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再多的不满和抱怨,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短时间内,他都得和这个流氓绑在一起行动。
为了等待房东大婶带来好消息,区宗靖把手机号码留给她之后,他们决定在附近的市区寻找旅馆暂住。最后,车子
开进了汽车旅馆,没多久时间,在未见到任何一位接待人员的情形下,他们已顺利住进这间名不符实的总统套房。
起初他抱怨区宗靖为何不找一般的旅馆住,却被回呛「你哪只眼睛看到这附近有一般的旅馆」,还说为了配合他,
特别选了最贵的房间。
被数落令他心情沮丧,但他心里也明白,要是他们跑到其他旅馆的柜台说要开房间,难免会引人侧目,而且自己身
上还穿着制服,他俩的组合怎么看都很怪异。
更何况,这附近的确没有什么旅馆可以选择,就像自己一路毫无选择的余地一样。
强打起精神,他将背包放上沙发,在双人床空出的另一侧坐下。
还未睡着的区宗靖瞄了他一眼,语带暧昧地说:「大少爷,你现在对我有兴趣了吗?」
「请你不要叫我大少爷。」
「喔?那就叫你亚亚吧。」
「也不要叫我亚亚!」
「那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呢?卢同学?还是……亚、逊?」
被恶心的语调喊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卢亚逊打了好几个哆嗦,赏了他一记白眼。「总之,你尽量少喊我就好。那你
呢?」
「我?」
「我是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之前他以为很快就能找到父亲,所以根本不在乎称谓之类的事情,如今情况已截然不同。
「我啊……」区宗靖歪着头想了想。「你就和Boss他们一样,叫我靖就行了。」
「靖……靖哥?」
卢亚逊才别扭地喊出声,区宗靖立刻大喊一声「拜托」,夸张地从床上弹起来。「你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啊?别喊
我什么哥啦!叫我靖就好。」
「可是,我不习惯直呼长辈的名字。」
「你不是对我这个长辈破口大骂,甚至出手扁我?还拘泥称呼干么?」
被细数自己失态的举动,卢亚逊顿时窘得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名字是在需要的时候拿来叫的,不是用来自我划限的,什么身分、地位、长幼,在我面前通通都是屁
!懂了没?」
不等他回应,区宗靖伸出手臂一捞,将他整个人揽上床,吓得他浑身僵硬,抬起手肘抵住他的胸口,不让他靠近。
「你做什么?放开我!」
「别老像黄花大闺女一样嚷嚷,赶快休息一下,睡醒了我们就出去吃饭。」
无视于他的挣扎,区宗靖压着他的双肩在床上躺平后,随即翻过身去,以背影传达「别吵!我也要睡了」的讯息。
卢亚逊忿忿不平地嘀咕着「这个流氓真是莫名其妙」,但自己一个人也吵不起来,只好仰望着头顶上的帐幔发呆,
俗艳的花纹却令他越看越闷。
是哪个没品味的人选的?至少床单和被套应该有好好清洗消毒吧?想到这里,下意识的觉得浑身痒了起来,翻来覆
去一阵子,暗自抱怨,「这种地方怎么睡得着啊!」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快离开,但同时也怕房东大婶不会再打电话来,怕在他不得不离开之前,还是没有父亲的消
息……
当叔叔拒绝让他和父亲联系,他曾不只一次在家里寻找任何能找到父亲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终于有一天,他
在整理满柜的陈年乐谱时,从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集中飘落一纸空信封,收信者注明了自己的名字,而寄信者的地
址下方,以端正的字迹写着「陵缄」。
他记得,父亲的名字正是卢昭陵。
于是,他藏起早被遗忘的信封,毅然决然策画了这趟旅程,只是没有预料到,这是一趟比想象中更加艰辛而颠簸的
