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无泪+番外——行行渐远

作者:行行渐远  录入:02-22

有人偶尔抬眼看到不禁目露疑惑:也不知里面都坐了些什么人,既是来看戏的怎不想瞧个清楚明白的?尤其是正中

一些的那个,岂不是白糟蹋了好位子?

众声悄悄,福安楼中唯闻丝竹吟唱。随着一句“卿本是繁华相,着落这人间苦捱风雨”自空中跌宕回旋终至落定尘

埃,众人才齐声喝彩,都说是果然不虚此行,杜红衣之后这折《落红》今夜才真正有了传承。

而那两个包厢整场戏中与外界都隔着帘子,在噪杂沸腾的声浪里如两枚紧紧定住风中丝缎的钉。

此时的后台里郭班头已是眉眼眯做了一团,一路笑呵呵地应着班中众人的道贺,径直往凤歌屋里行去。

“凤歌,快些收拾收拾,你那段师傅今儿也来看你的戏了,正在前台东二层的屋里等着呐。”

一语毕,那边妆镜前正在卸妆的人迅即起身过来扯住他的衣袖,喜道:“什么?!他也来了?真的?”

郭班头笑着点头,“段先生从来不肯出来听戏的,今晚居然也来了,我可也正意外着呐。你快点,可别让他久等,

说不定有什么指点你小子就又造化了。”

凤歌连声应着,转回去催促着身边的人赶紧手脚麻利些。

“段师傅竟然来了!”凤歌一把掀开东二屋的门帘推门进去,清越的嗓音透着十分的欣喜。

停了一会里面传出一个略有些低哑的声音,“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你师傅。”

“哦,”凤歌脸上抱歉地漾起微微的红,“我心中一直当段先生是师傅,平日与班子里的人说惯了,一时口顺。”

“嗯。改了吧。”对面那人声音淡淡地继续说道,“今日的戏我看了,大有长进,几与当年的杜红衣一模一样了。

凤歌脸上的欣奋之情越发盛了,他感激地说:“终是没辜负先生几月来的教诲。”他说着眼底流出几分向往,“近

来我也自觉长进不少,想着那杜红衣不知是何等的天赋,竟要我耗费了这许多日的苦苦琢磨才达到他那时的境界,

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功底本也扎实,做到今日也不出奇。一切都是机缘巧合。”那人说到此出了会神,从身上拿出一个薄本,“我

这里另有一本戏,带来给你揣摩。只一部戏终究不成,何况是步人后尘。你今日有了声名,若也能有一部自己的戏

,也许可期来日。”

凤歌感激莫名,点头接过来见书的封皮子上题着两字:孤心。

“先生如此栽培,凤歌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人看着他一副无措的样子便微微点头,道:“也是你值得栽培。况且,你们不是都给了我应得的报酬了么?”

“相较段先生的悉心教导,那点银两实在算不得什么。”凤歌的话说得实心实意。

那人听了不觉温然一笑,也没再言语,转去叫身边的一个模样看上去干净伶俐约莫十四五岁的僮仆,“段青,把风

袍拿来,我们得走了。”段青应了拿过屋角里挂着的墨青色长衣,长衣上有着一个深阔的风帽。

凤歌赶着说了句:“明天我便叫师傅差人将银子送到。先生平日若有什么难处,千万要记得告诉我。”

段以恒“嗯”了声穿好长衣抬手又拉低了些帽檐,朝向凤歌,“你回去慢慢翻看,有不懂的过来问我。”

凤歌点头应着将他一直送出福安楼。

福安楼外已有一辆马车候着。二月的天气尚还清冷,这里不是正门,街上人迹稀少,夜色在零星的灯火中显得有些

迷离,凤歌站在那里看着段以恒微躬着身子没入马车渐渐走远。夜风里的段以恒身形挺拔,却显得有些瘦削单薄。

此时寥静的街道中一辆马车得得驶去,更凸刻出一分孤伶来。凤歌不知怎么脑中忽然闪过那册书的名字:孤心。

郭班头火烧火燎地找过来时见凤歌一人站在福安楼侧门边上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发愣。

郭班头一把扯住他照里就走,“你怎么在这里?发什么呆的,叫我一顿好找!赶紧跟我去。”

“刚送了段先生。这是要去哪?”

“州府衙门。先去换衣。”郭班头不及细加解释,急急地拉着他走。

凤歌倒是吓一跳,“怎么要去衙门?今晚我们都在好好地正经唱戏又没犯什么事,哪里得罪到那州府老爷了?”

