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晚灯状似认真地左右端详了一下,道,「还行,就是比之前更青更肿了一些,没事没事,十天半月的总会消下去的。」
「呿!」
不过因此似乎可以暂时不用担心陈培元认出自己了。秦灿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两位大人怎么蹲在这里?身子不舒服吗?」
秦灿和傅晚灯两人抬头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昨日那个原本伺候朱老太爷的丫鬟秋晴,她正端着一个食盘朝这里走过来。
「奴婢给秦大人和颜师爷送早膳来的,只是没想到傅大人也在这里。」
秦灿和傅晚灯站了起来,傅晚灯道,「我已经吃过了。」
于是秋晴端着食盘走进房里,将两碗粥和几碟小食一一放到桌上,秦灿有点不解地问她,「怎么换你来伺候我们了,府里人手不够?」
秋晴放碟子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道,「少爷怪我没伺候好老太爷,将我罚回普通下人那里……」说完,嘴角微微一勾,沈了一口气,「秦大人您别担心,奴婢很勤快手脚也很利索,不怕伺候不好两位。」
秦灿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然后视线落到秋晴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上,白皙的肌肤上有一道道青紫的痕迹,像是被鞭子抽打后留下的。
注意到秦灿的视线,秋晴连忙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臂上的伤痕,低下头,匆匆往门外走,「秦大人和颜师爷慢用,用完叫一声奴婢就来收拾。」
待到秋晴的脚步声走远,秦灿回头问傅晚灯,「你怎么看?」
傅晚灯道,「不失为一条线索。」
11.
秋晴原先是服侍朱老太爷的丫鬟,因为朱老太爷被害,被朱逸迁怒而罚为普通的下人。
在这样的大宅院里,下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主人贴身的丫鬟小厮自然视自己比其它下人要高人一等,而秋晴这样被自家主子踢走的,定然会被其它下人看不起,说不定还会私下被羞辱。
傅晚灯说刚才秋晴无意中露出的手臂上的伤痕,有新伤也有旧伤,说明秋晴时常被虐打,朱逸的性子暴烈,朱广源也不是脾气温和的主,父子如此,虽然朱家下人都说朱老太爷脾气挺好的,却难说关起门来老爷子没有一不顺心就拿下人出气的习惯。
如果秋晴真的一直被朱老太爷虐打,那么确实有杀害朱老太爷的动机,而朱老太爷遇害后,朱逸将过错全数归于秋晴没有照顾好老太爷,说不定昨晚又对其横施暴虐,于是再次激起了秋晴的杀心。
虽然秋晴有杀害朱老太爷和朱逸的动机,但同时又存在着疑点,那个大瓮,装了一个成年男子,昨日抬上来的时候是两个下人一起都还费力,就凭秋晴这样一个弱质女流,实难操作。
「也许有帮凶?」傅晚灯假设道。
秦灿觉得这个猜测不是不可能,「我们可以朝着这个方向查下去……不过先不要打草惊蛇。」
秋晴进来收拾两人的碗筷的时候,傅晚灯已经先回自己房间了,秦灿正被颜璟面朝下地按在地上,颜璟岔开脚坐在他腰上,一脚压着秦灿一条手臂,秦灿只能像条肥肥的大青虫一样左右扭动着挣扎,出声求着饶。
「好祖宗,我再不敢了,你就放了我吧。」
「闭嘴!现在求饶已经晚了!」
颜璟恶狠狠的语气让秦灿「呜」地悲鸣了一声,放弃挣扎,只能看见散乱的头发在眼前一晃一晃的,脑袋上歪七歪八地已经梳了两个高高朝天的马尾,但颜璟似乎还不解恨地正在梳第三个。
