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余澐并没有如自己所料的,一个人死在野外。
他昏了数日,但又莫名地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神思清明,身上的刀伤也没有疼痛之感,若不是依然躺在那片泥地里,他恐怕要以为自己是在黄泉路上。
他疑惑起身,在地上发现了一些像是人皮一样的东西,半透明的,沾着透明的黏液,而这种透明的液体他手上和脸上也有。
余澐用手去擦,擦到颈脖的时候,听到很轻一声锦帛撕扯开的声音。他放下手来看,发现手里多了一张人皮。
莫名之下,他解开衣衫,发现胸膛上有着不少皮肤裂开的纹路,用手一蹭,就蹭下一片皮肤,惊异之下,他发现所受的刀伤全都不药而愈,恢复如初!
这才是长生不老的真正秘密所在!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夺去他的性命……只要伤及到了性命,他就会转入沈眠,沈眠中身体会像蛇一样蜕去一层皮肤,新生皮肤的同时会连带伤口也一起治愈。
秦灿恍然大悟,「所以那个时候你受了刀伤却不让我们跟着你,是因为你知道你自己身上马上就会产生变化,不想我们看见……」
傅晚灯默言,只轻点了一下头。
「那么,许干生又是怎么回事?」一旁的颜璟问道。
傅晚灯回道,「赵若怀有个妹妹,后来嫁给一户姓许的,干生就是他们的后人。我伤愈回到京城,暗中观察陈培元的举动,陈培元从礼部主事一路做到礼部尚书,利用手里的职权,从未放弃过对于长生不老的追求。
「但是好在我当时酒后失言并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陈培元只知道要长生不老就要找到三珠树,在寻找的过程中,他得知当年余澐的好友赵若怀的家人,似乎保存着一株三珠树……」
余澐起先也不知道赵家后人那里有三珠树,他想自己石室里的树被自己毁了,赤水也放尽了,陈培元即使再念念不忘,也没有办法。但后来却得知,非。凡。陈培元在找一户姓许的人家。
由于余澐先前沉睡了百年,百年间物是人非,他根本不知道身处何方,周遭发生过什么事情,就算脑海中还记得过去的宫殿和街道,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派景象。
他知道陈培元在找姓许的人家,自己花了不少时间调查,才弄明白,原来这是赵若怀的妹妹嫁的那一户。
余澐想起来,当时自己进石室前,送了一段三珠树给赵若怀,只要有赤水,三珠树就能生根存活。
但是他一个人的消息,毕竟快不过陈培元的人,待到他找到许家的时候,许家已被灭门,只有藏在密道里的许干生活了下来。
之后两人隐姓埋名,依然暗中监视陈培元的一举一动,发现陈培元的两个儿子先后到了冀州,然后陈培元的女婿朱广源就任冀州知府,于是余澐和许干生也在冀州安定了下来,一面调查陈培元的所作所为,一面准备为许家的灭门讨回公道。
「我和干生来到冀州……」
傅晚灯还没说完,牢门上的铁链突然「哗啦」一声响,进来几个陈培元的手下,粗声吆喝,将人拽了就往牢门外推。
「起来,快点起来!跟我们走!」
青花镇县衙。
夜幕落下,一轮圆月悬于天际,银辉满地,皎洁如霜雪。
云中雁正坐在后院的石桌边,就着几碟小菜,品一坛子好酒,酒香醇浓,甘洌醉人,云中雁执着酒盅,不时发出一声赞叹。
「笨蛋知县和山贼头子不在的日子就是清静……」他夹了一块大骨丢给蹲在石桌下,张着嘴淌着舌头眼巴巴地候着的狗官。
见有食吃,狗官「嗷呜」了一声,叼起了就甩着尾巴往自己窝里跑。
云中雁翘着二郎腿继续小酌,过了片刻,听到腿边又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狗官回去把骨头藏起来后又跑来了,便用脚蹭了蹭那团软乎乎的东西。
