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灿张着嘴,下面那一声还没喊出了,被房里头凶巴巴地一吼,声音嘎然止在喉咙中。
愣了愣,闭上嘴,将搁在嘴边的手放了下来,不过没有离开。
颜璟正要离开窗边,蓦地外面一阵「啊啊啊啊」的大叫,把他再次吓了一跳。
这次秦灿没有再喊颜璟名字,而是扯着嗓子唱起了小曲。
「西边那噶有座山哟~山那噶两头连着天哟~一头是太阳哟~一头是月亮喂~」
这是阿斌阿丁他们在县衙做事的时候经常哼得一首歌,秦灿听多了也自然会来上那么一两句,不过完全不着曲调,简直如魔音贯耳。
在前头校场上的兄弟们都诧异地看向后院那里,不甚疑惑,只能向阿大求教,「阿大哥,县太爷这是在整哪出?」
阿大淡淡一笑,「大人在哄咱们爷开心呢。」
众人人听闻,不由露出惊讶又佩服的表情,纷纷叹道,「不愧是从京城来的,懂得就是多……」
阿大对于他们给予的赞叹简直要笑出来了,「你们真该到县衙看一看,就知道大人这一招还不算什么。」如果平时被追着打也算的话。
阿二嘴里咬着半个窝窝头,从房里头出来,走到阿大身旁,将嘴里的窝窝头拿下来,看着后院的方向,声音讷讷的,「我还以为大人这次沈得住气呢。」
「哪里?」阿大笑道,「你现在不住在县衙没看到……」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元说,大人好几次眼睛愣愣地瞅着门边,嘴里念念叨叨着『那个折腾人的祖宗』,魂不守舍地把用过的洗脚水又拿来洗脸还浑然未觉。」
「噗!」阿二没忍住,抱着肚子笑了起来。
「太阳陪着阿哥哥哟耕作,月亮陪着阿妹妹哟织布——」
秦灿唱得正来劲,就听「吱嘎」一声,颜璟的房门开了,心里一乐,嘿,有戏!
但下一刻却是「哗啦」一声,一盆子水从里面泼出来,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
秦灿杵在那里傻愣了下才回魂。
「啊呸!」低头吐掉嘴里的水,用手抹了两下面门,秦灿深吸了两口气,又要接着来,「西边那噶有座……」
匡啷!
从半开的门里飞出一只铜水盆,直接盖在秦灿的脑袋上,接着那门也「砰」地一声给重新给关上了。
秦灿伸手把那个给他罩得严严实实的铜水盆给抬了起来,微微眯眼看向那扇门,肚子里那股牛一样的倔脾气给放出了栅栏。
嘿!
有理占着就可以不理人了是不是?
有理占着就可以随便耍脾气了是不是?
秦灿开始捋袖子,捋完袖子顶着个水盆满院子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不一会儿,从院墙角那里找了块石头回来,还是站在颜璟的房门口。
「你越想一个人清静,老子就越不让你称心,有本事……有本事出来打我呀!」说着用手里的石头敲了下铜盆的盆底,「匡匡」有声,清脆震耳,有点像铙钹,于是秦灿这下更来劲了,一边敲着铜水盆,一边再又扯开嗓子唱开了。
「西边那噶有座山哟,山那噶两头连着天哟,一头是太阳哟,一头是月亮喂——」
在前面校场的众人开始受不了地捂着耳朵四散逃开了。
秦灿一连唱了两回,都没见那门打开来,不由奇怪,怎么?这会儿没反应了?
