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工作让陈远生感到十分不适应。他每天要换上十几套设计新奇前卫或者华丽妖媚的服装,在一大堆摄影师的跟随下,进行所谓街拍。陈远生不太会控制面部表情和肢体,做出富有时尚感的摆拍,只能麻木一张脸,反而被那个法国首席摄影师称赞有忧郁气质。陈远生在心里不断吐槽,脸上还得维持一如既往的无表情状态。倒是一旁的咪咪极度兴奋,一个劲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新装发布会入场之前,他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设计师。他脸部应该是刚刚注射过玻尿酸,苹果肌僵硬,不能有什么表情,看起来特别严肃。设计师的英文也并非母语,两人交流不畅,所以也只是随便寒暄几句而已。入场之后,秀还未开始,陈远生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才发现顾长影和小安从街拍之后就不见了人影。
他是在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才看到这两个人。小安的眉梢眼角是妖媚缠绵的笑意,他看见陈远生,更是笑弯了眼睛,一把冲过来勾着他的肩膀,嘴里大声嚷嚷:“来来来,今天爷高兴,啵儿一个!”
他说着就狠狠地在陈远生的嘴巴上啄了一下。陈远生立刻推开他,出了一背的冷汗——顾长影就在几步外看着,小安居然就这样放肆。他连忙把眼神投向顾长影,却意外发现顾长影也在笑。他是第一次在镜头外看到顾长影这么自然舒适的笑容,陈远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小安在陈远生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蹦蹦跳跳奔向顾长影。走了几步他转过身,冲陈远生挥挥手,左手无名指上一颗鸽子蛋闪闪发亮,十分符合小安的恶趣味。他喜滋滋地对陈远生喊:“爷结婚了!”
陈远生一愣,也跟着笑起来。他从心底为他们感到开心。此情此景,他又开始拼命想念起那个爱用苦肉计的资本家来。他打定主意一下飞机就去找他,不论他怎么发脾气,都要把他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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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回国的陈远生,在机场见到了阮一罗。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陈远生皱起眉,预感没什么好事发生。阮一罗双手放在小腹上,像是选美佳丽一样站得一丝不苟,可是陈远生还是从那姿势里看出了一丝力不从心。阮一罗看到陈远生出闸,眼神动了动,她在等待陈远生走到她面前。
陈远生想当成没看见她,又觉得应该是阮百行出了什么事情,磨着步子走过去。阮一罗说话十分干脆利落,她对陈远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百行病了,却不愿意去医院,你帮我劝劝他。”
阮一罗不待陈远生有任何反应,接着说:“时间不多,具体情况我们到车上说。”
“那年百行头部受伤,颅内微量出血,医生原本说没什么影响,哪晓得如今积成血块,造成颅内压增高,还压迫到视神经。从前一段时间开始,他已经出现头晕、呕吐、晕厥的症状,他自己以为是太累,没有重视,可后来发展到出现呼吸骤停。幸好他那个时侯在公司,才被立刻发现做了急救,不然……”
陈远生听着阮一罗的叙述,只觉得无比疑惑。这一定又是个什么狗屁招数,阮一罗用来赶他离开阮百行。又或者是阮百行这回玩了个大的,还依然只是苦肉计而已。
阮一罗一辈子行事像一只精密运转的机械手表,一言一行一丝不苟,不能容忍一丁点偏差。自从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后,她内心最后一丝女性的温柔全部消失殆尽,只剩下冷清。她从阮家老太太手里接过了阮百行无论如何不愿意碰的生意。阮家除去海天娱乐公司之外,在全国各地还经营不少声色场所,多少涉及非法生意,其中的大头就是K粉生意。她跟黑色背景的人打多了交道,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毒,心也越来越狠。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物,是不留任何余地的。只是阮家两兄弟还是他的心头肉,前不久阮百行以死相逼才娶了姜郁进门,这个女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她正心烦不已,哪晓得阮百行转头又突然病倒。她这才觉得自己原来并非铜皮铁骨,也不必事事做绝,虽然她的后半身并无任何安稳温馨的寄望,但她的侄儿们要。
她也明白这回阮百行死抵住不愿就医,有一多半是做给她看的。只是一时之间,她无法答应阮百行的全部条件,只能寄希望于陈远生。
阮一罗稳定了一下情绪,揉了揉太阳穴,说:“他需要尽快进行开颅血肿清除手术。你好好劝劝他吧,我实在是无法可想……他已经快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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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生站在阮家老房子前时,想起之前和阮百行吵架,他的表现着实反常,应该那个时侯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他懊恼于自己的后知后觉,慢慢推开沉重的红木门。
最后他是在画室里找到阮百行的。他站在画架面前,正在专心致志地挥笔。他早就听到陈远生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认出来的人是陈远生。
陈远生慢慢移步到阮百行身后看着他画画,阮百行却忽然把画笔一搁,撂开手就往外走。他连忙一步不落地跟上去,阮百行烦了,转身吼他:“你干嘛!怎么,又得闲来看我这个储备了?不去照顾路佳途了吗?“
陈远生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路佳途回韩国答辩去了,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阮百行斜了他一眼,用满不在乎地口气说:“那你不会追到韩国去吗?”
