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了。车内的灯光十分明亮,嘉鸣看到车窗上映出了自己的脸来,在自己的脸的上面可以看到坐在另一边的乘客,还依稀可以看到火车道旁边的景物迅速地落向后面。在这陌生的环境中,嘉鸣自然而然想起了吴嫂和止淮。他想这个时间,吴嫂应该是已经吃罢晚饭了,止淮也许还没有吃得吧,继而又想起自己也还没有吃晚饭。于是终于记起了藤条箱里的那几个馒头。他脱下鞋,站在车座上,将藤条箱的盖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掏摸了一会,摸到了包着馒头的毛巾,便拿出来,然后捧着坐了下来。他将毛巾打开,看到里面一共包了三个圆圆的白面馒头,肚子里就立刻叫了起来。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配着吃,然而人在旅途中,也顾不得讲究这许多,便抓住一个馒头,送到嘴边张大嘴咬了一口。于是刚才还是圆滚滚的馒头立即向里凹出一个坑来。
不一会,他就将一个馒头吃掉了。他想平日在家中时,一个馒头配上一碗菜,吃下去,肚子里就很饱得了,可是今日这一个馒头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反而肚子里依然感到一丝饥饿。这便盯着剩下的两个馒头,很有些踌躇了。这火车怕是要坐一夜的,剩下的这两个正好半夜时吃一个,清晨再吃一个,这样可以省下明日的早饭钱。想到这里,便将馒头重新包好,站在座位上放回箱子里。
吃罢饭,他既没有其它事情可做,只有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起来。他的心情便随着思想一会高兴,一会悲伤。他在来济南之前,并不是一个喜欢去想“如果”的人,可是现在他的所有想法,都要以这两个字为开始。当他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全部想完后,便重重点了个头,这是表示着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的决心,接着又轻轻叹口气,这又因为他实在是感到万分的痛苦。
他便这样胡乱想了许久,在天津下车后,转了去北京的车。到了后半夜,精神是再也支持不住了,便将头靠在座位椅背上,迷糊糊地睡了几个钟头。在北京下车后,天色还是相当的早,灰蒙蒙的天中挂着发白的月亮。他走出车站,站在街边想了一想,决定直接去找叔华。他想叔华这时一定还在睡觉,然而他是一刻也不想多等了的。
他找到叔华住的地方。这里有两个院子,叔华和他的太太住在里面的院子。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叔华所住的院子的门已经打开了。嘉鸣走过去,先不进去,站在门外朝里张望了一下,见到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正蹲在院子里洗菜,他认得这女人正是叔华的太太,便叫道:“许太太。”
徐太太冷不丁听到有人在门口叫自己,吓了一跳,急忙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站在门外,正向自己微微笑着,慌忙站起身,将手在系在腰间的围裙上揩着,一面问道:“你是?”
嘉鸣道:“我的名字是林嘉鸣。请问叔华在家吗?”
徐太太却是记得这个名字,这是前阵子丈夫和那个刚刚死去的张先生总是会提到的人,便点了个头,道:“在的。林先生请进来吧。”
她说着话将身上的围裙解下来,攥在一只手中,引着嘉鸣进了堂屋,请他坐了,然后对他道:“叔华还没有起来哩。林先生在这边等一会子吧,我这就去叫醒他。”说毕,冲嘉鸣一笑,转身走掉了。
叔华早已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看到太太一掀门帘走进来,盯住她问道:“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林太太便道:“你快起来吧。林先生来了,这会正在客厅等着你呢。”
叔华奇道:“哪个林先生?”
