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未及弄清状况,突觉脑后一阵寒气,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只见一柄青光剑贴着眼前而过,挑断了一缕发丝。
那剑刺得急,剑光亮如岩下电,一时闪的那人眼前一花,尖叫着捂眼退开:“啊~~!”
郝伍少脱离了那人魇魅之术的控制,又被他惊叫声一激,登时清醒过来,只见韩轻嗣一剑朝着那美人的心口刺下去,剑势既急又准。那人一时睁不开眼,但凭耳闻剑声呼啸,猛力一躲,被他的青雪剑一剑刺穿了肩膀。
利器刺入血肉,发出噗的声响,血光飞溅,惊得郝伍少胸口一闷,失声大叫:“轻嗣!”
韩轻嗣欲入更深的剑势略一顿,那人机敏地探得间隙,右手握上剑身,被剑定住的左肩猛力向后一挣,不顾血肉脱身,一个蛟龙甩尾跳开十数尺,又使出毕生所学轻功的最上乘,瞬间逃出几丈远。
韩轻嗣欲追,又不敢将郝伍少一人留在此处,犹豫之间已来不及追上那人了,只得收了剑寒着一张脸走回伍少身旁。
郝伍少回过神来,立即捉住他的胳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急急道:“他看到你用剑了,让他逃了,怎么办!”
天色已暗得只能看清丈距内人的轮廓,路上早已无行人往来,只这一处街口木棚搭的茶馆打烊较晚。韩轻嗣余光瞥见躲在桌下瑟瑟发抖、手脚并用欲爬着逃走的小二,右手两指捻起一送,一枚银光飞去,那小二连哼也未及哼出声便倒下不动了。
韩轻嗣闷声道:“算了,我方才只用了逍遥剑法,没用青雪剑法,他只会当我是逍遥弟子。逃了便逃了吧,只要他别再蠢到遇见我,自来送死。”
郝伍少松了口气,不忍去看一旁无辜受死的小二,一见韩轻嗣那一腔委屈之情便汹涌而出,却偏偏要蹙着眉头端起少爷的架子:“韩轻嗣!你竟敢把少爷我一个人丢下!若是我方才当真出了什么事,看你怎么和我……哥哥交代!”
韩轻嗣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帛来仔细将青雪剑上的血迹抹净,闻言冷哼了一声,剑收入鞘,转身就走。
郝伍少又气又急,连忙撒开腿追上去,白眼儿直翻:“承认你一直偷偷跟着我有这么难嘛?”
韩轻嗣不语,抿着下唇走得更快。
郝伍少长长叹了口气。他这娇生惯养的少爷除了身子羸弱外,胆子亦不是一般的小。怕雷怕黑怕高又怕水,纵是一肚子脾气遇上这月黑风高夜也就蔫朵了,只得垂头丧气地随着韩轻嗣走去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开了一间天字房——若是在家便用屏风隔出里外间来,可若是在外则是伍少睡床、韩轻嗣睡椅子,两人决计是寸步不离。
总之这侍卫除了脾气大一些,被惹怒时提着少爷上上屋顶下下河,大抵还是尽忠职守的。
是夜,郝伍少不知做了什么好梦,甜的笑出了声,将浅眠中的韩轻嗣骤然惊醒。他走至床前,藉着清冷的月光看了看伍少天真无邪的睡靥,替他将被角掩好,自走回桌边靠着睡了。
一夜安宁。
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乔洛玉梳洗完毕下楼之时,见郝伍少与韩轻嗣已坐在堂中候着了。
他用了碗早茶,又吃了个酥饼,一句也未问昨晚发生之事,起身道:“上路罢。”
从此处去京城的路有两条,一条大路乃是官道,路况较好,途经一众城镇;另一条乃是荒芜小路,山脚之下野林之中,乃是绿林好汉最喜聚集之处。若是走大路,则需经过两处城镇耗时三日方可到达圩镇,若走小道,则加紧赶路即刻在天黑之前赶至圩镇落宿。
郝伍少不喜在马车颠簸中浪费太多时日,故提出走小路。乔洛玉犹豫了一阵,想至一来可以少交几处路税,二来也省些时日,更存了侥幸之心,也便同意了。
这一日比之上一日好了许多,韩轻嗣掌握了控缰的速度,两辆马车总算勉强齐头并进。
这荒漠之路官家征不到路税,自然也不愿出钱出力来管辖治安。如此一来,时日久了,此地匪类越聚越多,竟逐渐成了气候,据山为王立了个山寨,奸淫掳掠打砸抢,专找过路人的不痛快。
郝伍少一人呆在车厢中正是无趣,索性撩起帘子向一旁的马车喊话:“洛玉!洛玉!”