旅程。
这时,隔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不得不震惊于区宗靖的入睡速度之快。
不过,这鼾声不到令人厌恶的地步就是了。
听着听着,他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结果你还是睡着了嘛!」坐在驾驶座的区宗靖看起来精神奕奕,表情也柔和许多。「我还以为你在这种地方会辗
转难眠,没想到你的适应力挺强的。」
难得从对方口中听到近乎赞美的话,卢亚逊决定将自己浑身发痒的抱怨吞回去。
他们正前往用餐的地点。似乎在自己熟睡的时候,区宗靖早就醒了过来,还用手机查好邻近的餐厅,把一切都打理
好了才叫醒他。
只不过叫醒他的方式,竟然是擅自解开他的衬衫钮扣。
首先,就是要把你那身制服给我换下来,不然我很像搞援交的欧吉桑。
经过一阵拳打脚踢的攻防战之后,卢亚逊终于抢回自己的着衣权,并警告他不要插手,区宗靖才状似可惜地放弃用
他来玩肯尼娃娃换衣服的游戏。
也因此,他确定对方以欣赏他慌乱的表情为乐,最好的证明就是区宗靖挨骂的时候还笑得一脸开怀。
或许是睡饱了,区宗靖的心情显得相当不错,还不时跟他聊上两句,像是「你不用考大学吗」、「高三生活应该很
辛苦吧」之类的事情,而他早已申请到大学的音乐学系就读,所以只用三言两句就打发掉了。
吃过还算可以的晚餐,区宗靖建议「走走再回去」,他欣然同意,毕竟他也不是很想回去那间气氛浪漫到怪异的房
间。
这是他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逛街。或者说,其实他没有逛街的印象。
除了学校和家里,他会去的地方,顶多就是演奏会场或是举办艺文活动的表演厅,有时在同学的邀请下去看电影,
不过这中间都是由司机开车代步,因为充斥着人潮、笑闹声和难听乐曲的街道,往往让他望之却步。
所幸他们正在闲逛的街道人潮不多,他才能如此悠闲。
这时,悠扬的钢琴声传入耳中,透过贴着乐器品牌贴纸的橱窗玻璃,可以看到乐器行里,有一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
少女坐在钢琴前弹奏着。
「怎么了?」
区宗靖困惑的声音没有传达到卢亚逊心里,他贴近透明橱窗,竖耳聆听熟悉的旋律。这是他已经表演了无数次,早
就背到滚瓜烂熟的曲子。
「Clair de lune……」他无意识地低吟着曲名,区宗靖「啊」了一声,频频追问他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月光」,」他耐着性子解释。「这是德布西的月光,算是知名度满高的曲子。」
「嗯?这么说来,我的确有在哪听过……应该是在电视广告里吧!」
连电视都很少看的卢亚逊,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支广告,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种怀念的感觉。
这是叔叔最喜欢的曲子,也是他从小就进行特别练习,作为个人招牌的曲目,正因为太热悉了,就算闭着眼睛,他
也能轻易演奏这首曲子。
尤其每次开始弹奏「月光」的时候,再怎么纷乱的心情都能沉淀下来,从指尖自然滑出的音符,交织成宛如优雅吟
唱的歌曲,眼前仿佛能看见流泄遍地的银白色光芒。
「还不难听嘛!」区宗靖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有多大兴趣。
卢亚逊记得他之前还为了听摇滚乐和自己起冲突,显然非常不喜欢古典音乐,更何况,这位少女其实弹得不算好听
。
主要是整体感觉不够圆滑,明明必须轻巧弹奏的曲子,却显得过于急躁,打乱了应有的节奏,可见她的技巧还太过
生涩。
如果是他的话,应该能更从容的……
「喂!亚亚,你在干么?」
区宗靖一把抓住他的手,卢亚逊才发现,手指仿佛有自我意识般,迳自在玻璃窗上敲打起来,赶紧抽回指尖。
还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区宗靖已恍然大悟地嚷着「原来你也会弹钢琴啊」。