秋晴站在门口半晌,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
颜璟将最后一根发带打上结后,拍了拍手表示大功告成,这才从秦灿身上起来,脸上看来也解气了不少。
秦灿从地上起来,伸手摸自己脑袋,颜璟下手不分轻重,有几处发丝扯得太紧都让他头皮发疼,正要解开发带,就听到身后阴狠的威胁:
「不准解!解了我就让你这样子去街上走一圈!」
于是秦灿只能像小酒酿那样扁扁嘴,将手放了下来。
抬头,看见秋晴正候在门口,寻常人这副可笑的样子被外人瞧见多半是想挖个地洞躲起来,不过秦灿大人素来脸皮堪比牛皮,就顶着那个梳了三个朝天马尾的可笑头发的脑袋,对着门口的人微微一笑坦然以对。
「你进来收拾好了。」
说话间,脑袋一动,那三根马尾跟着一起晃,秦灿听到身后「噗哧」一声,想来颜璟见他这副样子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心里倒是有块石头放了下来,这一下总算是气消了。
秋晴手脚利索地将桌上的东西都收拾掉,端起转身正要走的时候,被秦灿给叫住。
「等一下。」
秋晴回过身来,「秦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秦灿端过桌上刚沏好的茶,动作慢吞吞的气定神闲地用杯盖撇着漂浮在表面的茶叶,道,「只是好奇想打听一件事,本官听说朱府闹鬼,而且传闻还说得头头是道,像是真的一样。」
秦灿也是突然想起来刚才在朱逸房外听那两个下人说的「白毛女鬼」,神神怪怪的见了多了便一时起了兴趣。
秋晴却有点犹豫,「我们老爷不许我们对外人说这个,说都是我胡思乱想见风是雨的乱诌,传出去坏了朱府的名声。」
秦灿停下动作,「这里就你、本官还有本官的师爷,我们不说,没人知道是你说的……本官只是从小就对怪力乱神之事抱有兴趣,听过就算,不会拿出去瞎传的。」
秋晴想了一想,才撇开犹豫,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府里的下人时常在半夜撞见一个白衣衫白头发的女鬼在府里乱转,久而久之撞见的人多了,就把她叫做﹃白毛女鬼﹄。」
秦灿低忖了一下。
白衣衫白头发,还总是半夜三更出现……这不和赖在自己衙门的那只大狐狸一样?难道说这里有只母的狐狸精,总是半夜出来「觅食」?
「本官听说这女鬼的传闻在这府里都有十多年了?」
「到底有多久就不清楚了,总之我来之前就好像有了,府上年纪大的下人,说这么个孤魂野鬼无处可去也挺可怜的,每逢冬至清明还会烧些纸钱给她。」
秦灿点了点头,摆手示意这边没什么事情了让秋晴去忙别的好了,之后一整日,秦灿都窝在房间里没怎么出门,外头不时传来朱广源的妻子哀怮的痛哭声,听着让人心里也难受。
这才两日,朱家就死了两个男丁,还是用着这么诡异奇怪的死法,而凶犯除了留下那截奇怪的枝叶之外再无其它,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凶犯对朱家很熟悉,甚至是朱老太爷以及朱逸都认识的人,所以行凶时才没有太多的反抗,连呼救声也没有。
其次就是那截金枝玉叶。
根据傅晚灯的推测,截下的金枝玉叶可以说明,其原来的树身应该是很大的一株,但是这么一株树,怎么之前从没有人看见或者听闻过?而且那截枝叶还没干枯,显然这株东西就在附近。
那么朱家这两人的死,和这株金枝玉叶有没有关系?这株金枝玉叶会不会就是老神棍提起过的,果实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三珠树?
秦灿将所发现的疑问在脑中整理了一遍,又多且乱,搞得他头疼,那边颜璟总算消了气,又磨着说了不少好话,才被赦免将脑袋上那三个可笑的马尾给解开来。
12.
