在自己前边的时候……是因为血缘么?方卓颇为纠结。
帝堂绝暗自思索了一会。他确信面前的小龙已经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而后呢?他自然是该离开了,只是……
帝堂绝又看了面前的龙一眼,不知怎么地问出了一句话:
“是什么时候进诺亚的?”
“一个月又一周前。”方卓同样下意识地回答。
帝堂绝回过了神——其实在那一句并不在计划中的问话说出口时,他就已经回过了神。不过,这世上总不可能事事如同计划不是?何况感觉并不差……帝堂绝调整了姿势,接下去道:
“你化形的日子,也才一个月又一周多一些吧?”
方卓没有注意到这个微笑的变化,所以他只老老实实地点头:“五周又两天。”
但站在帝堂绝身后的曼迪注意到了,所以他很惊讶——自从辅王和王的第一个小龙死去后,他已经不常看见这种姿势了;而等第二个小龙被风花叶抢走,他已经足足二个多月没见过这样的姿势了——这种代表轻松随意的姿势了。
“在诺亚的生活累吗?”帝堂绝的闲聊还在继续。
“不算累。”方卓也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曼迪悄悄地退出了会客室,他觉得此时,自己并不需要再留下来。
“你的抚养者是?”
“他叫塔米,是黑龙。”
“我听说你为他拒绝了一个贵族?”
“是的。”
“你喜欢他?”
“我很喜欢。”
帝堂绝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问得太过隐私了,可是……
他看着面前的小龙。面前的小龙没有一丝不自然或者隐怒,他只是认真——很认真地回视着他,然后一一回答。
出于某种考虑,一开始,曼迪就让龙把位置摆得很近,所以此时,帝堂绝和方卓之间的距离只有半米不到,近得不止能让帝堂绝很轻松地注意到方卓浅灰色的瞳孔,还能让他随手触摸得到。
帝堂绝略一走神。
再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抚在了对方的眉梢。
章一四:胡萝卜和大棒
方卓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让帝堂绝把手放在自己的眼眶上——是,方才帝堂绝走神了以致不知不觉地就伸出了手,可是他并没有走神啊!他甚至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帝堂绝伸出手,不算快地往自己脸上递……
端坐在原地,方卓实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自己方才的状态。
魇着了?
方卓暗自打了个寒噤。
好在此时帝堂绝终于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大是不妥,当即就抽回了手。
在场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方卓正襟危坐,眼不移目不斜,只当做根本没有发生刚才的尴尬:“不知辅王还有什么想问的?”
就这样?帝堂绝下意识地想着,随即惊觉到自己竟有些失落。
方卓并没有太注意帝堂绝的神色,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还只是以为自己对面前堪称“绝世”的男人有某种程度的好感的话,那经过一场交谈、现在他的则已经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对对方有什么好感——而是完全拒绝不了对方。
而且更悲剧的是,这种拒绝不了好像还不只是他单方面的……
方卓心中警铃大作,他想到了塔米,当然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他已经开始深刻觉得,自己原本的身份实在是个没上时间的地雷,保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上去,就“砰”地一声爆炸了。
偏偏这时候,帝堂绝开口了:“我听说……你的抚养者离开了?”
“是的。”方卓硬着头皮回答,心里竟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告辞离开,或者,应该不顾得罪龙,马上离开?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帝堂绝再问。
这种对话真是太熟悉不过了。方卓只稍稍愣了一下,神色里本来稍有露出的些微犹疑和踟蹰就统统不见了,只剩沉静。而随之回答的话语,较之先前也不知圆滑了多少:“并没有说过具体什么时候会回来,想来也不会太长;而且塔米离开前,还把我托付给了其他人。”
这是在赤裸裸地拒绝了。
帝堂绝当然不会听不懂方卓的意思,他静默了一会,继而微微笑了:“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帝都学习,并且想着不管怎么样,你都需要征得你抚养者的同意,这才多问了一句。”
呃,只是这样?