「做狗别贪心,我挑了最大的骨头给你了,你看那笨蛋知县什么时候对你这么好过?」
话音落下,腿边亮起一团白光,刺目晃眼,云中雁执着筷子的手往眼前挡了一下,白光落下,石桌对面的石凳上,多了一个人。
银丝如雪,赤瞳流火,头上一对毛茸茸的尖耳,身后那根大尾巴正垂到地上,薄唇微启,吐气如兰。
千宵一条手臂支着石桌,脑袋轻轻搭在手上,媚眼如丝斜斜睨向云中雁,绯红的眸底婉转着万种风情。
「我可不是狗,是否能贪心一点呢?」
他倾身而上,伸手抚上云中雁握着酒盅的手,微微用力带到自己身前,就着他的手,杯子微倾,将杯子剩下那点酒液倒入嘴中,喝完,还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在杯沿上舔了一下。
隔着一个杯盏,他眸光荡漾如水,「如此月色,又有美酒,一人独斟,岂不浪费?」
云中雁抬起捏筷子的手,指指千宵身后,「佳人有约,下回请早。」
千宵脸一沈,回头,看见阿大手上提着一个正冒热气的荷叶包站在那里,见到千宵回过头来看他,只沉稳浅笑,「千宵也要一起喝吗?那我去厨房再拿个杯子……」
「不用了,我只是趁着月色好,看看法力恢复了几成。」
千宵鼓着脸起来让座,他只对喝酒的人感兴趣,才不想被塞进酒坛里被酒泡死,虽然这县衙里就阿大看起来最沉稳正直,但谁知道这样忠厚老实的人发起飙来是什么样子……还是去逗阿斌和阿丁好了。
千宵没有赶紧离开,因为阿大的荷叶包里包着一只鸡,是镇上酒楼的招牌菜,金黄酥脆的外皮上裹着薄薄的一层油,晶亮油润,伴着荷叶的清香。
千宵虽然很早就不以人世的食物为食,但到底抵不过身为狐狸的天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阿大撕了个鸡腿给云中雁,见千宵这模样,把另一个鸡腿分给了他。千宵伸手正要去接,蓦地一阵金属环扣互相碰击发出的「哗啦哗啦」声,打破了四周的宁寂。
千宵将伸出去的手放下,皱起眉头,看向半空,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嘴一咧,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有红色的纹路从两鬓往脸颊上延伸,一派不悦。
「又是那个臭和尚!」说完,法力一施,旋身消失。
阿大要递鸡腿的手还伸在那里,千宵却突然消失不见,阿大愣了愣,低头看向手里那个鸡腿,然后把这个也搁到了云中雁面前碟子里,这才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端到嘴边正要喝,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大抬头望了望天际,叹道:「都已经月半了,大人说十来日就回来的,怎么耽误了这么久?连个音讯都没有……」
云中雁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掂起杯子在指间转玩,「你要是担心,我们明儿就上路去青城看一看,正好这几日我也被那个和尚给吵得头痛。」
阿大想了想,微微点头,然后将手里的杯子递了过去。
「莫负了这美酒与月色……」
杯盏轻磕,发出清脆声响,琥珀酒液晃荡,映出一轮明月如镜,而县衙门口,则是另一幅景象。
千宵沉着脸开下县衙的大门,冶艳的样貌因为两颊上的红色纹路以及露出的犬牙,显得有几分恐怖,加之周身白色的气焰流转,银丝化成长练飞舞,一路走来,撞见的衙役纷纷抱着廊柱小心避开他,心里默默流泪。
老天,他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这县衙里尽是惹不起的人物?