乔家小厮回头看了他一眼,厢中却是毫无动静。
郝伍少锲而不舍:“乔公子~~”
牗帘这才被人缓缓掀起来,阴影之中露出半张脂玉一般的侧脸:“做什么?”
郝伍少竟是抑不住的兴奋:“乔公子,你说我们这一行会不会遇上绿林好汉?”
几人神色俱是一僵,韩轻嗣扯着马缰冷哼一声,乔洛玉阴笑:“五少爷似乎很期待?”
郝伍少偏着头,神采飞扬道:“我活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山贼,乔公子说他们究竟生的什么模样?是不是各个都像关公庙里的泥塑那样身材魁梧、英伟俊朗?”
乔洛玉脸一沉:“胡闹!匪类怎可和关二爷相提并论!”
郝伍少充耳未闻,自顾自亢奋道:“今早我特意问了客栈掌柜,他说这忘忧山寨的寨主好男色,但凡过路的美男皆会被其掳去做压寨相公!最奇的是那些被抢去的相公不但不逃,反倒对那寨主死心塌地……听说前几日那山寨里打了场鸡飞狗跳的内战,起因就是两位相公为寨主争风吃醋,各领了批手下打得头破血流……想必那位寨主也是个天人!”
郝伍少越说越兴奋,乔洛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今日一早郝伍少特意从行装中将佩刀取出来,以备不时之需——但凡见过韩轻嗣用剑之人,除郝家兄姊与昨日那意外之人,其余皆未留一活口。
韩轻嗣所练的青雪剑法全名青阳烈血剑,其所配青阳烈学心法乃是天下至阳之心法,韩氏某位先人嫌其名不够风雅,遂更名为青雪剑。
因其至阳,故可兼容天下之心法武功,阴者兼之,阳者容之,皆能化为己用,不失为一门奇功。但青雪剑却是门极为霸道的功夫,只要使剑,不论用的是哪一路的功夫,出了三招必定露出端倪,每一招每一式都有青雪剑法的影子——横劈则拉锯,竖刺则勾回,无论韩轻嗣如何努力尝试也只能在三招之内不动用青雪剑的招式与内功。
他只道是自小以韩门青雪剑为底功基础,以至成了习惯改不了,也并未多想。
然而韩门当年却因了这门青阳烈血剑的功夫被打为邪教异徒,只因韩门之人多得癫狂之症,愈是功夫高的则愈狂愈嗜血,便有人说这门青雪剑损人神智经脉,乃是邪功。
然而韩门之人向来冷血,不理所谓正派明教,虽不与邪教勾结,所做之事也与邪教无甚分别。二十年前韩门韩诩之曾一夜之间灭了花楼山庄五十几口,妇孺老人也不曾放过。事后只一句“他该死”便再不多说,引得武林公愤,并有数人或因各种缘由而替花楼山庄报仇,却只添的韩诩之手中更多血债。
血仇一事原本就是滚雪球,今日杀了这人,明日那人来替这人报仇便又杀了,后日就有更多人要来寻仇,如此这般越积越多。武林之人不道自己的亲友功夫不佳败于他人之手,却偏偏要将血仇往自己身上揽,如此一来时日久了,韩门几成武林公敌,已无几人不曾有家眷好友在韩门手中遭遇不幸。
十年之前,韩门亦遭了血劫,一家老小数十人被杀,只可惜凶手不是寻仇的武林正道,而是邪教蚀狐门之人。不过即便如此,武林上也颇为这场狗咬狗之争幸灾乐祸上了一阵,只道韩氏活该,死了亦是该死,十年前那“妇孺何辜!”的论调此刻便全然成了狗屁,只谓“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姓韩的孩子长大了也是祸害,眼下死了正是及时。
韩子凡便是在那场劫难之中逃了出来,韩门唯一幸存的子嗣。
他苦心练剑,卧薪尝胆,只为有一日能手刃仇人,抱血海深仇。为防武功路数被人识出而引来仇人,遂绝不在人前使剑。若是出手,或一招致人死地;或丢下青雪剑,换暗器、刀、鞭,只要不使内力仅凭招式将敌人打败便不怕泄露功夫。否则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则是宁死也不出剑。
昨日他用剑刺敌,已是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所为。
郝伍少越说那忘忧寨便越是高兴,看着乔洛玉羊脂一般的皮肤,情绪竟突然冷了下来,反倒生出些担心之情来:“乔公子生得这样好看,若是那寨主要掳你去做压寨相公怎么办?”
