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虎正巴不得有事做可以不必读书,遂高兴地将书本一扔,领着郝伍少向屋内走,轻声道:“小五哥,记得我昨夜同你说的吗?”
郝伍少颌首:“记得,劝他离开。”
为防有什么动静吵到屋中人,王大丫将房间的木门掩上了。
两人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王小虎的大脑袋从门缝中探进去,小声道:“大哥,你醒了没?”
屋中无人响应。
门被郝伍少彻底推开,两人走进屋中,俱傻了眼——空荡荡的床上,哪里还有人影?
王小虎一个箭步冲上前,望着打开的窗户拍腿哀嚎:“完了完了,他肯定想不通,独自一人闯星宿宫去了……”
郝伍少心中骤然腾起一股不安之感。他猛地拽住王小虎的胳膊,脸色发白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王小虎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后院中突然响起一阵马声嘶鸣,接着是马蹄乱踏之声。
郝伍少与王小虎对视一眼,俱是变了脸色。
“我的马……”
“你的马……”
两人不及多想,转身就向后院中冲,郝伍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后院。
一人长发胡乱地绾在脑后,腰间别着从箱中翻寻出来的长剑,背对着他们跨坐在马上,手勒紧了马缰,两腿狠狠一夹马腹,那被郝伍少从星宿宫骑出来的黑马立起身子长鸣一声,即刻便要向外冲。
郝伍少乍一见那人身影,胸腔中像是被人掏去了什么,登时一空,连心也不跳了。
见那人骑马要走,他下意识地大喝道:“韩轻嗣!!”
可惜喊声淹没在马吼声中,那人不曾听见,头也不回地向外骑。
郝伍少来不及细想,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撒开两条小细腿冲上去狠狠一扑:“轻嗣!韩轻嗣!”
“嘭!!”
郝伍少连马尾也不曾摸到,大字型扑倒在地,扬起一阵土尘。
所幸狐裘异常的厚,这一跌倒也不甚痛。他扬起灰蒙蒙的脸用尽力气大吼:“轻嗣……!!咳咳,咳……”
尘土呛进喉咙,一时再发不出声来。
马上之人隐隐察觉身后的变故,只当是王氏姊弟要留人,头也不回地策马跳过低矮的竹栅栏,向桃花溪的方向驰去。
郝伍少心急如焚,一口血含在胸腔欲喷:苍天无眼啊!不带这么玩人的啊~~!
却见王小虎不知从何处捞了块巴掌大的石头,抡圆了胳膊向那人砸去。
马上人大约是察觉了暗器来袭,扭头向后看——
“砰!”
石块正砸在韩轻嗣额角上,他一声都未及吭,直直从马上摔落下来,在地上滚了五六周,躺倒不动了。
黑马似是不曾察觉一般,自顾自沿着来时之路跑回星宿宫去了。
郝伍少刚松了口气,却见韩轻嗣躺倒在路边一动不动,一颗心旋即又吊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推开栅栏,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轻嗣!轻嗣!你怎么样!”
韩轻嗣绷紧的身子被他一吼,竟渐渐放松下来,头一偏,彻底瘫软在郝伍少怀中不省人事。
王小虎跑上前,一脸惋惜:“你的马跑了。”
郝伍少看着韩轻嗣额上青肿成包子般大小的瘤,一时不知是该谢他还是该怪他,哭笑不得地瞪了王小虎一眼:“快帮我将他搬进去。”
两人费力地将韩轻嗣搬回床上,郝伍少活了这么大,也难得伺候了韩轻嗣一回。
先是王小虎打来了热水,郝伍少细细将韩轻嗣脸上的尘泥揩去,露出白净英挺的容貌。
他贪婪地盯了好一阵,恨不得将这一个月的分离统统看回来。
王小虎被他眼露精光要吃人的模样糁得寒毛森森,哆嗦了一阵:“小五哥,你们,认识啊?”
