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才察觉二人都还立在房间门口,便急忙侧过身子,对大兵道:“老总请进来休息一会。”
大兵却不动,望了一眼他手中的信,道:“我就不进去了。林先生赶快收拾收拾和我一同走吧。”
嘉鸣一愣,反问道:“走?去哪?”
大兵没好气道:“太太说了,请您先生看了信,即刻同我回天津,信中难道没有写吗?”
嘉鸣想起在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字,自己先前没有看到,这就赶快去看,正是大兵所说的话,心里一时犯起难来,皱眉沉思了许久,没有做声。
大兵首先感到不耐烦,催道:“火车可不等人,票我已经买好了,离开车还有四十分钟,林先生赶快收拾行李吧。”
嘉鸣虽是感到为难,但是瑶香信中说她有了麻烦,他又不忍心放下不管,只好对大兵道:“好,我这就去准备。”说毕,也不关门,走到楼梯口,朝楼下叫了几声茶房。没多久就见茶房站在了楼下,抬着头问道:“林先生有什么吩咐?”
嘉鸣道:“你给我拿笔和纸来。”
茶房应了一声,转身走掉了,不多久就将纸笔送到嘉鸣的房间。嘉鸣立刻接过来,放在茶几上,给止淮写了一张条子。他自己心想大概只有三五日的耽搁,便在条子上写了“三五日内即回”几个字。写完,又从身上掏出两角钱,一同交给茶房,叮嘱道:“今晚若有一位姓楚的先生来找我,你就把这个条子交给他。”茶房接过钱和纸条,点头应道:“我晓得了。”
嘉鸣又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就喊茶房锁上门,和大兵一同走了。他们刚走到旅馆门外,嘉鸣又猛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大兵道:“请稍等一下。”说毕,又匆匆地走回旅馆里面。他想止淮本来也说不准今天会来,万一他今晚没有来,那明天还要来,倒不如请茶房将纸条送到楚公馆去,这样止淮就不必往这里白跑一趟。他找到刚才那个茶房,请他将纸条送到楚公馆去,同时又从身上摸出一角钱来,放到茶房手心中,嘱咐道:“一定要送过去。”
茶房因为他一共给了三角钱,心里早是高兴极了,急忙点头道:“林先生,您放心,我这就送到楚公馆去。”
嘉鸣这才放心,又走出旅馆,和那大兵一同往车站赶去。
茶房随之出门,也就去楚公馆送纸条了。可是他到了楚公馆,却见大门上锁着一把铜锁,这显见得是没有人在家了。原来这门房趁今日主人都不在家,自锁了门,到趵突泉书场消遣去了。
茶房在这里等了一会子,越来越没有耐性,更何况店里还有许多活要做,回去晚了,免不了要挨顿骂。正为难之间,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把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纸条从门缝里掉下去,落在了门槛的后面。他这才急急地赶回旅馆。在他想来,无论是谁回来,一开门就可以看到这个条子,这正是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到了午后四点钟的时候,门房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慢慢从街口走了回来。他的脸上透着一点红晕,加之那副高兴的样子,很像是喝了酒,倒有六七成醉了。他走到门前,从怀里摸出钥匙,将锁打开,推开两扇大门,摆着脑袋走了进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地上那张纸条。
本来这玄关处就是个风口子,之前大门紧闭,风不通行,如今两扇门一开,立刻就有一阵寒风吹过,将那纸条卷着带走了。
止淮将梅玉和止颖送到徐家庄,吃罢午饭,就赶回济南。等他回到城里,天色已近黄昏了。他想此时倒正好去找嘉鸣,二人一同吃晚饭,也就不回家,径直往嘉鸣所住的旅馆而去。不料,他到了旅馆一打听,竟然被告知嘉鸣已经往天津去了。猛然听到茶房的话,止淮心中十分诧异,不知嘉鸣有何急事,竟忽然去了天津。
茶房见他这样子,倒也有些替他着急,便问道:”您先生贵姓?有什么事情找林先生?您可以留个条子,等林先生回来,我一定转交给他。”
止淮摇了两摇头,道:“我没有什么事。过两天我再来吧。”说毕,也不理会茶房,掉转身走了。
茶房正打算问他是否是楚先生,谁知这人却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也就作罢。
过了两日,止淮又来旅馆,正好又遇到同一个茶房。茶房见他又来找嘉鸣,分明是有要紧的事情,就问道:”您先生可姓楚?”
