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差劲耶!」
虽然嘴巴在攻击人,但是达哉却不敢正视夏生。
夏生轻轻耸了耸肩。
「其实依照你的个性,你不太可能因为疏忽而犯错。一开始你认定就是自己的错,也是个性使然。你念高中的时候,连别人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你不知道吗,任何人都会有过失的。」
达哉对自己的注意力涣散有所自觉,所以并不认为自己是在钻牛角尖。
不过,夏生那句「你不太可能因为疏忽而犯错」是在肯定自己,这让达哉心中有份小小的喜悦。
「你会注意力涣散?」
「是啊。」
「嗯?」
夏生装模作样,打量着达哉。
「会出现自觉症状吗?」
「……会。」
达哉的肩头抖动了一下。
「就觉得你不对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谈,试着把原因说出来。」
「要找你谈,我不如去找奈奈说。」
达哉紧咬着唇。
夏生难得会担心达哉,这是值得高兴的。但是,要说明注意力涣散的原因……——只有他,绝对不能说。
「你一点都不可爱喔。」
「你管我。」
「但是,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嘛。」
对任何事都很干脆的夏生,今天竟然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只是、只是有点累啦。」
达哉低着头自言自语。
「……你刚才说不想做,就是因为这个吗?」
一记回马枪,让达哉心头一震。
不能说实情。
达哉沉默不语。
但是,夏生并没有放弃。
「你绝对有事。说啊!」
夏生采高压政策,达哉的态度也跟着硬起来。
「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夏生握着方向盘,转过头来看达哉。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我那句话的意思!喂。看前面!」
达哉把脸转向车窗。
——因为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而让心情坠入绝望的深渊中了。
虽然在心中责骂夏生是个迟钝的男人。但是也由于夏生的迟钝,两人才能继续交往下去吧!
「……你该不会是爱上京介了吧?」
夏生突然蹦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嗯?」
达哉呆住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会吧!夏生该不会是胡乱猜疑他和汤岛之间的情谊吧!
——我只是一个玩具。区区一个玩具被抢了,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看到夏生这么自私任性固然生气,但是第一次看到夏生对自己有独占欲,达哉还是有点沾沾自喜。对于这样的自己,达哉除了难为情之外,思绪也有些混乱,只能勉强挤了句「你很不可爱喔」。
「你才有问题。是不是对我腻了?如果你觉得女人比较好的话……」
「我就不玩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总之,只能点到为止。
——我并不打算提这档事的,可是……
达哉咬着唇。
夏生一定会起疑。好不容易可以保持平衡的关系,这下子要生变了——
「等一下……!」
夏生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了,急得达哉慌慌张张把他推回驾驶座。
「专心开车!」
「你……等我把车子停好!你给我好好记住刚才所说的话!」
「我忘了。」
达哉低语。
——全部都忘了吧!
多希望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够统统变不见。
终于脱口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了。夏生应该已经注意到他的独占欲了。
像之前的那种关系,已经无法再持续下去了。
夏生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他会选择朴实、可爱的女性,抛弃自己吗……
——和像产土校长女儿那么可爱的女人在一起,每天就可以平静地过日子了。
达哉的脑子里浮现了那天来找夏生的美丽女郎。
如果是她,她一定不会跟夏生顶撞。她一定会温柔地接受夏生的一切。即使两人的肉体相互缠绵,也不会有一丁点的不舒服,因为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
达哉做不到的,她一定可以做得到。
这种比嫉妒还要强烈、近似死心断念的感觉,逼得达哉几乎快要窒息了。
夏生把车停在五条川河堤边。堤防的四周是一片接着一片的田圃。
「……喂,夏生?干嘛把车……」
一直把头扭向一边的达哉,在夏生踩煞车的瞬间,不由得转过头来看着夏生。
「笨强,你以为这个样子我会让你回去啊!」
夏生的嘴角向下瘪着。
「你……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因为你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达哉急急忙忙解开安全带,一边推开把身子挺过来的夏生,一边想找台阶下,可是就是找不到适当的语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独占欲的确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到底夏生会怎么看他?如果达哉像平常一样,摆出一副不可爱的态度,不论夏生怎么做,应该都不会受伤吧!
强压抑着心里的懊悔,抱着一颗不想和夏生斩断缘分的心,达哉企图继续欺骗。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啦……只是孽缘也有腐锈的时候嘛……」
「孽缘?」
夏生倒抽了一口气。
——啊……?