林太太道:“还有哪个林先生,自然是那位叫做林嘉鸣的林先生了。”
叔华听到,一个翻身坐起来,慌里慌张地往身上套衣服,一面急道:“你先去招呼一下,我这就过去。”
这屋子里一角有个小铁炉子,炉子上放着一把铁壶,正从壶嘴里朝空中喷着热气。林太太走过去,将铁壶提在手中,对他道:“你快一些吧。”
叔华见她要把铁壶提走,急忙拦住道:“你做什么,我还没有洗脸呢。”叔华一向习惯用温水洗脸,所以见到太太要将水壶提走,很有些着急。
林太太道:“你还要洗脸吗?人家客人还在外面等着你呢。”说毕,不等他回答,自提着壶走了。
叔华看她走掉,不由得跺脚道:“这个女人!”
嘉鸣见他们这屋子虽然不大,然而却收拾的十分干净,桌椅都擦得没有一丝灰尘。这时林太太捧着一杯茶过来,递给嘉鸣,一面笑道:“林先生不是在济南吗?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嘉鸣道了声谢,又道:“今早刚刚下的火车。”
叔华走进屋子来,正好听到他这句话,道:“那么我想,你一定是看到我的信了。”
嘉鸣见到他,立即站起身来,点了个头,道:“是的。我一看到信,就过来了。”
叔华请他坐下,自己在他对面坐了,问道:“你还没有吃早饭吧?就和我们一起吃吧。”
嘉鸣快下车时吃了一个冷馒头,肚子里并不觉得饿,便道:“饭我在车上吃了的。”
林太太接道:“那么就喝一碗粥吧。我们做得一锅米粥。”
嘉鸣笑道:“好的。”
林太太冲他笑笑,道:“那么你们说话吧,我去做饭。”说毕,走掉了。
叔华先叹了口气,他看到嘉鸣要说话,将手伸在空中,阻止了他,自己说道:“你们的事情厚存都已经告诉我了。”他停了一停,又重重叹口气,沮丧道,“如今这乱世,是越来越险恶的了。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只要能苟延残喘,安安稳稳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因为二人的关系不是怎样的好,所以叔华不便直接指责他,但是话里的含义,却是怪嘉鸣太多事,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他这话里的意思,嘉鸣是明白的。这一阵子以来,没有一个人埋怨过他一句,如今听到叔华这番话,心中反倒是觉得轻松一些。他苦笑一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想若是有机会重来,他依然还是会想法子救瑶香,只是无论如何不会将厚存夫妇牵连进来。只是这层意思,他是不能对叔华讲的。
二人默然片刻,嘉鸣又问道:“厚存葬在哪里?”
叔华道:“他死前坚持火化,让我将他的骨灰撒到香山上去。”
嘉鸣闻言,不免呆了一呆,过去许久,才涩涩道:“是这样吗。”
叔华想他这句话自己没有办法回答,也就不作声。嘉鸣说完,又垂头盯着地面出神,约莫过去一二分钟,这虽然并不算久,但是于叔华来说,却觉得像是过了有十几分钟。嘉鸣才突然问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叔华摇头道:“并不曾留下什么话。我想这对他也是好的结果。他刚到北京时的情形糟糕极了。这样走了倒也免了受罪。”
嘉鸣在叔华家中吃了早饭,叔华还要去衙门里上班,嘉鸣想去香山,便同他一起走了。叔华因为担心他,有心留他在家中住几日,但是嘉鸣却不知为何,竟然急着回济南去,便谢绝了。
嘉鸣同叔华分手后,坐电车到了香山,此时正值十一月初,那漫山的枫叶都已转红,像是整座山燃着一团大火。他想自己这颗心实在是乱极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件事。只见那游客一波又一波的涌来,他当下的心情,是希望能够独自安静的在山上走一走,如今这情形,他也没了上山的兴致,便索性在山脚下散了会子步。
他走到一棵树下停住,抬头看着树叶发呆,心里却想人的生命实在是太脆弱,经不得一点摧折,倒不如这满山的枫叶,年年依旧。也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想起止淮说在济南等着他回来的话,心中一动,心想我怎样就觉得生无可恋呢,不是还有人在等着我吗。于是转过身大步走了。他回叔华家取了行李,婉拒了叔华夫妇的邀请,离开了北京。