刚这样想的时候,就见眼前有什么一亮,下意识地拿起手里的铜盆往面门前面一挡,就听「当」的一声响,秦灿端着铜盆的两只手开始发抖了,只因一把长刀刺穿水盆,不过幸而被水盆卡住,那刀尖就停在离他的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
秦灿狠狠将铜水盆往地上一丢,看见那刀是直接破开闭紧的房门飞出来的,在那门上也留着一个不小的窟窿。
秦灿小心翼翼地挨过去,正要将脸贴上那个窟窿往里看时,耳边蓦地传来一丝异动,连忙闪开,这次飞出来的是青犊刀的刀鞘,直直飞出去,插在院里一棵树上,那树摇了摇,枝叶纷纷发出抗议的「沙沙」声。
秦灿提着自己的衣摆跑了过去,将地上重得要死的青犊刀给捡了起来,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插在树身上的刀鞘给拔了下来,将刀归鞘后,抱着刀想了想,然后朝着屋里道,「此物太危险,暂且没收!」
在听到房里传来不知什么被折断的「喀嚓」声响后,秦灿掩住嘴偷偷地乐,他都能想象出来颜璟此际脸上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表情。
虞老大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山寨众人捂着耳朵四处逃窜,便立地一声吼,「这是做什么?乱糟糟的,逃难都不该是这样子的!」
说完,不由皱眉,因为后院那边传来的敲敲打打外加杀猪一样的歌声,实在是件很折磨人耳朵的事情。
见众人都用着无辜的表情望着自己这边,虞老大迈开步子朝后院走去,走到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青犊刀从屋里飞出来、刺穿秦灿手里那个铜盆的画面。
虽然不知道在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自己三弟给气了回来,但多少清楚可能是和秦兄弟有关系。
本来护弟心切的他早该杀去青花镇上把秦灿拖出来好好教训一顿,让他不要忘记当初是怎么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家老三,要让他受一丁点委屈,就立马拆了他那身骨头。
不过,事情不问清楚,又不好兴师动众,杀人放火也总要给个理由才对。于是旁敲侧击想从老三这里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却只是挨了个冷眼,被回道「什么事都没有,想回来就回来了」!
虞老大躲在墙角边上看着秦灿在那里闹腾,不一刻,万老二也走过来和他一起看。
秦灿收了颜璟的青犊刀后,任他在外面说什么话激将,里面都没个响应,接着一眨眼,秦灿也没了人影。虞老大和万老二就想,可能是连他也放弃了的时候,秦灿「哼吱哼吱」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长梯子。
虞老大和万老二两人互看了一眼,不知道秦灿这次要做什么。
就见他将梯子架好,动作笨拙地爬到颜璟那房的屋顶上,然后扒开屋顶上的瓦片,弄出个洞,接着将梯子收起来,又顺着屋顶上的洞放下去。
一切做好,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将衣摆束进腰带里,就沿着梯子爬了下去。
虞老大和万老二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个世上敢在他们老三脑袋上面做这种事情的,估计也就这个不知道该说他是胆大包天还是傻不愣登的县太爷了。
秦灿顺着梯子爬下去后没多久,就听到颜璟的房里传来「哎呀」、「哎哟」地惨叫,惨叫声停了后,颜璟那间的房门打开,秦灿秦大人抱着脑袋被人一脚踹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半天没爬起来。
颜璟走出来,直接从他身上踩过,一脚下去,秦灿「哎呀」一声,颜璟拿回青犊刀,转身回房里,还是从秦灿身上踩过,一脚又换来秦灿一声「哎呀」,接着秦灿就像一滩烂泥那样趴在颜璟房门前的地上哼哼,估计接下来三五天的都要消停了。
「哎,大哥,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老三虽然一副不愿理秦兄弟的样子,但我怎么觉得……老三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万老二问道。
虞老大想了想,点头,「确实有点……」
于是万老二叹道,「秦兄弟不愧是从京城来的,见多识广,哄人的法子也多,说不定还很会讨女孩子欢心。」
这一说,虞老大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很久没这么闹腾了,秦灿觉得自己下半辈子的精力都给一起赔上了,又是水盆又是刀子,又是爬屋顶又是人肉垫子,不过好在让秦灿感到比较欣慰的是,颜璟下手的时候还是保留了不少力道的。
躺在榻上翻了个身,背部传来的酸疼让秦灿「嘶嘶」出声。
好吧……稍微重了几分,不过和刚认识的时候相比,还是很留情的了。
秦灿也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浑身酸痛得睡不着,秦灿决定起来去放一下水。
青花镇上的县衙虽然一开始破破烂烂的,但好歹收拾收拾、修整修整,住起来也算舒适,但是山寨这里就差多了,尤其体现在这个茅房上,四面透风不说,还味道难闻,后头就是后山,晚上过来别提有多阴森。
秦灿皱着鼻子解开裤带,嘴里还不忘哼哼着白天那个山歌。
哼着哼着,就听见耳边哗啦啦的水声多了一个,秦灿侧首看去,隔着板子,虞老大也正好看过来。
「嘿嘿嘿,秦兄弟解手呢。」
秦灿奇怪了,不解手跑这儿来干嘛?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于是也「嘿嘿嘿」的一笑。
然后虞老大又是「嘿嘿嘿」的笑了回来,还一直看着他这边,虽然有一块板隔着,但秦灿被他这么看着,还是浑身上下汗毛都竖了起来。
小心翼翼将自己兄弟给收了回去,秦灿系好裤带,转身出来,那边虞老大也急急忙忙出来跟着他,「秦兄弟这么晚还不睡?」
秦灿就觉得今天的虞老大怎么这么奇怪?转念一想,不会是白天盯梢的事情被他发现了吧?