晚上的时候,朱广源让下人来把他们三个知县都找了去。
地窖里搁着两具尸体,一旁放着大瓮,但没有看见那两截金枝玉叶的断枝,浓烈的血腥气伴着尸体缓慢败坏散出的臭味,在这密闭的环境里沈淀,和着冰冷的水气,结在人的皮肤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朱广源整个人都不可谓不惨,神色憔悴,眼圈发黑,眼下有着很重的眼袋,整个人彷佛被抽去了魂一样,站着的时候连背也微微有些佝偻着。
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另一个是自己的儿子,突如其来的打击是致命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将一个人击垮,昨日萦绕在朱广源身上那种位高权重之人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气势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由心自外的悲伤。
朱广源还没开口,许干生已经先一步上去讨好他,「大人请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知府衙门还有那么多事要等着大人处理,大人要是伤心过度伤了身子,百姓们也会寝食难安的……」
秦灿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因为地窖里放了很多冰给冻的,而是给许干生这一番溜须拍马的功夫给肉麻的。
要是冀州知府真有作为,冀州怎么还年年上书朝廷、请求朝廷拨粮拨银救济灾民?颜璟他们能在云龙山这么横行霸道,害隆台县的知县走了一任又一任?
一旁的傅晚灯扯了扯秦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这许干生本就是朱广源的门生,靠着朱广源的资助才得以进京赶考,又靠着陈培元的关系才得以在明溪县混了个知县,所以对朱广源那个言听计从啊……朱广源还准备从中做媒撮合许干生和陈培源的孙女陈嫣的婚事……」
秦灿心想,难怪从头到尾就看到这个许干生趋炎附势地拍着朱广源的马屁,原来人家这是在谋官路。
那边许干生拍完马屁,转过来对着秦灿和傅晚灯道:
「如今在朱府一连发生两桩命案,若不及早破案,不仅是朱大人陈大人不能心安,整个朱府的人都睡不踏实,谁也不知道凶犯会不会还有下一步动作,还望两位大人加紧破案,若不早日让案件水落石出,我想这里这么多宾客看在眼里,对你我的作为多少怀疑,并且影响在百姓心里的声望。」
秦灿撇了下嘴,在心里嘀咕,还声望呢,就见你从头到尾没出过什么力!
由于早上刚发现朱逸尸体的时候,朱夫人和朱广源的情绪过于激动,将他们都赶出了门外而没有验成尸体,其实这是一大忌,现在尸体经过搬动,也不知掉落了多少线索。
几人掀开盖着朱逸尸体的白布,呈现在眼前的依然是那副令人惊骇的惨状,四肢关节俱被打碎扭曲,腹部破了一个大洞,内脏肠子什么的露在外面,由于下颚被人掰下用那株金枝玉叶插进喉中,朱逸的嘴大张着无法合拢,于是脸上永远停留着最惊恐的那一瞬间的表情。
验尸有傅晚灯在,秦灿帮不上忙,四下看去,地窖之内确实没有那段树枝,不由奇怪。
「朱大人,卑职有一疑问,请问……那截树枝去了哪里?作为凶器……」
秦灿话还没说完,朱广源怒着一拍桌子打断他,「本官让人烧了!那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受了妖魔鬼怪的诅咒,本官让下人烧了个一干二净,免得再横生事端!」
「但是……」
秦灿觉得朱广源作为知府,此举太过草率,作为凶器,又是如此罕见的东西,就算命案是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怎么可以加诸个人感情,说烧就烧?