止淮奇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茶房便将那日嘉鸣临走时,曾托自己往楚公馆送了张纸条的事情讲了一遍。止淮听罢,心中一阵着急,这纸条他并没有看到。设若门房捡到,定然是会交给自己的。那么不用说,这纸条一定是失落了。既已失落,他又那里去找。想到这里,愈加着急,便抓住茶房问道:“那条子上写了什么?”
茶房见他这样焦急,心知他没有看到纸条,自己的心中先就感到一阵愧疚,讪讪笑了一笑,道:“我并没有看呀,怎么会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止淮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虽然很想责骂茶房几句,但又觉得骂他已是无用。没有办法,只有继续等了。如今他已搬出来,住在了惠安旅馆,便对茶房嘱咐道:“若是林先生回来,请告诉他,我现在住在惠安旅馆。”
茶房点头答应,掉转身走开,自去忙了。
止淮离开客家旅馆,缓缓踱着步子往惠安而去,一面想着心事。走到半路,忽然立住脚步,自言自语道:“我就搬到客家旅馆住罢!”他想,自己既然也是住在旅馆里,不如就和嘉鸣同住一家,这样嘉鸣一回来,自己立刻就可以知道。下了决心,他就不再耽延,匆匆赶回惠安,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番,搬到客家住了下来。
不料,他在这里住了将近有十来天的时间,嘉鸣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那茶房知道他和嘉鸣是熟识,因为嘉鸣存在柜上的房钱已经用完,就来找他。止淮没有办法,就交给他五元钱,打发他走了。这样一来,止淮的心里更加没有了主意,同时对于嘉鸣的离去,也产生了种种的猜疑,他的心也就摇摆不定了。
原本以为嘉鸣的东西并没有完全带走,说明他还是打算回来的,也就耐下性子等着。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他若是惦记着自己,总也应该送个消息回来。可是他这一去,竟似石沈大海。
他本就是个容易消极的人,遇到事情情不自禁地就朝那坏处去想。当他联想到那位冯太太此时正就在天津时,他的身上就立刻地起了一阵寒意。同时,他就愈加地觉得之前那几日像是做了一场梦。嘉鸣兴许是梦醒了,也不敢见自己,就匆匆跑到天津去了。那么,那张纸条,大概也就是断交信吧。他越是往下去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而且这么些日子,嘉鸣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送回来,这可见他是一点也不惦记在这里等他的自己了。
他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过去十来分钟,终于跺了一跺脚,狠下心道:“他的梦醒了,难道我还要继续作下去吗!”说毕,就收拾行李,会清了房钱,径奔火车站,往上海去了。
第四十回:快寄情笺盼重逢
嘉鸣和那大兵到了天津,一出车站,大兵就拦住两辆洋车,自己坐了一辆,让那车夫拉着在前面带路。嘉鸣坐在后面的车子上,忍不住去想瑶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来的路上,他也曾问过这位大兵,但是人家也不能回答他,只道自己并不晓得,只是上面的人吩咐自己来请他。嘉鸣无法,既打听不出确切的消息,便不住地暗自揣测。
约莫过去十几分钟,两辆车子同在路边停下。大兵跳下车子,回头朝嘉鸣点了一点,就掏钱付了车钱。嘉鸣也跟着下了车子,四下看一看,只见他们所站的地方正冲着一家旅馆的大门,心想这便是目的地了。
他所想的倒是没错,那大兵付过车钱,转过身子对他道:“林先生,请跟我来。”说毕,就径自朝旅馆里走去。嘉鸣跟在他后面,走进了旅馆。茶房似是认得他,也不上来招呼,朝他点着头笑了一笑。大兵看了茶房一眼,也不出声,带着嘉鸣走上楼梯。二人来到三楼,大兵领着他朝走廊一侧的深处走去,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站住了。嘉鸣跟在他的身后,也跟着站住了脚。大兵对嘉鸣低声道:“林先生,你自己进去吧,我只负责带你到这里。”说毕,也不等嘉鸣回答,就大步走了。
嘉鸣愈加感到纳闷,他望着大兵的背影发了会子呆,才定一定神,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屋子里就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哪位?”
