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槊叹了口气,独自一人喝着闷酒,抬眼见对面船上站着的二人颇有些眼生。二人正是六与玖。
只是颜槊看了也知道,这二人必定是影卫了,越发心中不快。他可是堂堂的大兴将军,当朝军中最炙手可热的五官,年纪轻轻,前途无可限量。
他比任何人也都了解小皇帝和他那青梅竹马的王爷哥哥。
无论如何,这样在外逗留,身边能护卫的人确实太过有限了,就算小皇帝不懂世事险恶,那么洪舍耘煊这样不管不顾,贸然在外,实在颇为不妥。
何况……明眼人一眼便能明白,不管是如今的江南,还是南疆,都与先帝在世时不同。西南如今正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不知还会生出怎样的变故。
小皇帝的各种流言至今没有停止的迹象,越发对这兄弟二人不利。若是有心着利用这一定,这一趟出宫,无疑是铤而走险。
颜槊不由长叹一声。
“颜将军好兴致,只是对月独饮,难免无趣了些。”
颜槊拿着酒杯转过身来,对着对面的青年男子做了个敬酒的动作,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笑意。
李振远见他这副豪爽不羁的模样,眼神中自然带了些钦佩和赏识。他比颜槊还要虚长几岁,也就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道:“颜将军何故兴叹?”
颜槊挑着嘴角笑得有些狂狷,“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还得奔走,一刻也闲不下来,就连喝酒也没个斟酒的,忽然就想起了京城的几位红粉知己了。”
李振远放声笑了起来,点点头道:“江南对美人,倘若有机会,李某定当尽地主之谊。今夜就委屈将军了。”他说着,抬手拿过杯子,给二人倒上酒。
酒水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然喝进肚子里,却是火辣辣的滋味,暖进胃里。
“你对龙里县知道多少?”颜槊忽然问。
李振远不急着答他,径自将杯中酒饮尽,“你是要知道龙里县的事,还是想要问,王爷想要做什么?”
颜槊眼神蓦地深邃起来,凝视对面的人半晌,忽然冷笑两声,自嘲道:“王爷有何打算,我哪里有资格窥探?李公子想太多了。我只是单纯的对龙里这个地方有些兴趣,想知道什么样的地方能生养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败类。”
李振远挑眉,笑得有些阴鸷,“龙里这地方倒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不过如果将军想知道王爷的想法,我原本还能告知些许,但是既然将军没有兴趣,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听到这里,颜槊顿时黑了脸。心道:这小子肯定是个混蛋!
如此不愉快的经历,只能叫原本对李振远印象不错的颜槊改变观念,重新审视这个男人。
一切也正按照洪舍耘煊的安排进行着,商船一路走了几日,尚有不足半日的形成便能到达港口。
洪舍稚仙几日来都有些恹恹的,胃口不佳,吃的越发少了。由于在船上,一切都受了限制,但即使如此,洪舍耘煊还是命人换着花样一日三餐哄他进食。
这样的情况完全是从那日洪舍稚仙的反常开始的,因此接下来的时日里,洪舍耘煊不敢怠慢。
“吃点酒酿丸子?”
洪舍稚仙头也没抬地摇了摇头,“皇兄你好烦……说了不想吃……”
身体的不适直接导致了他的心情不佳。洪舍耘煊也不以为意,给他细心地按摩着后背的穴位,让他尽量放松下来。
洪舍稚仙轻哼一声,坐起身来,推开他的手,闷闷不乐道:“皇兄你别碰我!”
“好好好,不碰。”洪舍耘煊举起手,示意自己不会再伸手过去。
洪舍稚仙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疲倦的靠在软榻上,将身体蜷缩起来,这才轻出一口气,喃喃道:“皇兄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洪舍耘煊愣住,半晌才轻声道:“没事的,我陪着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事实上,安慰的人却比被安慰的人更加不知所措。消息已经送出去好几日了,太医要过来,似乎还要些时日。这期间只能等上岸之后在请普通大夫瞧瞧了。
洪舍稚仙知道对方在安慰自己,翻了个身面对着他道:“父皇他当初也是……”
“不可胡言!”洪舍耘煊立刻喝止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但认识到自己的口气太过严厉了,便放柔声音道,“父皇身有宿疾,又太过操劳了。你不会有事的。”
洪舍稚仙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和往常不一样……感觉很奇怪。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我好害怕……”
听他这样说,洪舍耘煊不由心痛,忍不住上前一步将他抱住,轻声安慰:“有皇兄在,不会有事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洪舍稚仙低应一声。
27.分道扬镳
到黄昏时分,船到达了岸边。