第二十六回:发感想意有所愿
嘉鸣到家时,吴嫂刚刚起来。她听到嘉鸣在门外喊了几声,连头发也来不及梳,慌忙小跑着过去开门。她将门闩拉开,打开门一看,嘉鸣正站在门外,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嘉鸣跨过门槛,道:“吴嫂,我回来了。”
吴嫂既惊又喜,用双手将头发胡乱绑了,一面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少爷还猜着你至少也要在北京待上三五天呢。”
嘉鸣道:“我的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吴嫂高兴道:“回来了就好。我这就去烧水,给你冲杯茶吃。”她刚走开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对嘉鸣道,“你是自己去见楚少爷呢,还是我托人给他带个消息。楚少爷叮嘱我,只要你一回来就通知他呢。”
嘉鸣虽然也很想见止淮,但是他实在是累极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便道:“我要休息休息呢,还是你托人通知他吧。”
吴嫂点着头,笑道:“好的。”说毕,迈着小碎步钻进了厨房。
嘉鸣将藤条箱随手朝地上一放,便朝床边走去。他坐在床边,弯腰将鞋脱掉,吁了口气,仰面躺倒在床上,本想先休息一会,谁知一闭眼就睡着了。
吴嫂烧开水,给他冲了一杯茶,送了进来,却见他已经睡了。她见他的眼睛下面透着黑色,便知他是十分的疲惫,也不叫他,轻轻地走了出去。
嘉鸣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一二点钟才醒。起来后,又觉得肚子里饿得厉害,便请吴嫂给他煮碗面条吃。吴嫂给他煮了满满一碗面条。嘉鸣见碗面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这就更加催动食欲,接过碗来,不消片刻就吃了个干干净净。吴嫂见他这副样子,不由笑道:“林先生,敢情你这两天都没有吃饭吗?”
嘉鸣笑道:“吴嫂,这你就不懂了。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出门在外,哪里能吃到一顿舒心饭。像这碗面条,对我来说,是要比鱼翅海参还要香的呀!”
吴嫂笑了笑,将碗端起来,转身就要走。嘉鸣叫住她,问道:“你托人通知止淮了吗?”
吴嫂点头道:“是的。”
嘉鸣想止淮今天下午下班之后应该就会过来的,那么就可以同他商量一下自己的事情。他想横竖自己下午也没有事,倒不如就去公司找他,但转而一想,自己既然是有事情要同他商量,那么就不方便在人家办工的时候去打扰,还是在家里等他吧。
他在屋子里坐一会,觉得实在无趣,就走出来同吴嫂谈一会,好不容易捱到五六点钟的时候。他想止淮平时都是在这个时间过来的,便将大门敞开,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院子中,同吴嫂说着话,一面朝门外望着。吴嫂见他这个样子,便笑道:“林先生,你和楚少爷的关系倒是很不错呢。你走的时候,他也很担心你。”
嘉鸣含笑道:“我找他有事要谈呢。”
吴嫂也不问他是什么事情,只是絮絮道:“楚少爷待你,真是比亲兄弟还要好几分呢。像楚少爷这样的年轻人,家里既有钱,模样又好,怎么还不结婚呢。若是将来结了婚,那新娘子一定是要享福的。”
嘉鸣带着微笑听她说完,点了两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他的心中因为吴嫂的话,忽然生发了一种感想。他想止淮待自己是极好的,那么止淮若娶了太太,对她一定是比对自己还要好的了。那么吴嫂说的确实没错,那女子是要怎样的幸福呀。他便又接着往下想到,倘若自己要娶妻子的话,必然还是像止淮这样的女子才好。
他想的时候,脸上不觉就带上了淡淡的微笑。吴嫂见他只顾抬着脸朝着天空出神,脸上兀自还带着笑,大声叫他道:“林先生,你想什么好事呢!怎么只管傻笑着发呆呢!”