嘉鸣听着像是瑶香的声音,就道:“是我,林嘉鸣。”
他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瑶香一手抓着门把手,正站在门缝中间,看清门外之人确是嘉鸣,冲着他勉强地笑了一笑。
嘉鸣一见到瑶香,心中一紧,望着她呆了一呆,才急急问道:“冯太太,你怎么……”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换了口气,问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瑶香经他这样一问,本已有块淤青的脸颊上又微微透出红色来。她低下头,轻声道:“林大哥,进来再谈吧。”说毕,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侧过身子,让嘉鸣进来,又随手将门关上。
嘉鸣走进屋子,瑶香将他让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到他面前。嘉鸣又细细打量她一番,只见她不仅嘴角处破了口子,脸颊上也有一块淤青,待她送茶杯过来时,又瞥到她的手臂上也有一大片淤青。
嘉鸣担心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瑶香眼圈一红,低下了头,将两只手搓弄着衣角,过去几秒钟,忽然吸了一下鼻子,接着就息率息率地抽泣起来。
嘉鸣见状,虽然心中着急,然而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怎样安慰她,但也不好不理她,就道:“冯太太,你受了什么委屈吗?你若是要我帮忙,你得先把事情告诉我,我才好帮你呀。”
瑶香闻言,这才抬头看他一眼,逐渐停止哭泣,从胁下抽出一条白绸手绢,抹了抹眼泪,讲道:”林大哥,我的命实在是很苦哇!“说完这句话,就讲道冯司令新近看上一个戏子,想要娶她为妾,被自己说了几句,就将自己打了一顿。说罢,又忍不住低下头哭起来。
嘉鸣见那一颗颗泪珠滴在她所穿的紫色旗袍上,阴湿了一大片,心里也是替她感到难过不平。但是这种家务事,他一个外人又怎好插手呢,正自犯难,不知如何回答她时,瑶香却忽然冲到他的身前,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眼望着他恳求道:”林大哥,你带我走吧。这种日子我实在不愿继续过下去了。他只当我是个玩物,心情不好时就拿我出气,我的身上总是带着伤,只是衣服遮掩着,人家看不出来罢了。林大哥,只要让我跟着你,哪怕是让我给你当个丫头,我也心甘情愿!”
她这番话说完,嘉鸣吓得急忙缩回手,从沙发上腾地站起身来,正色道:“冯太太,请自重!”