乔洛玉虎起脸,咬牙切齿道:“胡说!”
话虽这样说,他心中倒真叫郝伍少说的有些虚怕了。
韩轻嗣冷哼:“没人会和你抢的。”
郝伍少一愣,奇道:“为什么?莫非那忘忧寨主不喜欢洛玉这样温文儒雅型的吗?”
韩轻嗣一抽马臀:“不是。”郝家的马车立刻前了乔家马车一个身位。
乔洛玉难得与韩轻嗣达成共识,嘴角抽搐的解释道:“韩兄的意思是——没人会和五少爷抢忘忧寨主的。”
郝伍少长长的眉眼弯起来,抬袖半遮面,羞赧道:“哎呀呀,被你们看穿了……”
乔洛玉嘴角又是一抽,韩轻嗣手中马鞭再一扬一落,马车已几乎行到乔洛玉的前方。
郝伍少放下袖子,哀怨地叹了口气:“可听说,他已有八位压寨相公了,我这一去只能做个小九,侍奉八位哥哥了……”
韩轻嗣冷笑:“我替你杀了他们。”
正说着,草丛之中突然飞出两只箭矢,一支是冲着韩轻嗣去的,一支冲着乔家驾车的小厮奔去。
韩轻嗣左掌一劈,那飞矢被内力震开,调头射入一旁的树干,竟是将纤细的枝干贯穿。
乔家小厮却没这么俊的功夫,一支飞羽当脑而过,头一闷便栽倒在地,被那马匹一脚正踏中膝盖,只听白骨迸裂的声响,却不听人的惨叫。
马受了惊,撕心裂肺的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猛奔起来,将车厢中的乔洛玉撞得七荤八素,后脑敲在木梁上,当即撞晕了过去。
郝伍少大惊,一下撩起帘子就要向外冲:“洛玉!!”
韩轻嗣微微蹙眉,勒停了马,将他向车厢中一摁,借马背用力一蹬,飞身跃到乔家马车上。
横里又飞来几只羽箭,韩轻嗣恍若未见,径自撩起车帘将乔洛玉抱了出来,轻功跃回自家车马上。羽箭像是长了眼,统统绕开他飞行,明明不见韩轻嗣刻意去躲,却一支箭也未曾近身。他将尸体一般的书生向车厢中一扔:“你看着他。”说罢便提着刀跳下了车。
他的耳翼动了动,估摸此处约有二三十人,恐怕一时难以速战速决,又惟恐有落网之鱼,遂未用青雪剑,改用一柄圆月刀。
他踮起脚跟,一个移影步瞬间纵身到草丛前,但凭力道手起刀落已结果了两人。猛一弯腰,捻起一枚石子向后一掷,打落了一支朝着车厢帷幔中射去的飞箭。
只这两招,箭攻突然停了,埋伏之人仿佛在犹豫不决,今日遇见了高手,不知眼下是近是退,至少不敢贸然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
韩轻嗣不紧不慢地走回车厢前,跳坐上车轼,冷笑道:“各位英雄不妨出来露个脸。”
郝伍少惟恐天下不乱的揭开帘子,露出一颗小脑袋,兴奋地嚷道:“各位兄台可是忘忧寨之人?不知寨主来了没有?”
树枝突然哗哗作响,片刻之后从树上跳下一个鲜衣男子,明眸善睐鲜唇皓齿,妖冶得雌雄莫辩。他倚着树干笑道:“不过短短一日未见,你这么快便想我了?”
郝伍少脸色大变,惊呼道:“是你!”