洪舍耘煊将洪舍稚仙用大麾裹住,抱进马车里。因为货物要下船,需要时间,而此时已经不早,今夜也少不得要在客栈投宿一宿了。
颜槊看着洪舍耘煊抱着洪舍稚仙时的目光,便猜想是洪舍稚仙又身体抱恙了。
“我这就派人去请大夫来瞧。”
洪舍耘煊点了点头,从始至终眉头不曾舒展。他身后的六与玖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神情却是冷漠,甚至与周围的人没有丝毫的表情和眼神交流。
金锭和元宝二人拿着两包大大的行李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前者盯着抱着小主子的大主子一脸欣羡,后者苦着一张脸私下大量,看看有没有机会看到李少的身影。
颜槊对洪舍耘煊点了个头,转身便走了。
不多时,清平客栈里便进来了几位器宇不凡的客人,住在了客栈最安静的厢房中,只是带头进来的青年表情太过冷冽,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饭菜是端进客房用的,也不用小二招呼伺候,甚至还在厢房外安插了两个护卫,看起来身手不凡。
客栈老板也算见多识广,这一行人显然不是江湖人物,看身边跟着儒生看来像是账房先生,还有镖师,虽然神态和举止又有些不同寻常,但看来应该是外地的大商户。
说起大商户,这里的人倒也是初次遇到这样大排场的富商,也看不出一点商人的奸猾以及某些坏习气。
大夫很快便来了,是个干瘦的老头儿,洪舍耘煊从看到他开始,眉头便越皱越深。
老头儿眼神很不好,耳朵似乎也不灵便,从进门便开始絮絮叨叨,抱怨被人以极不友善的方式请来这里。
把了脉之后,径自又唠叨了会儿,转头看了看颜槊,颤巍巍站起身子道:“这是你媳妇儿?身子太虚啊,不适合生育。你若是为她好,就趁早纳个小妾。她身子成阴虚之状,也不适合房事。”
颜槊满脸的冷汗,不自觉看向洪舍耘煊,不由打了个哆嗦。
洪舍耘煊忽然站起身来,抬手示意送大夫离开。
老大夫被带出去,颜槊才回过神来,见洪舍耘煊坐在榻边,淡淡道:“你下去休息吧。”
颜槊原本还待劝他吃点东西,但见目前情势,多说无益,只得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随手关好房门。
洪舍稚仙睡得不很安稳,拧着眉头,额头渗出些汗水来。他拿了帕子细细给他擦拭。
这里的庸医怕是指望不上了。
或许洪舍稚仙今日如此,确实是他的错。陷入自责的洪舍耘煊不由苦笑。
等了这么多年,明知道他身体不好,偏要强求。终于,报应来了。
陪着洪舍稚仙躺下,待他睡着,洪舍耘煊悄悄起身。
李振远正指挥着一批脚夫连夜将货物搬下船,用车马装好。
“公子怎的不好好歇息?”见洪舍耘煊带着两个人过来,稍稍有些惊讶。元宝说那二位早早便歇下了。
洪舍耘煊笑着摆摆手,“辛苦你了。”
李振远连忙笑道:“哪里哪里,这都是些分内之事,谈不得辛苦。况且往日里有时在外走镖,比这不知累上多少倍。”
洪舍耘煊点了点头,“李兄虚长我几岁,见多识广,在下尚有许多事情还要向李兄讨教。”
李振远有些受宠若惊,“讨教不敢。但是若有振远能帮到的,自当知无不言。”
洪舍耘煊面上带着温和笑意,越发衬得一张脸温润如玉,举手投足,分外优雅。
“说到这里,陌某确有一事想要请教李兄。”
“公子请说。”
洪舍耘煊想了想,开口道:“西南哪些地方设有我们的钱庄?”
“西南要到有两条,一条是汉州往西南直行远到姚州;一条是京师出发,到戎州。沿途官道上的大城镇,八成都有我们的钱庄和商行。”
洪舍耘煊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又问:“那……我们的商行和钱庄在地方官府,可有交纳什么贿赂?”
李振远心中一震,面上仍是冷静,恭敬道:“这也并非是秘密。事实上,都是心照不宣的行规。要在城里站稳脚跟,多半与地方的官员有来往,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不过我们的商行和钱庄算是特例,许多地方官员是要主动巴结的。不过地方上要修缮官府,或是兴修水利,商会都要捐银子。至于其中有多少是进了地方官员的腰包,那就视情况而定。”
洪舍耘煊微微皱着眉,但从他的神色,却也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姚州州府与我们的商行可有来往?”
“有。”
“如此,陌某想要拜托李兄一件事情。”
“公子只管吩咐便是。”
“明日,李兄带着胡先生先行一步,到龙里县,仍按照原定计划探听消息,莫要露出破绽。颜将军自会与你们同行,他是我的幼年挚友,事情自可做主。”
李振远惊讶道:“公子打算先去姚州?”
洪舍耘煊微点了点头,笑着道:“一切就有劳李兄了。”
这样说完,也就将李振远的诸多一律都挡在了腹中。不过,他虽说对洪舍耘煊此人抱着些好奇,但是深心里仍是不自觉对他有着一层莫名的畏惧和距离感。
“那龙里县便交给我,公子只管放心。”
洪舍耘煊点点头,随后随意看了看货物情况,也就离开了。这不得不叫李振远怀疑他来这一趟的目的。
颜槊很郁闷,他担心几人的安危担心得寝食难安,这倒好,洪舍耘煊却打算带着洪舍稚仙独自先去姚州,虽说身边有影卫在旁保护,但难保万无一失。然而最后一个知道这个行程计划的竟然是他自己。
洪舍耘煊看着颜槊面无表情的拿起桌上的包袱,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这次的事,可就看你的了。”
颜槊回头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想问,黄泉姑娘该怎么办?”