瑶香不料他竟是这种反应,只顾望着他发呆,半天作声不得。
嘉鸣万万没有料到瑶香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将自己叫到天津来,居然是为了这种事,一时又急又气。但是想到她的遭遇,又忍不住可惜她。然而他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帮助她呢。因此他的表情也是由生气变成了同情。
瑶香见他的脸色转缓,以为还有希望。实在是她的心中是从没有忘记过嘉鸣的,嘉鸣对于她,就是这世上一切美好的象征。如今见他对自己仍有一丝同情,就如同抓住一颗救命稻草,哀求道:“林大哥,你若不肯救我,那我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了。”
嘉鸣听她这样说,便有些不忍心了。他的心立即地乱成了一团。若要帮她,一来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二来又如何同止淮解释。待要拒绝,却又开不了口,难道自己真就不管她,由着她去受折磨摧残吗。就在他难以决断之时,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那门“咚”的一声打在了墙上,又立刻反弹了回去。虽然只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但是瑶香已经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身子也就哆哆嗦嗦地颤起来。嘉鸣见了她这样子,心中不由得一紧。
门外的人又将门用脚踢开,大步走进屋子来。瑶香惊呼一声,脱力般地跌坐在了沙发上。嘉鸣见这来人,穿了一身灰色的制服,脚上一双黑色皮靴走在木质地板上,咚咚作响。他见瑶香如此反应,心中也就料到来人多半就是冯司令了。他一想到这里,自己就立刻地出了一身冷汗。
冯司令先冲着嘉鸣微微点了一点头,继而转过脸看向瑶香,冷笑一下,道:“很好哇!你这个女人竟敢背着我勾引男人,而且还用我的人作你的青鸟使者,你也是蠢得可爱呀!”他虽然并没有露出愤怒的态度来,但是他的两只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杀气。他说完,脸色一沈,就对嘉鸣道,“你们刚才的话,我在隔壁屋子里听得倒是十分清楚。我知道你先生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是她也不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把你叫过来。而你先生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从济南跑到天津来。”说毕,就冲着门外挥了一挥手,冷冷道,“把这个男人关起来。这个女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是冷笑一声,道,“给我带回去吧!”
站在门外的几个大兵立刻涌进屋子里来,有两个人将嘉鸣夹在中间,带出了屋子。嘉鸣本想解释几句,但是冯司令的话,却又让他不知如何分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带走了。
瑶香此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完全由着他们摆布,被冯司令带来的人前后簇拥着走出旅馆,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一路回了冯司令的住处。
车子在一座二层的白色洋楼前停下。等轿车停下,冯司令首先跳下车子,接着就拽着瑶香的手臂,将她拖下车子来,拉着她大步走进大门。
冯司令径直走回卧室。等二人都进了屋子,他就反手将门关上。这才松开抓着瑶香的手。他走到床边,摘下帽子甩在床上,又解下腰带,继而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将上衣脱掉,摔在床上。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向瑶香看了一次,无声地冷笑了笑。
瑶香一直呆呆地站着。她瞥了一眼被他扔到床上的手枪,不禁打了个冷颤。
瑶香母知道瑶香和嘉鸣见面的事情,虽然她也觉得此事不大妥当,然而瑶香不听她的劝阻,她在家里正悬着一颗心等着,就看到冯司令和瑶香二人神色怪异地回来了,便立刻明白到底还是出事了。她一路跟在二人身后,却被关在了门外。她也不敢走开,就站在门外,屏住呼吸,注意去听屋子里的动静。有那么一会子,屋子里寂然无声。她正感到纳闷,忽然就听到瑶香痛呼了一声,她的心也立刻地提到了嗓子眼来。
冯司令扇了瑶香一巴掌,见她立刻跌倒在地上,心里先是感到一阵痛快,冷哼了一声,道:“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竟然做出这么下流的事情来。实在是我之前惯得你狠了,倒惯出你的毛病来,不把我当一回事。今天我要让你明白明白,小看我的下场究竟怎样!”
瑶香听到他这番话,料必自己今日没有好结局,猛然间又瞥到在床上静静躺着的那把黑色的手枪,枪身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冷光。她紧紧咬住牙,狠一狠心,心想今日不过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想到这里,立刻从地上弹起身子来,猛地朝冯司令撞过去,直将他撞倒在地上,滚了一滚。待冯司令稳住身子,抬头一看,瑶香正双手抓着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一错也不错地对准了自己。
他心中一骇,下一刻,却又鄙夷地笑道:“你这个疯女人,难道还想杀我吗。就是你真的杀了我,你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