郝伍少扭过头,对着王小虎痴痴地傻笑:“嘿嘿,何止是认识啊,嘿嘿嘿……”
王小虎又是一阵恶寒,伸手猛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郝伍少道:“小虎,麻烦你再烧点热水来,我替他全身都擦一擦。”
韩轻嗣这一月也不知去了何处,竟像是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身上着的依旧是分离时那件赤色丝锦外袍,然上面创痕累累,有些地方已卷成褴褛状,露出大片皮肉。皮肉上又结了许多泥,干后黏在皮上呈灰色龟裂状。
郝伍少心酸不已,手掌摩挲着他的脸:“你去了哪里,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王小虎打来了水,郝伍少小心翼翼地将破烂的衣服从他身上扒下来。褪至肩膀处——
“你还在这里干嘛?”郝伍少母鸡护小鸡一般将韩轻嗣裸露的地方遮起来,面色不善地盯着王小虎。
“……这就是传说中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么……”王小虎朝天翻了个白眼儿,神神叨叨地念着方才从书上学来的两句话,不满地转身向外走。
郝伍少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手指:“……是‘新人入洞房,媒人扔过墙’才对,你再好好读两年书罢!”
王小虎出了房间,识趣地将房门替二人掩上。
郝伍少褪下韩轻嗣的衣衫,这才发觉他胸背上伤痕累累,左背脊有一道既长又深的伤口,险险拖至腰部。
郝伍少鼻腔一酸,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起来:“混蛋,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连小孩子扔的一块石头都躲不过,还想去星宿宫救我,我看你是去殉情还差不多!”
话虽如此说,郝伍少的嘴角却是不可自抑地挑了起来,目光柔情似水。
床上之人吃力地喘了两口气,虚弱道:“谁说我是去救你?”
郝伍少吓了一跳,登时惊喜不已:“你醒了!”
旋即又意识到重点,脸一沉:“那你去干嘛?”
韩轻嗣也不睁眼,气若游丝道:“白蔚抢了青雪剑,让我去星宿宫取。”
郝伍少暴怒跳脚:“你就为了一把剑不要命了?!不对!你就为了一把剑连少爷我都不要了?!”
韩轻嗣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挑:“……顺便救你。”
炸了毛的郝伍少瞬间被安抚成功,又变成一只温驯的小猫。
他心里怄着气,手上却是小心翼翼地擦着韩轻嗣的伤口,念叨个不停:“你不要命了,少爷我还想多活两年。你连一个孩子的石头都躲不过,逞什么英雄。到时候将自己赔进去,我不也没了活路?笨蛋,以后先想着自己,没了你我怎么活下去?”
最后那一句话一语双关,不同的人听来有不同的意思。若是韩轻嗣心里有些意思,便自能领会郝伍少的意思。若他心里没有,也只当是郝伍少离不开他的保护,听过便罢了。
韩轻嗣大约是没什么说话的气力,只用气声道:“到了星宿宫外,我集中内力硬冲奇经八脉,可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激出全身潜力,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应该够了。”
郝伍少瘪嘴:“硬冲开奇经八脉会有什么后果?”
韩轻嗣张着嘴喘了一阵气,才道:“折损点内力罢了。”
折损点内力?郝伍少心中明白,韩轻嗣伤的这般重却要激出体内潜力,根本是在透支以后的力量,只怕是要造成难以回复的伤害的。
郝伍少既是欣慰,又是心疼:“听王家姊弟说,你不肯养好了伤再去,何苦如此心急?”
韩轻嗣道:“郝肆奕说,花乐醉体内有锁心蛊,须耗一月饮干一人血方可解。”
郝伍少嘴角又咧至耳下,心中暗骂:还说不是为了救我,不嘴硬会死啊!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连忙问道:“三姐她怎么样了?”
当日蚀狐门与逍遥派恶战时,韩轻嗣从天而降,给毫无还手之力的逍遥派扳回一局,瞬间斩杀了十数蚀狐门子弟。
蚀狐门掌门白蔚亲自出手,与韩轻嗣往来十数回合,突然大惊:“青雪剑?青雪剑法?你是什么人?!”