「听房东大婶说,你老爸也总是在弹钢琴,难怪,毕竟你们是父子嘛!」
「我的钢琴是叔叔教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即使如此,他却牢牢记得,在他八岁那年,曾有另一个人为他弹了一首名为「月光」的奏鸣曲,不过作曲者是贝多
芬。
和德布西充满鲜明色彩的印象派曲风不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曲调相当沉稳而缓慢,甚至带点哀伤的气息
,就像模糊的回忆中,那个人向自己绽放的笑容一样忧郁。
尽管不记得对方的长相,他却深刻地记得那双在黑白琴键上舞出乐章的大手。不同于叔叔指节分明的手指,那个人
和自己一样,拥有被众人以「美丽」这个词汇赞美的修长十指,虽然那双手所弹奏的旋律是如此哀伤。
摇摇头,将朦胧的影子抛诸脑后,卢亚逊现在苦恼这些事情根本没有意义。「说到大婶……为什么她突然肯告诉我
们信的事情?你跟她说了什么?」
「实话。」区宗靖的回答相当简洁。「我告诉她,你是个思念父亲的可怜孩子,再稍微夸张了你的遭遇,说你费尽
千辛万苦跑来找爸爸,一路上吃了很多苦,还遇上不少坏人。」
他并不可怜,吃苦也还好,遇上流氓还惨遭轻薄倒是真的。但卢亚逊沉默着,没有出声。
「像她那种充满母性的大婶,看到你们这些年纪轻轻却吃苦耐劳的可爱弟弟,更容易感到心疼,连我都被你坚强的
意志感动了。」
「真的吗?」从他嘴里说出「感动」两个字,卢亚逊意外地瞪大了眼。「你真的觉得……觉得我……」
「当然不是。」
卢亚逊惊喜的表情一下转为错愕,区宗靖朝他投以一抹坏心眼的微笑。「说感动只是唬那位大婶的,我怎么可能被
你幼稚的行为打动啊!时间不早了,小鬼该回去睡觉了。」
「别叫我小鬼,现在才九点。」
「这里夜深了就不是很平静,我们走吧!」
「但是我还想再听一会儿……」
「好啦!好啦!」摆摆手,区宗靖叮咛他在这儿等他开车过来接,还补上一句「到时你可要乖乖上车」,才转身离
去。
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之前不肯上车的事情,卢亚逊朝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不知分寸,赶紧
收回下颚。
他不该让对方牵动他的心思,应该像往常一样冷静应对才是。
作了几个深呼吸,正觉得自己心情平静多了,却被迎面而来的人「砰」地撞上肩膀。
「好痛……」
「你痛?我才痛吧!你走路不看路的吗?」
对方嚣张又粗鲁的语气令他不禁皱眉,抬眼一看,发现自己被三、四个表情凶恶的男人包围住。
如果说同行的区宗靖像流氓,那眼前的这些人应该就是货真价实的小混混。个个顶着一头稻草般五颜六色的乱发,
还刻意挤出逞凶斗狠的模样,松垮垮的衣着简直惨不忍睹。
一不小心流露鄙夷的目光,带头撞他的红发混混便对他咆哮。「你那是什么眼神?马的,撞了人还这么嚣张啊!」
卢亚逊忍住没有回呛「嚣张的是你吧」,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说:「我只是站在这里,是你不小心撞过来的。」
「还顶嘴?找死啊你!」
见对方抡起拳头,卢亚逊心头闪过「要被揍了」的念头,然而,高举的拳头却没有砸向他,一群人只是从身后将他
架住。
「做什么?」他奋力挣扎,红发混混猛地出手攫住他的面颊,手劲之强,让他一时间痛到五官扭曲,却强忍着不肯
呻吟出声。
他快速环顾四周,只有几辆车子视若无睹的呼啸而过,周围的店家也纷纷拉下铁门,或是躲在屋里,神情淡漠地望
着他们。看他们的表情,此刻在街头上演的暴力事件,似乎早就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喂!你在看哪里?你的保镖没那么快回来喔!竟然把可爱的小王子单独扔在这里,看来也不是很称职嘛!他不知
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吗?」