陈远生一本正经地拍拍阮百行的肩膀:“你跟他不一样,不要吃醋。他就是受人之托才照顾我,而且我是他的毕业论文,他自然会关心我的事。”
“啊?”
“他拿我做毕业论文的素材。”
阮百行愣了一下,脸色依然沉沉。他往卧室去陈远生跟着,换衣服陈远生跟着,就连上厕所也不放过。阮百行火了,一把把他搡出去,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赖着你呗。”陈远生搓着手无赖地笑出来:“赖一辈子。”他顿一顿,补了一句:“所以请你不要讳疾忌医,去做手术吧。”
阮百行看着他,冷冷地说:“赖一辈子请你另找他人,你看我像那样的冤大头吗?”阮百行说完,猛然摔上厕所门。
等他出来的时候,陈远生还站在原地,可怜兮兮地盯着地板看,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阮百行见不得他那个样子,开口道:“陈远生,你别再我面前装出这个样子,以为我会心软。我看不看病,做不做手术,也与你无关。”
“阮百行,别拿自己赌气。”陈远生抓住他的肩膀:“你要跟我生气,做完手术有大把时间,爱怎么收拾都行。”
“谁爱收拾你?”阮百行一错肩挣开他,冷冷地看着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阮百行!”陈远生蓦然拔高声调,一字一顿地说:“你非要这样是不是?那也行,什么时候你去了,我就跟在后边,到时候买墓地也要连号的。你知道我早就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意志力。”
阮百行一把攥紧陈远生的衣领,把他压倒墙上,低声说:“陈远生你搞清楚,你是你我是我,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半点关系?”陈远生不可抑止地笑起来:“现在你跟我说没有半点关系?既然我们没有半点关系,那么刚刚你画的又是哪个?”
阮百行颓丧地放开陈远生,慢慢说:“我看不懂你,陈远生。你这次回来之后,我不晓得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回是真的高兴,哪回是装成发怒,我小心翼翼地区别,却还是看不清。陈远生我怕了,你走吧。”
陈远生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你要当情圣是吧?我成全你。”他打开门大步冲进画室去,盯着那幅未完的油画看了一会儿,陈远生忽然拿起画笔,大力胡乱地戳上去。跟过来的阮百行连忙怒斥:“你干什么,停手!”
陈远生丝毫不听他的,抱起地上的一叠画框,狠命往地上砸。阮百行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力扯开他,陈远生拼命挣扎,只想毁了那些画。阮百行头晕目眩,勉强扯住陈远生,厉声暴喝:“你发什么疯!”
陈远生抹了一把脸:“你连我这个真人都不要,还留着那些画干什么!不如让我帮你毁了,眼不见为净!”
“因为你早晚要离开,而那些画是要陪我进棺材的!”阮百行用尽全力吼出这一句,然后无力地松开陈远生。
两个人都不讲话,惟剩沉默。
过了半晌,陈远生挨过去抱着阮百行,小声在他耳朵边说:“阮百行我不走,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去医院好不好?”
陈远生感觉到阮百行慢慢把回抱住自己,然后力气越来越大,似乎要把他揉碎。他的声音落在陈远生的耳朵边:“那个手术的成功率只有五层,我怕自己很快就要看不到你了。”
阮百行这回是真的怕了,他的画还没画完,他宁愿就这样多活几天,也不敢去赌。
陈远生忍住颤抖和泪水,抬手揉着阮百行的头发,说:“我是要长期包养你的。金主没腻,阎王爷也不敢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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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百行最终还是同意去美国进行手术,他所提出的条件就是陈远生必须在老房子等他,哪里也不许去,直到他回来找他,陈远生却不可以擅自去看他。陈远生明白阮百行的意思,努力忍住不流露悲伤的情绪,笑嘻嘻地亲亲他的脸:“我等你回来,好好给你戒烟!”