不会,如果要发现的话,依着他的性格,应该是当场把自己揪住了质问自己,而自己下午一直在跟颜璟闹腾,颜璟根本没机会和虞老大说自己盯梢的事情。
走了没几步,又听虞老大道,「秦兄弟要是睡不着,就陪陪我老虞。」
秦灿一脚没踩稳,差点摔在地上,心里叫了一声「娘咧」,不是因为差点摔了,而是被虞老大这句话给吓的。
好不容易站稳,秦灿借着房檐下的灯笼光亮,凑近了虞老大仔细看,「大当家,你晚上没有吃坏东西吧?说一句得罪的话,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啊哈哈哈!」虞老大心虚大笑了起来,抬手一拍秦灿肩膀,「不愧是秦兄弟,果然瞒不过你……哎,秦兄弟?」虞老大四下转了一圈,「秦兄弟,你跑哪去了?」
秦灿惨兮兮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我……在地上……」麻烦下次动手的时候提醒一声,自己好做个准备,不然这么一下子上来,总有一天要归西的。
虞老大笑着将秦灿从地上拎起来,还很好意的帮他拍掉身上灰尘,「就说让你跟我学一套五禽拳,才不会身子这么弱,走走路都能摔在地上。」
秦灿像躲虱子那样左躲右闪地躲避虞老大的手,「不、不用了,只是天太暗我没看清楚脚下……」然后抬起头,一副求饶的表情,「大当家,你真要我……陪你?」不管陪他做什么都觉得不是好事情。
虞老大将秦灿肩膀一揽,不容分说拽着他就往自己房间那边去,「哈哈哈!那我们走吧,我在房里备了上好的酒呢。」
「好啊,我正好睡不着……」秦灿越说越没底气,其实心里已经在叫救命了。
「事情就是这样……山寨里都是粗人,老虞我实在找不到人商量,所以才来找秦兄弟你的。」
桌上倒着好几个酒坛子,秦灿红着脸打了个酒嗝,「所以大当家找我,是要我想个方法让那个姑娘对山贼有所改观?」
虞老大头点得和鸡啄米似的,然后用力握住秦灿的肩膀,「秦兄弟,你虞大哥后半辈子的幸福可全押在你身上了。」
秦灿将他的手撇开,小声嘀咕,「谁和你称兄道弟了?老子后半辈子的幸福还在和老子闹别扭呢,谁管你啊……」说完又咕嘟咕嘟灌了大半碗。再说了,山贼能有什么好形象?就算穿上锦衣玉服,吟诗作赋,只要还下山「买卖」,那就还是个山贼!