嘉鸣被她这样一叫,回过神来,讪讪道:“既然是发呆,哪里还会想什么好事。”
吴嫂见他不愿说,也不追着他问。嘉鸣见吴嫂虽然不说话,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一丝笑意,便疑心自己心中所想被她识破了,不免觉得尴尬,就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止淮怎样还不来呢。我去迎迎他吧。”说毕,也不去理会吴嫂,大步走了。
嘉鸣出了大门,就朝巷口走去。他刚走了十来步,就见止淮转过巷口,走了过来。止淮双手放在裤子口袋中,低着头走路,并没有看到嘉鸣。嘉鸣停下脚步,大声叫道:“止淮。”
止淮听到,吓了一跳,急忙抬起头,看到嘉鸣站在前面,正带着笑望着自己,大步走过去,高兴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嘉鸣道:“怎样每个人一见到我,就要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们竟不愿我早一些回来吗?”
他的心情同离开时完全不同,竟是这样的愉快,这倒使止淮大感意外,不由奇道:“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嘉鸣道:“难道一个人必须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才可以心情好吗?”
止淮不料他竟会这样回答,不免愣了愣,笑道:“我真是说不过你。”
嘉鸣不再同他开玩笑,道:“你一定是奇怪我心情怎么会这样好。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的心情并不是怎样的快乐,但是我愿意自己快乐一些,所以我就装作高兴的样子。但是我这样一装,心情竟然就真的好了。”
止淮听了他这番话,心中十分惊讶,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对自己说这样知心的话,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瞥到吴嫂在嘉鸣身后小跑着过来,便借机冲她笑道:“吴嫂。”
嘉鸣猛地一转身,看到吴嫂,不由笑问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吴嫂先朝止淮笑道:“楚少爷终于来了,林先生等许久了呢。”又含笑回答嘉鸣道,“我听到你喊楚少爷,就走出来看看,却见你们二人只管站在巷子里说话,也想不起来回到家里坐着慢慢谈话,所以过来叫你们呀。”
嘉鸣呵呵笑道:“这是我的疏忽了。见到止淮,只一心想同他谈话,竟然忘了往家里请呢。”说毕,便率先带头朝家中走去,一面道,“我们回家里再谈吧。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这一番打岔便将刚才的事情混过去了,虽然解了止淮临时的一个难题,但是嘉鸣的这种变化却不能不让他感到奇怪,便暗暗地注意起嘉鸣的情形来。又听到他说有事同自己商量,心想应该是同他的这种变化有关系的事情,于是不敢耽搁,大步跟上嘉鸣。
二人一同走进屋子,刚刚坐下,吴嫂便端来茶壶,给每人倒了一杯热茶。嘉鸣也不避吴嫂,一坐下来便对止淮道:“我已想好了,想在此地找个事情做。”
止淮和吴嫂听到,都露出几分意外的表情望向他。止淮惊喜道:“这么说来,你不要回家乡了吗?”吴嫂也问道:“林先生,你为什么会忽然改主意呢?”
嘉鸣哈哈笑道:“我想通了。我在家乡早已没有亲人,就连亲近一些的朋友也没有,回去做什么。我在此地虽然失去了厚存这位朋友,但是又认识了你们这两位朋友,因此我觉得不如就留在这里。”
止淮难抑心中快乐,高兴道:“你决定留在这里,那自是最好不过了!”吴嫂随了止淮的话重重点了两点头,表示出既快乐又赞同的态度来。
嘉鸣接道:“因此,我就需要找份工作呀!”
止淮急忙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可以替你办好。”他实在是太高兴了,话是脱口问出,也不先问一下对方想要什么样的工作。
嘉鸣含笑道:“我说同你商量的事情倒不是这个呢。我既然要找工作,一时半刻恐怕找不到,所以这房子大概还要再住上几天,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