「没有但是!」朱广源手指着秦灿,先前还一副颓丧的模样,此刻像是换了个人,彷佛秦灿那几句话戳中了他某些痛不可言的地方,「你难道是想自己留下那种来路不明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是你心里根本是想本官家里再多死几个人?」
「大人您误会了,卑职并没有……」
「哼!废话少说,要是三天内查不出凶手,你们几个就留下官帽滚出冀州!」朱广源将手一挥,拂袖而去。
「朱大人……哎,朱大人!」许干生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哎」的叹气,然后追了出去。
秦灿和傅晚灯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苦笑。
许干生追着朱广源出了地窖之后就再没回来,没了这个喜欢溜须拍马的人,秦灿等人说话倒是没了顾及,秦灿摸出颜璟那天暗暗藏下的几枚金枝玉叶的叶子,递给傅晚灯看。
「你们家世代行医,医书上没有关于金枝玉叶珍珠果实之类的树的记载?」
傅晚灯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眉梢一扬,「你想说什么?」
秦灿道,「在青花镇外,云龙山脚下,有个叫做章殊的人,他精通各种民间失传的方子,可以救治重症之人,甚至起死回生,其神奇我是亲眼见过的……我在他那里见过差不多样子的树叶子,他告诉我说……
「高石沼上有神宫,宫内遍布金枝玉叶、珍珠果实的三珠树,三珠树生赤水之上,花叶落入赤水,饮之,会沉睡三百年,三百年后醒来便可长生不老……」
「你怀疑这个是三珠树?」傅晚灯问道,然后却是笑,「秦兄弟,你别开玩笑了,那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多少人想尽各种方法想要获得长生不老,始皇帝派出多少方士远至蓬莱寻求永生之法,皆都无果而终,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方法,为何却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秦灿觉得傅晚灯说的不无道理,但依然觉得朱广源烧掉那株树枝的举动太过反常,如果他想要抓到凶手,就不该销毁任何和凶手有关的东西,哪怕在他看来那是一件不祥的甚至继续留着也许会发生更多祸事的东西。
颜璟帮不了什么忙,于是始终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但是等到秦灿和傅晚灯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颜璟突然开口,「其实昨日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树……但仔细去想却又想不起来……」
听到颜璟这么说,秦灿和傅晚灯两人眼中露出惊喜,秦灿不禁抓住颜璟的胳膊,「真的吗?你好好想想,再仔细想想,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
颜璟敛下眉眼,似用力回想,半晌抬头,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行,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我就是觉得很眼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秦灿知道颜璟是想帮上忙,但他这么纠结的样子又有点不忍,便道,「云龙山这么大,里面奇珍异草又多,也许你小时候见的,所以才留有印象……」
傅晚灯点点头,「我觉得我们不该专注在金枝玉叶上,说不定是凶犯就是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才会用这么奇怪的东西当凶器……时候不早了,我们先上去吧。」
几人将朱老太爷和朱逸的尸体重又覆上白布,然后执起灯盏向门口走去,秦灿落在最后,在踏上石阶的时候,不经意地回了下头,蜡烛微弱的火光一划而过,在光亮消失的角落,蓦地惊见一个白影。
秦灿心里「咯@」一跳,停下脚步,朝着那个角落再仔细看过去,虽然很暗,但明显那里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笨猴子,你还在下面做什么?」颜璟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秦灿回神,发现那两人都已经走到外面了,一想到这里就自己还有两具尸体,背上一阵发凉,连忙三步两步跨上台阶朝着地窖出口走去。
13.
当天晚上外头起了风,下起雨来,风拍着房外的枝条哗哗地作响,吹过门缝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压在嗓子里的怮泣,也分不清楚到底是风声还是朱夫人的哭声被风声带了过来。
总之秦灿睡得很不安稳,前半夜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所扰,梦到了岑熙,但这一次他的情绪却格外的平和,他很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岑熙而不是颜璟。
开口正要对岑熙说些什么,岑熙的背后亮起一团白光,越来越亮,直到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秦灿将手挡在眼前,就见那团白光将岑熙一点点吞噬下去,就和之前做过的那次梦一样,就在岑熙完全要被吞没进去的时候,秦灿猛地跑了上去,一把抓住岑熙的手。
「别走,岑熙,你告诉我,那一晚在山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觉有股很大的力气在和自己抗衡,隐在那团白光里面,硬是要将岑熙给扯进去,而岑熙则面无表情的,好像什么都感受不一样。
秦灿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着岑熙不松手,然后他看到令他震惊的一幕。
从那团白光里,伸出一条手臂来,那手臂上有着深色的刺青,鳞片栩栩如生的蛇身顺着手臂盘踞而上,九只蛇头遍布肩头,昂首吐信,狰狞恐怖,这条手臂抓住岑熙的肩膀,在秦灿惊愣间,一用力,将岑熙给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