不过秦灿倒是弄明白了虞老大白日里偷偷摸摸下山的举动是什么用意,而且,颜璟在这件事上也算是半个媒人了。
一个月前,颜璟回到山寨,脱了衣服换上昔日的装束,扛上青犊刀,带着弟兄们就去山下做「买卖」。
虞老大心里是奇怪,但又不敢多问,那天听说有一队肥羊会打这儿经过,碍于自家老三在县衙做师爷,自家兄弟不少也在县衙干活,故而山寨收敛了很多,很久没有做一票大的,虞老大自己手心也怪痒痒的,见颜璟没什么顾忌,便也跟了去。
守在半山腰上,果然如消息中说的,肥羊是一车队要去边关交易的茶叶和丝绸,颜璟一声令下,众人冲下山去,虞老大摩拳擦掌正要大干一票的时候,蓦地瞧见山道另一个方向,有个姑娘推着一个坐在板车上的婆婆过来。
山道上立时一片混乱,那姑娘被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人给撞倒在地上,又见到这些人手里都操着明晃晃的家伙,更是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过惯了刀剑生活的虞老大,看见这一老一弱,蓦地生了恻隐之心,丢下刀,走过去将姑娘一把从地上拉起来,让她也坐在板车上,接着他将板车的绳索往自己肩上一套,蛮力一使,拉起两人离开那片混乱,然后又在姑娘的指引下,将她们送到了小山坳村。
于虞老大而言,不过就是个举手之劳,他们只求财,从不伤害平民老百姓,尤其是老弱妇孺。
但是那姑娘确实感激到不行,一口一个「大哥」,喊得虞老大心里一阵热一阵甜的,临到走时,还向虞老大打听他是住哪个村的,回头还要好好谢谢他。
虞老大刚要脱口报上黑云九龙寨的名号,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因为正听到那姑娘在和村里其它人说,在山路上遇到那帮子十恶不赦的山贼抢劫过路商人,幸好有这位大哥相助。
往常别人怎么说,虞老大从来都不在意,黑云九龙寨虽然做的是无本买卖,但这是世道所迫,他们兄弟两个做好人,却被冤下牢狱,后来当了山贼,黑云九龙寨不仅给流离失所的人提供了一个归处,还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以及老弱妇孺,碰上灾害连年,附近的灾民也都靠着他们养。
虞老大从未觉得他们做的有什么不对,世道逼人,既然好人做不下去,那就做恶人。
但是姑娘这一句「十恶不赦」,让身形巍然如山的彪壮汉子,心里生了一点动摇。
本不欲说的,但姑娘再三追问,便只好说是住在白石镇上的农户,名叫陈铁牛。
这之后,虞老大心里就总放不下那个姑娘,经常打扮成农户的样子,到小山坳村那姑娘家里帮忙干些农活,一边心虚着,一边又担心身分被揭穿,久而久之,这事就成了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
秦灿拨弄着桌上的酒碗,没想到虞老大这么个粗汉,心里也有这么细的一面……看来虞老大是很喜欢那个叫二丫的姑娘了。
但是黑云九龙寨的名声在外头是怎样的,只要让颜璟捋起袖子露出刺青,就能看出个大概,虽然这伙人偶尔也做做好事,在自己去青花镇上任之后也收敛了不少,但山前山后住着的百姓,对他们还是非常忌惮的。
哎……
不由叹气。
这个忙,不是说帮就能帮得到的。
被秦灿闹腾了一下午的颜璟,也是累到不行,虽然很想把那家伙狠狠揍一顿后丢下山去,不过又唱又跳的模样其实还挺好笑的,尤其是被水浇了一身又被铜盆罩住脑袋,那脸上变化的表情别提有多逗。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宣泄,只不过猜测和应对秦灿下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也是一件挺费精神的事情。
耳根子总算清净后,随意吃了点东西,接着一挨上床榻,就睡得死死的。
到了后半夜,颜璟突然觉得床帐里很热,身上不知压着什么,出奇地重,想翻身却一动都动不了,胸口闷闷的,气都喘不过来。
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外头正好一朵阴云遮住月光,只留檐角下挂着的灯笼在夜风里一晃一荡地亮着。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颜璟惊见一个黑影压在自己身上,下意识伸手要去拿藏在枕下的匕首,却发现自己两只手被分别绑在床栏上。
「什么人?!」厉声叱问。
外头遮着月亮的阴云缓缓飘开,银色淡薄的光亮穿过窗格,一点一点照亮那个压在颜璟身上的黑影。
看清楚来人,颜璟双眼一瞪,怒道,「大半夜的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