达哉睁大了眼睛。
夏生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了。
这是一副被话刺伤的表情……
「……这是孽缘吧?」
实在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好生气的,达哉皱起双眉,带着可疑的眼神找话说。因为两人的关系应该就是如此,至少对夏生来说。
但是,夏生却气势汹汹地向前逼近。
「这八年,你就是抱着孽缘的心情和我交往的?」
「不对吗?」
「你……!」
「……唔!」
用力一推,夏生把达哉按倒在座位上。夏生的脸越来越靠近,近到连呼气都直接喷到了达哉的唇。
「放开我……」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竟然会这么粗枝大叶,不善解人意。」
夏生边碰达哉的唇边呻吟。
「……我不希望你这么说我。」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夏生抓着达哉的肩。
「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接着说『是的,就是这样』吗?别不正经了!」
「……你才不正经!」
达哉觉得夏生是在强词夺理。不但不了解人家的心意,还满口任性的话……
他将脸转了过去。
他为两人的不契合感到悲哀。刹那间,焦躁、痛苦的想法全涌上了心头。
然后,达哉的感性终于压倒了理性。
「对于我和校长的女儿,你是不是打算脚踏两条船?」
「啊?」
「你们要结婚了是吗?」
这不是自己原先就准备好的台词。达哉只觉得心好痛。
「你就是这种人。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都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对于我的心情也是……」
「……等一下!」
夏生双手夹住达哉的脸,强迫达哉看着他。
「好痛!」
达哉的脖子嘎嘎作响,眉间也出现了皱纹,但夏生还是强行按住达哉的额头。
「为什么我一定要和那个人结婚?」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暂时回国的。我都听说了。而且前几天在走廊上,你们不是就在为了这个争执吗?」
达哉痛苦地大发牢骚。
「不是的!」
夏生则用力把头一摇。
「……本来我是想等事情谈妥之后再说的。我是因为政府的一个计划,应邀回来当观察员的。这才是我回来日本真正的目的。」
「这……」
夏生按着达哉的额头继续说。
「厚生劳动省矫正少年犯罪程序中,有一个研究计划已经非正式启动了……我的专业是应用行为分析对吧?国立的想要一些标准事例……」
夏生说出了邻县某儿童自立支援设施(感化院、少年观护所)的名字。
「从我家到那里非常方便。我不在研究所的时间,都是去那里拿观察资料做各种分析。」
夏生轻轻叹了叹气。看来,这似乎不是他心甘情愿想做的工作。很难想像他这种人也会露出忧郁的表情。
「但是,说实话,我是反对增强制约行为(增加处罚)的。而且要我在政府机构工作,我可不干。可是,那位产土小姐就是不停地唠叨说『我已经跟爸爸说好了,你的学籍就放在大学里,所以你只要以观察员的身分,参加政府的这个计划就可以了。我们真的需要广泛的意见。我需要你』。」
「等一下!」
达哉打断了夏生的话。
「产土校长的女儿……」
「她是厚生劳动省的官员。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达哉愣住了。
那么修长纤细、那么可爱的人,怎么可能是官员!