县衙的大门外站着一个面貌俊挺的和尚,素衣袈裟,脖子里挂着一串一百零八颗凤眼菩提佛珠,正闭眼诵经,一手合十胸前,一手摇动手里的双轮十二环锡杖,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正来自于锡杖上互相撞击的金环。
千宵双手攀着门,歪下脑袋,银色的发丝绸缎一样从两侧肩头倾泻而下,微微眯起眼,眸眼中的流光抿成一道犀利的细线,表情不善地看着面前之人。
前段时间和鸡妖那一战,不幸被夺了内丹还受了不小的伤,虽然内丹抢了回来,但对于自己的修为多少有点折损。加之秦灿这段时日又不在县衙里,没人逗弄,法力恢复得又慢,千宵多少感觉郁闷和烦躁。
偏偏前几日镇上来了个和尚,一来就站在县衙门口不肯走,言称县衙里有瘴气,他是来驱除妖邪的,于是一到夜里诵经念佛的声音和锡杖上的金环「哗啦」、「哗啦」,吵得人头痛睡不好。
就算阿大已经和他解释过了,他住在这里是得到县太爷同意的,并且他也不伤人,但是这个和尚就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根本不听!
指尖的长甲伸了出来,手指一曲,在门上刻下一道道深痕,和尚没有睁眼,依然摇着锡杖默念佛经。
「喂,我说你,念够了没有?」
千宵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友好,门未完全打开,看不见他身后扬起晃动的尾巴,完全是一副要和人开打的模样。
今晚月圆,天地灵气正盛,不教训一下这个臭和尚,免得他以为自己和他一样是吃素的!
抓着门板的手微微蜷起,萦绕千宵周身的气焰像是真的火焰那样灼灼跃动,彷佛有烈风旋过,县衙门边的树杈无风自动,那和尚依然闭目诵经,全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千宵眯起的双眸猛地一睁,仰首一声尖锐狐啸,用力一拍门板飞身而出,手成鹰爪,亮出长甲,对着和尚胸口捣了下来。
就在要触到他胸口的时候,和尚胸前的佛珠亮起一阵金光,千宵像是触到了墙上,被弹了出去,他在半空折身,停落在县衙大门的房顶上,银发飞扬,衣袂翻乱,火红的眸子从上而下地瞪着下面的人,一派居高临下的张扬与傲慢。
和尚蓦地收声,睁开双眼,看向上方。
千宵心底一震,因为对方眸眼中的清明。
人生在世,多少受外物蛊惑,故而凡人的气才会如天地初开那般混沌,只有修炼成仙,破身成佛者才会呈现与凡人不同的气。
但是这个人身上的气很明净,他虽不是佛,却只差一点便要登临无上境界。
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千宵很明白彼此的实力悬殊,但事情是自己先挑起的,现在退缩,不成样子,故而只能硬撑。
和尚放下合十的那只手,手臂一展,也飞身上了衙门大门的房顶。
两人默默对峙,半晌,千宵按捺不住,开口道,「和尚,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在此既不伤人更不害人,你何苦咄咄逼人?」
和尚抬手再次在胸前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谨遵佛旨,来解冀州之患……」
千宵将下巴一抬,问道,「那和我有何干系?」
和尚平心而道,「冀州之患非人祸,既非人祸,便当收妖降魔。」
「所以你不问缘由,遇妖降妖,遇魔伏魔?」
「既是妖,便终会成祸。」
千宵挑了下眉,继而带着嘲讽的笑,「呵呵呵,哈哈哈……和尚,佛以大慈悲救天下苍生,而你的慈悲,不过是你的主观臆断!」
和尚脸色一变,只因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千宵接着道,「你断善恶不过是凭着自己的内心,不公于万物,你真的受过佛性,真的参悟了佛法?」
和尚执着锡杖的手抖了抖,眸中厉光一划,取下颈脖中的凤眼菩提佛珠,跃身而起朝着千宵拍了下去,「妖孽,休得胡言!」
千宵一退,躲了开来,脸上又恢复那股冶艳的柔笑,「被我说中痛处了?」旋身一跃,跳下衙门大门的房顶,落在公堂前的空地上,见和尚追了来,衣袖一振,飘上公堂的房顶,「和尚,你心里有佛,却参不透佛,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成佛了!」
此话似乎激怒了和尚,和尚将手里锡杖一横,追上房顶,「妖孽,乖乖伏法!」
县衙里的人抱着头逃出房间,然后缩在廊下看着房顶上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人,不时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县衙里有个连鸡妖都杀得死的师爷在,看和尚收一只狐狸不过就像看戏,但还是有人清醒过来,对着从后堂过来的阿大道,「阿大哥,你看这么打下去不是法子啊,吓到镇上的人怎么办?况且公堂的那屋顶……」
话没说完,公堂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和尚和千宵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阵烟尘漫上天际……
阿斌和阿丁在旁各自哀叹。
「完了……」
「才刚修完没多久的房顶啊……」
第七章
傅晚灯被陈培元的人给带走,一直没有回来,许干生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团团转,转得秦灿眼前发晕,脾气都上来了。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秦灿没好气地怒斥他。
被他这一说,许干生立马像只鸡毛都竖起来的公鸡,气咻咻地走到秦灿面前,「你怎么可以这么这样,素流被带走到现在都没回来,你居然还能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如果当时不是你们硬要往石室那边走,现在我们会被关在这里吗?」
秦灿觉得这个许干生真的很欠揍,如果傅晚灯早把来龙去脉和他们说清楚,会有这么多事吗?会有吗?