韩轻嗣本已落得下风,与白蔚打斗间全神贯注才能勉强应招,根本无暇关注身旁。一旁蚀狐门子弟趁火打击,在他背后斩了无数小伤。
然白蔚这一惊,给了韩轻嗣空隙,一剑插入白蔚肩膀,旋即拔剑转身去救郝叁侠与无为子。
无为子武功亦不错,应对蚀狐门的小喽啰尚有余力,然与蚀狐门左护法恶战就不免落了下风。
韩轻嗣几剑劈开郝叁侠周围的人,拉着她要走,不曾想白蔚吃了一剑却是无虞,追上来反一剑砍在韩轻嗣背后,当即血光四溅。
白蔚却未下杀手,夺了他手中的青雪剑,道:“想要拿回剑的话,便去星宿宫取。”
韩轻嗣忍着痛也顾不上青雪剑,随手从一旁的死人手中夺了一把剑,拉着郝叁侠便要逃出混战。
无为子不愿撇下逍遥派众人,还欲再战,被韩轻嗣一个手刀劈晕了扛上就走。
蚀狐门门主白蔚竟未派人拦截追杀他们,任由二人扛着无为子夺了马匹,逃出了逍遥山。
韩轻嗣与白蔚打斗间挨了她一掌,五脏被内力所伤,一直忍到山下破庙之中方才从马上滚落,吐血不止。
待无为子醒后,逍遥派已被蚀狐门夷平,他对郝叁侠与韩轻嗣怨也怨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得随叁侠一起先将重伤的韩轻嗣送往太虚谷。
三人尚未行到太虚谷便在路上遇见了前往逍遥山寻找他们的郝肆奕。郝肆奕将伍少被花乐醉劫走一事粗略一说,郝叁侠当即变了脸色,提剑要去星宿宫救人。
无为子建议先等韩轻嗣养好伤再说,四人便暂且停下,由郝肆奕为韩轻嗣治伤。
“叁侠姐让我快些养好伤来救你。我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先过来了。”
郝伍少垂下眼,鼻腔发酸:“我不要你去救三姐,她却让你来救我。”
手一动,不当心碰掉了韩轻嗣被褪下的衣服。
赤色的锦衣落在温水中,一盆清水迅速被洇染成了朱砂色。
郝肆奕还不至粗心到连套干净衣服也不替他换,想来韩轻嗣连一日也不曾歇过便瞒着众人赶过来了。
郝伍少垂着眼替他擦拭身体,韩轻嗣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声细若蚊:“你以后莫穿红衣了,黑的也不要,只准穿白色的。”
免得你受了伤,我也看不出来。
韩轻嗣显是倦极了,缓缓阖上眼,呼吸静谧悠长。
郝伍少替他擦净了身子,掩上被子,又替他轻柔按压了一阵额上的肿块,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王小虎家没有青年男子穿的衣服,郝伍少给了他一些碎银,请他帮忙在村中买一件合身的衣服来,又千叮万嘱:“一定要白色的。”
王小虎爽快应了,不消片刻便替他将衣服买来,并要将找下的银两还给他。
郝伍少将银子塞入王小虎怀中,附耳轻声道:“留给你买山楂丸吃,别告诉你姐姐。”
王小虎想了想,果真收下了。
第四章
王大丫从药铺回来的时候还特意买了许多补药,听闻了韩轻嗣的情况便嚷着晚上要炖红枣鸡汤给二人补血补身。
然而她一人在厨房忙不过来,便让王小虎与郝伍少帮忙在院中挑一只肥些的母鸡杀了,一会儿由她来炖。
王小虎不过十二岁,平日只能在伙房中帮着生生柴火、洗碗盛饭,哪里做过杀鸡一事?
郝伍少自小娇生惯养,眼下寒毒傍身,气力更是连王小虎都不如。
两人对着满院扑腾的三只母鸡犯了难。
肥瘦在郝伍少看来都差不多,王小虎随手一指:“呐,就那只毛色比较红的吧,红的补血!”