「真是伤脑筋,每次我批评这个计划的时候,就会有一堆人从东京蜂拥而来,追根究柢地问我一大堆问题。他们认为我是可以做事的人,但是我对于当公务人员就是敬谢不敏。起初我是想拒绝的,偏偏一句『我需要你』,就砸中了我的死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老老实实就只投直球的对手……」
「说的也是……」
事情意外转了一个大弯,达哉只能随声附和。
抚摸着达哉头发、脸颊的夏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不过,结果应该还OK吧!你是在吃醋,对不对?」
「我、我为什么要嫉妒!」
心事被说中,达哉羞红了脸。
「因为你喜欢我,对吧?」
「……我才不喜欢你。」
「其实你可以先问个清楚的。」
夏生耸了耸肩。
「你情绪越不稳,就越担心我和涛子小姐的交情……」
「……你觉得很有趣,对不对?」
「没错。」
或许夏生觉得有趣,可是达哉就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了。他呕气地说。
「反正对你来说,我只是你把玩的玩具。」
「你说什么!被恋人嫉妒,我当然有点高兴。这样你也不高兴啊,你的自尊心真的很强耶。」
「……恋人?」
由于太过惊讶,达哉竟然抓住了夏生的脸。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谁是恋人?谁?」
「说什么?这应该是我要问的。你真是不可信!把我的纯情还给我!」
一副受害者的口吻,触动了达哉内心深处的声音。这声音可能是来自理性,也可能是来自尊心或倔强。
总之,达哉终于将积压在胸口多时的怨气全都吐出来了。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一年半杳无音讯。在这之前是一年,在那之前又是半年……」
「什么跟什么嘛,就因为我没有说『从今天起我们是一对恋人』,事情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吗?都已经做过那档事了,你竟然还不相信我!我的脸很痛,放手!」
夏生吼起来的气势,一点都不比严厉申斥的达哉逊色。
「我无法跟你联络,是因为你说『在我写完硕士论文之前不要打扰我』。在那之前是大学的毕业论文,在那那之前是教育实习……!我只能够忍。见不到你,我的心说有多闷就有多闷。为了排遣这些闷气,我只好努力工作、拼命读书。托你的福,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不但能够写论文,还能够接演讲的案子……」
「啊……」
达哉哑口无言。
「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夏生,你真的会为我操心劳神吗?」
「你都答应我那种请求了耶,笨蛋。你口口声声说别来看我,别来打扰我,但是我一见到你就把持不住自己。可能是因为平时分隔两地的缘故,我就是会想要独占你。」
夏生抱着胳臂,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
「我一直以为你不想见我……所以不敢胡乱对你提出请求……」
「你骗人。」
「什么意思?」
「因为你从来都不会考虑到别人。」
「但是……你的事情,我就会考虑。」
夏生黑色的眸子一直瞪着达哉。
「我之所以会开始学心理学,就是因为不了解你的缘故。别人说我不会解读气氛、不懂得观察,甚至说我没有资格当日本人,我都无所谓。但是不了解你的心情,我就会很伤脑筋……结果嘛,我还是不了解你。看来基础研究对实际生活一点都不管用。」
夏生这番话,既没有提到喜欢,也没有说到爱。
但是不知为什么,达哉就是听得热血沸腾。
——不,不可能的……
他是一个情绪有极度缺陷,而且只靠反射动作行动,一切依照本能行事的人。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拼了老命想用自己的方法去了解达哉的心情。
——见不到面,可以打电话啊……连这个都想不到吗?你真是……!
这种情形,其实和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不说出来,明明想联络却硬撑着不联络的达哉是一样的。
夏生不主动跟人联系的个性,达哉非常清楚。所以根本没有期待他会认真的表现。顶多就是告知「打电话实在很麻烦,而且听了你的声音就会想见你,不如干脆直接去看你」。
达哉非常清楚夏生就是这种男人。
真的不是只有优点。
他是个令人伤脑筋的家伙。
尽管如此,达哉还是非夏生不可,真是爱到深处无怨尤——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个动作像极了彼此互瞪。
不知道过了多久,达哉才虚脱地喃喃自语。
「……我们这八年到底在搞什么!」
「从结论来说,就是完全没有沟通吧……」
夏生搔了搔头。
「我相信你是喜欢我的。因为你是那么地高傲,可是却愿意让我那么做,而且悄悄地做。」
「……嗯……你真的很过分耶。要去美国的事,没跟我说一声,而且是做完就逃之夭夭。」
达哉精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呻吟。
「我原本是打算让你为我饯行的。我一直想,在日本我是不是还有没做的事情,想来想去就只有你。所以我决定就算不行也要硬着头皮试试看,试试能不能拥抱你。」
夏生跨过手煞车,移坐到助手座。
「……这里很小耶。」
「这样才好啊,我们才可以紧紧贴在一块。说到高中时代……你不知道我转学的事情过后,我曾经问过自己,莫非你对我也有意思。就算我不打着饯行的名义让你跟我上床,其实你也想跟我做爱的。我们两个根本就是两情相悦嘛。而且之后,你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不要』,所以我就认定你是我的恋人了。这很正常啊。」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怒火取代了疲惫。这种事情他一个人能懂,并不表示达哉就应该明白。
「……我不知道你把我们的关系当孽缘……」
夏生像一头大型犬紧紧地贴了上来。
「可恶,你竟然践踏我的纯情!」
「这是我的……」
达哉连忙捂住嘴巴,「台词」二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抬起头来的夏生,刚才还是一脸颓丧,现在露出了达哉所熟悉的傲慢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