就在大家为着那金枝玉叶疑惑的时候,傅晚灯有跳出来说他认识这玩意,有说这玩意儿就是他弄回来的?
而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陈培元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结果还装得和真的一样,和自己一起查案子,一起分析,还假惺惺地提示自己根据断枝分析金枝玉叶的大小,带着大家从地道逃生……
秦灿心想,自己才应该是发火的那个人才对!把傅晚灯当挚友,当患难之交,好了,到头来人家身后藏的那一连串,连点屁都不想让你知道!
秦灿现在才明白过来,那个时候他们四个人离开朱家去溪西村回来的路上,他提议要进云龙山查个究竟,许干生为什么这么激动找借口阻止他们前往。
他也终于明白了,在云龙山的地道里,傅晚灯为什么几次三番要求他们赶紧离开,千方百计不让他们接近那个石室;以及那个时候在地道里,从傅晚灯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彷佛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积淀下来的沧桑与深沉。
秦灿抬头,懒洋洋地看着许干生,「我问你一个问题,那个时候你在房里上吊自杀,旨在何用?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三珠树的事,又为什么要在手里捏一片树叶,偏偏让我们往那个方向去想?」
许干生一下慌了神的模样,眼神闪烁,支吾其词,「那个……只不过是……」
「如果想活着离开这里,最好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旁边传来颜璟淡漠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肃杀。
秦灿和许干生回过头去,看见颜璟抱着手臂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眉心略微皱起,说完那话,睁开眼睛,有一丝犀利的眸光凝在眼角。
「事到如今,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他视线扫向许干生,「终究也会知道。」
许干生像是被冷剑射中背心,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又看向秦灿,他敢对着秦灿大呼小叫,因为秦灿看着就像个任人搓圆捏扁的角色。
但是那边那个靠着墙的人就不同了,他的来头和脾气之前就听傅晚灯提到过,原来是云龙山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山贼窝——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现在不知道被秦灿灌了什么迷魂汤,跑到山下的县衙来正经八百地当起了师爷,不过身分换了换,本质还是没改。
许干生揪紧了自己的袖子,表情紧张,像只被逼到墙角旮旯里逃不掉的小动物。
秦灿心里不由发笑,这许干生和傅晚灯那只老狐狸比起来可真够天差地远的,没说两句自己先慌了神没了分寸,不过傅晚灯那家伙活得还真够久的,不知和青花镇外破庙里那个老妖怪比起来,谁活得更久……
「其实,我知道的事情也不是很多……」许干生心里终是抗争不过,决定和盘托出。
「素流刚才把能说的都说了,素流他从宫里出来后,虽然在暗中观察着陈培元的一举一动,但随着陈培元手握的权力越来越大,行事也越发缜密和隐蔽,期间素流花了不少时间在找赵家的后人,可惜找到我的时候,三珠树已经被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