红母鸡拍拍翅膀:“咯咯咯!”冤枉啊大人!羽毛红而已,鸡毛汤能补血?!你咋不去啃红木?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始捕鸡行动。
王小虎身小腿短,郝伍少穿着狐裘大衣行动笨拙,两人在院中东扑西跳,弄得满院鸡飞狗跳、鸡毛纷飞,却是连鸡屁股都没摸着一下。
难得郝伍少摔了个狗啃泥才握住鸡腿,那母鸡咯咯一叫,吓得他立刻收回了手,到嘴的鸡又飞了。
王大丫在炊房里生好了火,煮开了水,姜蒜都放进去了,迟迟等不到两人送鸡来,只得赶到院中查看。
只见王小虎和郝伍少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件黑色的大斗篷,一人拎着两角小心翼翼地欺近母鸡。眼见母鸡近在咫尺,两名少年互相对了一个眼色,同时大喝一声扑上去,黑色的斗篷将母鸡严严实实地罩住。
郝伍少与王小虎迅速抽出腰上预备好的木棍,闭着眼睛对着斗篷一通狠命乱捶,嘴里不断大喝来替自己壮胆。
“呀嗒嗒嗒嗒嗒嗒嗒!喝!!”
“阿咄咄咄咄咄咄咄!呔!!”
王大丫无力扶额:“你们继续……”
她转身进屋:“内什么,我先去将火熄了。晚上不喝鸡汤了,改吃鸡肉饼……”
……
好容易等到晚饭备齐,韩轻嗣依旧睡着,三人商议了一番还是决定让他睡醒再说,不去打扰他。
三人坐在桌边,郝伍少对王氏姊弟颇有好感,也就并不拘束了。
闹了一日,难得有了平心交流的机会,王大丫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果真循序渐进地打探起来:“小五是哪里人?怎么会到王家村来?”
郝伍少道:“我是江南扬州人,今次路过此地实在是说来话长……”
王大丫笑容有些生硬:“小五是江湖人士?”
郝伍少摇头:“我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子弟。”
王大丫的笑容立刻又明媚了许多:“小五……可有心仪的姑娘?”
郝伍少放下碗,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望着王大丫,深情款款:“不曾……”
大丫心中一动,仿佛被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吸了进去,一时已是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她眼前的景物突然变了,郝伍少身上的灰白色狐裘大衣变作艳红的新衣,满眼宠溺,伸手抚摸她的秀发:“噢,我亲爱的丫头……”
郝伍少嫣红的薄唇缓缓靠近,王大丫情难自抑地仰起脖颈,等待着那人一亲芳泽。
红唇迟迟没有欺上来,在她眼前一启一合,那磁性的声音恍若百年佳酿,只听一字便已醉的酥麻了骨头。
郝伍少说了四个字:“我是断袖。”
王大丫眼前大红的囍字欻一下裂成了纸屑,扑扑落在地上,又是欻的一团火平地而起,将纸屑烧成粉末。风一吹,粉末随风飘逝,周遭红色的新房变成了严冬的白雪纷飞。
她恍恍惚惚从一个梦境中清醒过来,郝伍少坐在原位压根不曾靠近过,正捧着碗伸筷要夹藕饼吃。
“噗……!”王小虎满口的米饭喷入面前放藕饼的盆子。
郝伍少的筷子在空中顿了片刻,毫不迟疑地转向一旁的青菜。
“你你你……”王小虎惊恐状抱胸,“你昨天晚上对我干了什么?”
郝伍少粲然一笑:“你晚上洗澡的时候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王小虎昏厥,立刻扯开衣襟低头向里看。
王大丫一筷子砸在王小虎脑瓜上,面色阴沉,额上青筋隐隐暴起。她皮笑肉不笑地磨牙:“吃!饭!”
王小虎与郝伍少同时打了个寒颤,低头一阵狂闷,又同时将空碗向桌上一砸,齐声道:“我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