阮百行愣了一下,笑了。他不晓得阮百行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那样子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阮百行走了没多久,关于陈远生、黎箓还有海天娱乐老板阮百行的旧闻八卦不知被谁挖了出来,大炒特炒。只不过所传内容大多是生编硬造,其中爱恨纠葛,生死相残,让陈远生看了都想流泪。陈远生厌烦了遮遮掩掩,也知道以往阮百行总是逼他正视过去,正视自己的用意,他也在阮百行这样的软磨硬泡中逐渐好起来。他想到远在美国不知如何的阮百行,终于在一次活动中大方的承认了自己的性向,并坦承现在已经有一位可伴终身的男友。
咪咪被陈远生吓坏了,不过她却不敢怎么教训陈远生。阮百行离开已经过去三个月,依旧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知道陈远生一定在崩溃的边缘。陈远生停掉了一切工作,每天在阮家老房子里看电视。娱乐圈里关于他的新闻越发甚嚣尘上,而这个当事人却像看马戏一样,置身事外,只觉得搞笑。他每天夜里都会醒来两三次,然后给阮百行打电话。
那号码一直无人接听,直接飞去语音信箱,陈远生就跟语音信箱聊天。他每天都告诉自己阮百行明天就回来了,然后他会和他一起去结婚,就像顾长影和小安一样。这样日复一日的催眠中,他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周舟。
周舟的病情稳定一些之后,他又重新在阮一罗身边做事。陈远生看见他,心跳立刻加速,希望他赶快说点什么,又害怕他真的说出什么。
周舟倒是开门见山,对陈远生说:“手术很成功,老板已经康复了。”
陈远生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只觉得整个人立刻就要虚脱。
周舟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老板大脑受伤,已经完全不记得你,也不会回国了。”
陈远生脑中有根玄咔嚓一声断了,他有点抓不住头绪。失忆这样狗血的桥段,放在电影里都嫌太假,他怎么会信?
唯一的解释就是——阮百行没能活过来,用这种话让自己死心而已。他相信阮百行干得出来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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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生不愿意相信,他跳起来狠狠地抽了周舟一个巴掌:“说什么失忆我不信!你说,阮百行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抖,看着周舟动了动嘴唇要说话,又害怕起来,甩手又是一个耳光抽回去:“不要说不要说,你滚!”
陈远生又想起阿圆死去时的情形,眼睛里浮起绝望的死灰。他开始不停地原地转圈,然后崩溃地大声嚎叫。
“陈远生,陈远生!”一条结实的手臂忽然把他牢牢圈在怀里:“别哭啊。”
陈远生呆呆地回头,看见阮百行一张满是担心的脸。他定定地看了那张脸两秒,用尽全力一个耳光抽过去:“你是个脑残啊!说失忆谁会信啊!”
阮百行揉揉脸颊,不想到陈远生使这么大力,却也只能呵呵赔笑:“我这不是想把周舟这小老头借你打打出气么!”
“那你也编个好点的借口啊。阮老板。”他把人往地上一推,黑着脸站起来就走。阮百行一骨碌爬起来,在背后喊他:“远生,你走哪儿去啊?”
陈远生楼梯上到一半,转过来挑衅地看着他:“戒烟,你来不来?”
阮百行点头如捣蒜:“来来来!”
那时候的陈远生只觉得无比温暖和幸福,他想恐怕躁郁症这种东西在阮百行如此折腾之下,迟早会离自己而去。阮百行没有说这四个月他经历了什么痛苦,做过些什么事情,陈远生也不在意、不想知道。他就要此刻现成的快活就行。至于今后怎样,就算要想,那也是阮百行的事情,他可不管了。
这一天是清明节,离阮百锋和姜郁离婚还有五年零三个月,离姜郁因为做毒品拆家被捕,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还有五年零七个月,离阮一罗被自己人出卖,连夜出逃加拿大仅仅还有45天而已。
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这些事,哪里有绝对。若是坏人恰好得了报应,那也只是运气不好、巧合而已。
几年之后,当陈远生问起阮百行这些事时,他正在看报纸,便这样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他不信那些话,可要教陈远生信。
陈远生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再放在心上,转去厨房洗碗。
客厅里阮百行放下报纸,打电话让助理转出一笔钱到一个指定的户头里。然后他一点一点地笑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
巧合而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