对方又使劲捏了他的脸一下,痛得他眼泪差点流出来,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流氓才不是我的保镖」,却意会到情
况不对劲。「你们是……」
「跟你叔叔说放弃参选会长,我们就放过你。」
对方的要求,和家里之前收到的匿名恐吓信相同,一支手机跟着塞到他面前,他更确定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听说叔叔今年要参选某个音乐协会的会长,他不懂那个职位有什么用,只知道叔叔肩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还是决
定参选,据说当选的呼声也最高,于是收到恐吓信的时候,叔叔显得相当困扰。
不过在他离家之前,没有听说叔叔真的会退选,毕竟以前他们也收过各式各样的恐吓信,最后都平安无事。
正因为如此,他以为这次也和自己无关,虽然心里多少有些疙瘩,还是决定不告诉区宗靖,如今,他才发觉自己的
想法太过浅薄。
「喂!你说话啊!」对方不耐烦地用手机顶顶卢亚逊的脸,被困住的他,选择以目光表达愤怒。
「没想到娇生惯养的小王子还挺倔的嘛!看来我得让你尝点苦头,你才会乖乖听话。」红发混混冷冷一笑,不知何
时手中多出一把弹簧刀,刀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你自己选吧!看你是想先牺牲这张细皮嫩肉的漂亮脸蛋?还是……」
小刀森冷的刀背贴上面颊来回划动,有如阴冷的蛇般,转为沿着手臂缓慢爬行,那几乎刺痛肌肤的冰冷,使得他的
背脊迅速蔓延一阵寒意。
「还是说,我该让你永远都不能再弹……哇啊!」
刹那间,红发混混惨叫着从眼前消失……不对,是整个人飞了出去。
卢亚逊还未从震惊中清醒,随着眼前快速掠过的黑影,耳边响起好几声短促的悲鸣,禁锢自己的力量也消逝无踪。
短短几秒钟,原本纠缠着自己的混混们,一个个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你没事吧?」
熟悉的嗓音飘进耳里,他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区宗靖高大的身影,正攫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着
。他不经意地瞥见对方泛红的指关节,才发现把这些混混痛殴一顿,将他拯救出来的人,正是这个曾被他视为流氓
的男人。
「混蛋!」身后传来红发混混的怒吼,叱喝着倒在地上的伙伴们赶快爬起来。
区宗靖一把揽住卢亚逊的肩,提醒他快走,将他带往停在不远处的轿车。
卢亚逊无法确认自己是怎么坐上副驾驶座的,只是在他的催促下系好安全带,下一秒钟,车子就像拉紧弓弦后射出
的箭,急速往前冲,而混混们的叫嚣声,也远远落在后方。
分不清究竟过了多久,经过一路的横冲直撞,当车子平稳地停在他们栖身的旅馆时,卢亚逊只觉得身体快要散掉,
软绵绵地瘫倒在座椅上。
「喂!亚亚!」
即使脸颊被轻轻拍打,全身脱力的他甚至懒得纠正对方「不要叫我亚亚」,只是抬起无神的双眼望着他。
「该下车了,不会要我抱你上去吧?」
卢亚逊挤出一丝力气说「不要」,想解开安全带,颤抖不已的指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最后「喀嚓」一声,安全带被解开了,却是由区宗靖出手帮忙的。
卢亚逊不禁厌恶到现在仍惊魂未定的自己,他握紧了拳,却还是掩饰不住浑身发抖的事实。
那些人架着他、恐吓他、企图伤害他的回忆,仿佛厚重的乌云笼罩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只差一点……如果区宗靖没有赶上,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他就会被那寒冷的刀锋划开皮肤,在剧痛中看着自己的鲜
血淌下,或许,从今以后,这道伤口会让他再也无法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