洪舍耘煊笑得人畜无害,“有劳颜将军照顾舍妹,她执意要去与南陵少侠一会,我亦无法阻拦于她,只得由她去了。”
颜槊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还不快走?”
说曹操,曹操到。慕容黄泉快步走进来,目光直接落在颜槊脸上,看来心情不错。
“这就好,慕容姑娘请。”
“我哥方才说的可不完全对,打算与你们同行还有一个原因。”这话说完,慕容黄泉似笑非笑看着颜槊,一脸挑衅。
颜槊心里叫苦,这女人不知是如何长大,据他所知,当年的慕容天泽与洪舍殷园皆不是张扬性子。这位倒好,还是个好斗成性的表态。
事实上,在不长不短的几日里,他已经遭到了十数次挑衅,而作为以为男性,自不愿跟女子动手,赢了胜之不武,伤了碰了也是大罪,输了却是丢了朝廷的颜面,实在是难。
只是这躲躲闪闪的终究不是办法,慕容黄泉显然是个锲而不舍的厉害主儿。
洪舍耘煊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站起身,上前拍了拍颜槊肩头,转头交代慕容黄泉一声:“小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一路上又颜将军照顾,我也稍稍放心。”
慕容黄泉挑了挑眉角,不屑道:“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哼!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走?”
洪舍稚仙身体不适的事情,尚且只有颜槊知晓。洪舍耘煊这般安排的目的,一半却是因为路途奔波,实在怕他吃不消。他等不得要太医赶来先与洪舍稚仙诊治。
如此,他二人也就打算乔装打扮一番,在客栈等候。
颜槊一行人离开之后,洪舍耘煊才回房,正见洪舍稚仙坐起身子,面色迷茫,似乎正在观察自己身在何处。
见到洪舍耘煊走过来,面上立刻有了些身材,“皇兄你去哪里了?我刚才一个人,好害怕。”
洪舍耘煊坐在榻上,摸了摸他的额头,“我让颜槊带着他们先行一步。他们刚走。”
洪舍稚仙怔了怔,“槊槊先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皱着眉头,转过头去,默默不语。
“怎么了?”洪舍耘煊伸手将他面颊转过来。
洪舍稚仙抬眸看着他,低声道:“我知道,因为我病了,所以……”
“你忘了,你是谁?”洪舍耘煊打断他的话,口吻异常认真。
洪舍稚仙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歪着头看着他。
洪舍耘煊笑起来,“不会真的忘了吧?”
“我是……我是皇兄的弟弟,父皇的儿子……”
洪舍耘煊点点头,补充道:“也是大兴的皇帝。”
此话出口,洪舍稚仙默然别过头,双眉微蹙。他确实差点忘了这样一重身份,甚至从离开皇宫的那一刻,就仿佛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
洪舍耘煊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颊,悄无声息伸手抓住他紧紧拽着被角的手。
洪舍稚仙抬起头来看着他,“皇兄不必担心,我没什么大碍,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洪舍耘煊失笑,对方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不曾解释,“先洗漱,然后吃点东西。”
金锭和元宝二人伺候洪舍稚仙起身洗漱又换好衣裳,恰巧六敲了门进来,端来一碗蔬菜粥,两个桂花馅儿的小馒头,一小碗银耳汤。
洪舍稚仙前几日胃口都不好,今日却不知是想要讨得洪舍耘煊的开心,还是真的饿了,他很快就吃完,并且给了众人一个久违的笑容。
28.真相
顾太医来的时候正是两日后的黄昏时分,和他同来的还有几个侍卫和一个小药童。
顾太医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也就六十了。然而上面催得急,等人到了客栈,可谓是脱了一层皮。他匆匆忙忙提着衣袍进了客栈房间,见了二位安然无恙,跪地行礼。
洪舍稚仙见了老太医风尘仆仆赶来,大概也是累了。“不必多礼。”
洪舍耘煊站起身,“这些都免了。”
“是是是。”顾太医由药童搀扶着站起身来,走到榻边凳子上坐下,“皇上,让老臣先把脉。”
一炷香过后,顾太医笑着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先皇留下的血脉中,皇上恰巧随了他一分。加之在宫外奔波,衣食住行样样比不上宫里,因而身体虚弱,慢慢调理即刻。我这儿有些药丸,用来调理。”
洪舍耘煊看了顾太医一眼,转头多洪舍稚仙道:“太医既然说要好好休息,那便好好休息。”语罢,亲自送太医出来。
顾太医叹了口气,“老臣有些话,想要与王爷单独谈一谈。”
洪舍耘煊正有此意,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二人在南边最靠里的厢房坐下,元宝进来送了茶水,便关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