来人正是昨日那施了魇魅术之人,他左肩处微微隆起,想是衣服里扎了绷带。
韩轻嗣眸光一寒,随即刀已随人一起飞身上前,直直冲着那人脖颈劈去。
鲜衣人却不急着躲闪,气定神闲道:“等等!”
韩轻嗣哪里肯等,疾速不减地欺身上前,只是改劈为刺,刀尖偏离要害,照着左肩捅进去。
那鲜衣男子也只是强自镇定,哪曾想韩轻嗣下手如此不留情面,待刀尖贴上皮肤的一刹那早已是花容失色,再欲施蛟龙甩尾逃开,却被身后的树干挡了退路,眼见着刀尖一寸寸递进。
“呲……”
刀划破了锦服与里面的绷带,刺入血肉之中,毫无阻滞地从蝴蝶骨上方刺出。
只听四周草丛沙沙响动,瞬间冒出十来颗脑袋,数声大喊:“寨主!!”
鲜衣人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尽,唇色惨白,几乎要痛得昏厥过去。他全凭贯穿肩膀的刀撑住身子才勉强立定,假若韩轻嗣眼下拔刀,他即刻便会瘫倒在地。
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有气力破口大骂:“娘,嘶……!!娘希匹的!!老子不是叫你等等吗?!”
韩轻嗣心情大好,将笑未笑地勾起嘴角:“你叫我等我便要等么?”
鲜衣人气得哽出一口血来,继续骂道:“你他妈有病吧?!老往一个地方刺,狗 日的你就不能换一边肩膀?!!”
韩轻嗣耸肩:“下回记住了。”
鲜衣人白眼一翻,眼见韩轻嗣手指动了动,吓得尖声惊叫:“等等等等等等!!!”
韩轻嗣哪里管他,胳膊一收,刀已从他体内拔了出来。
“噗!”
刹那间血沫四溅,粉色的桃花饮了血,开成鲜艳欲燃的石榴花;那人殷红的鲜衣上暗沉了一大片,肩口像是决了堤的淮河,血水汨汨向外涌。
谁也不曾见,那提刀人的瞳仁被鲜血映得火红,不足片刻却又黯回了墨色。
鲜衣人背靠着树干缓缓下滑,血水将褐色的树皮蹭成了玄色。他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情,气若游丝道:“叫你……他妈的……等等……”
韩轻嗣蔑笑着收回刀:“哼,不长记性。”
那几个伏在一旁的匪类见自家寨主身负重伤,心皆提到了嗓子眼,却无一人上前,亦无一人转身逃离。
韩轻嗣上前踢了踢瘫倒在地的血人:“想说什么?说罢。”
那人连白眼也翻不动了,磨着嘴皮子还要骂,却只咳出一口血水来。
韩轻嗣蹙眉,提刀就要向他心口捅下去——方才他刻意避开了要害,虽是刀身没入,却也只伤了皮肉。
旁的突然跳出个绿衣少年,高声嚷道:“等等!”
郝伍少早被这一惊一乍的变故提着心肝又放下,无奈道:“你们就不能换句台词吗?”
这一回韩轻嗣总算停住了刀。
绿衣少年冲上前,一脸焦急地将鲜衣人抱在怀中,点了他几处大穴,总算将泉涌一般的血止住。又掏出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
韩轻嗣不耐烦地看着:“说罢,凭什么叫我等?”
看方才鲜衣人那胸有成竹的模样,许是自己被他捉住了什么把柄,又或许是那人想与自己做什么交易。
若是前者,他想不通透。莫非是那人看穿了自己的武功路数?但又旋即否定:此处有他数位兄弟,若是当场揭穿,定是要赔上这些人的性命,他不该这么傻。
若是后者他则无甚兴趣,但听一听却也无妨。
绿衣少年放下鲜衣人,极力克制着怒意,面无表情道:“你们中毒了。”
韩轻嗣一怔,这才发觉四周的空气之中果然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只是自己方才沉静在血腥之气中,竟未察觉。
他脸色一变,飞身回了郝伍少身旁,一把拉过他的手,搭上腕脉。
郝伍少竟是吓了一跳,原本并无什么不适,被他如此一说,顿觉心跳加快,口干舌燥,隐有中毒之兆。他结巴道:“好像,真的……”
韩轻嗣握紧了拳,骨节泛白突起,阴鸷的目光扫过绿衣少年,端的将他慑得一身寒毛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