方卓大为尴尬,耳朵动了动,尖角上很快就染上了浅浅的绯:“那个,辅王阁下,很抱歉,我……”
方卓的一头泼墨样的黑发理得很短很利索,所以帝堂绝不需要花费多少注意,便很容易地看清楚了那微微颤动的绯红耳尖。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并伸手轻轻摸了方卓头顶:“没事,对不熟悉的龙,本来就该多提防……”
最后那两个‘一些’,帝堂绝有些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对方竟有一种十分熟悉地感觉,熟悉得就像是……
“我先走了!”忽然一声响起,方卓挣开了帝堂绝的手,胡乱丢下一句话,也不顾是否失礼,就近乎狼狈地冲出了门口,一转溜便离开了。
门被方卓打开,曼迪也走了进来——方才他在外边看见方卓匆匆跑出来的时候,曾看向帝堂绝请示要不要把龙留下来,但帝堂绝并没有表示,他先前也不曾听见什么不对,便让方卓离去了,只是自己走到还坐在椅子上的龙身边:
“阁下?”
这一次,帝堂绝许久没有回答。
不得已,曼迪再问了一声:“阁下?”
仿佛自亘久的梦境中醒来,帝堂绝微微晃神过后,才觉得身心都尽皆疲惫。他休息了一会,再慢慢道:“你再去查……查方才那只小龙的所有事情。还有。”
帝堂绝微微抿了唇。他没有骗方卓,他方才确实只是单纯地见了一个小龙喜欢,想让对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现在……现在,他觉得自己如果错过了这只小龙,日后一定会后悔。
万分后悔。
虽然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过,不算太晚,不是么?
帝堂绝已经开口了:“还有,我要再见那个小龙一次。以及他的抚养者。”
曼迪吃了一惊:“辅王,您打算?——”
“再看看。”帝堂绝道,他的眼睑垂下,那如无穷宇宙中亿万星辰一样夺目的光辉便被遮掩了大半,只剩偶然地一点光亮乍然闪现,又倏忽而逝,“再看看……”
帝堂绝说道,他轻声着,自言自语:
“我想抚养那条小龙……”
方卓一口气跑出了会客室所在的那栋高塔似的建筑,一路快步走着,直至转到了某个周围视线的死角又再不见有龙的踪影后,他才停下来稍稍喘了一口气。
而一停下来,方卓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在突突地疼着——今生连带着前世在一起,他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头痛过,因为他克制不了自己。
——因为他在帝堂绝面前,克制不了自己。
想到这一点,方卓顿时觉得全身都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了。独自休息了一会,他才抬眼向周围看去,当即发现自己挑了一个好位置,周围是大树成荫曲径徘徊,不要说龙了,一眼看去是连根龙毛都没有。
方卓放松了,他先是靠着自己背后的岩壁,再接着,他蹲下来了,又接着,他坐下来了。
方卓愁眉苦脸了。
按说帝堂绝是他真正的血亲,如果在选择抚养者之前,他知道了会近乎本能地无法拒绝对方,他就是死皮赖脸地也要跟着对方——反正这个身体是正主儿。
但那只是在选择抚养者之前。
——他现在已经挑选了塔米了,就没有任何理由,在对方一心一意对他的时候再和别龙牵扯不清。
方卓抿了抿唇。
只有远离……可是怎么远离?看今天的情景,用膝盖想也明白帝堂绝已经开始注意了,或者说,开始疑惑了。
而如果帝堂绝一旦得知真相——依旧能用膝盖想明白,到时候甚至不需要帝堂绝多说多做什么,早会有大把大把的龙想把他扎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打包了给帝堂绝送去……说不定还是送到床上,等帝堂绝回来了想休息的时候一掀帐子——
——嘿,好大一份的礼物啊!
方卓为自己的想象恶寒了一下,于此同时,他倒是开始想念不知身处何处风花叶了。
——如果对方此时在这里,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在他身上下一个更高深的、更隐蔽的、永远不会让人发觉的变成黑龙的幻术?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
在方卓暗暗想着风花叶的时候,风花叶也正通过法术观察方卓。
虽然他想观察的其实不是方卓。
依旧停留在上次停留的地方,风花叶闲适地靠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浅浅地一道水幕——或者说,水幕中那个一时沮丧一时皱脸的小龙。
很有意思。风花叶无声地笑了笑。不过……
——帝堂绝什么时候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