郭班头一愣,回身就给了他头上一记轻敲,“你小子今天欢喜糊涂了?犯什么事!真要犯事径直给锁拿了去,还等

你换衣?”

大街上辘辘走着一辆马车,夜气湿润。

郭班头说:“据说是一个来头很大的人也听了你今晚的《落红》,州府老爷下了帖子点名要你去。一会到了你可要

小心应对,咱们洪达班这么多年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指着你得了个安稳的日子,全班上下老老少少的饭碗都在你身

上了。”

凤歌点点头,“既是听了戏才叫我的,必是喜欢这戏的。你放心,我心里有底不会有事。”

郭班头拍拍他的手背,微叹一口气,“毕竟是官家,不论如何切记不要莽撞了。我们做这行的对着他们终究是个难

字。”

他说着话头一转,责怪地说道:“你那会又发的什么呆?这才出正月,小心着凉了。”

凤歌眼里暖气氤氲,笑道:“段先生今晚带了一本戏给我。”

郭班头高兴地伸手拂了下凤歌的头,“你小子今晚这么福气的?!是什么戏?”

“名字叫做‘孤心’。是折子戏,还没细看。我那会就在寻思这戏名瞧着与段先生的性子似乎合衬,怕就是他写的

本子。”

郭班头轻“哦”了声,若有所思地说:“看他举止谈吐,似是个有来历的,是他写的也不足为奇。”

凤歌听了神情渐渐端重起来,“师傅你说段先生是什么来历?我看他年纪也不大竟是对戏十分精通。他教我时的那

个身段哪里只是个戏迷能有的,瞧着倒像是上过台的。我唱做时他脸上的神情看着也有些怪,说不出的落寞一样。

“这段先生若不是脸上的疤有些难为,样貌倒是极好……我瞧着也不似只是个戏迷,可他又坚持这样说……”郭班

头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近来都说怕又要开战了,这年头不安定,各人有各人的伤心事,我们不好问得。总是有

恩我洪达班,就借着机缘好好相待一场吧。”

凤歌点头称是。

四五年过去杜红衣杳无音讯,萧岐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事到如今“坚持”只是继续过下去的一个信念,

或者说习惯。他已经习惯找寻,不敢奢望再见面的情境。

虽然如此,在台上见到郭凤歌时,萧岐还是十分地失望。《落红》谢幕之后许久他都没说一句话。伴同而来的南颖

州府也不敢有任何打扰,陪着在包厢里呆着。外头的喧闹使得这不大的包厢里的静默越发地让人难耐。州府终于鼓

足勇气正要说些什么,听见萧岐说:“说是得自高人传授的?”

州府一愣,猛然反应过来他这说的是郭凤歌,赶紧躬身答:“确如大人所言。”

跨出福安酒楼时空气清寒,酒楼的招牌明亮辉煌,衙役们在低声呼喝招来轿夫。不远处的侧道上传来马蹄车轮的声

响,侧道微淡的灯火中是一辆马车黑色的模糊轮廓渐渐远去。夜初静。萧岐转目望向夜空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不知

如何他心里有些微的雀跃,仿如当年走在去见杜红衣的路上。

那个传说中的授艺高人,即便不是杜红衣,只怕与杜红衣也有莫大的渊源。

然而州府衙门里郭凤歌态度很坚决,全不顾郭班头在旁频频使眼色,站起来一揖到底,容色严整,“段先生曾经说

过他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被人打扰。所以,还请大人见谅。”

郭班头脸色刷白,暗骂凤歌太过自负,怎能因这人言谈温和便仗着今夜的得意如此托大?先前才进来时就凭州府老

爷毕恭毕敬随侍一旁的态度,这座上人的地位一定不可轻慢的。便急急跪下说:“凤歌年轻不知轻重,大人千万宽

宥。”一边扯凤歌衣襟,斥道,“还不快跪下!”

萧岐摆手安抚,示意他们站起,沉吟半晌到底还是追问了一句,“段先生?不是杜先生?”

段以恒,看上去这是一个与杜红衣毫无关系的名字。州府衙门的庭院里夜光幽淡,凤歌与郭班头走后萧岐独自站在

窗下蹙眉寻思了半天:以这位段先生对《落红》如此深切的领悟与喜爱,应不是逢阳城中人,不然当年一定认得;

或者是杜红衣在这南颖州的旧识。

郭班头后来说《落红》的本子却不是段以恒给的,而是来自一个乞丐。

萧岐有些意外,可郭班头一口咬定就是一乞丐,至于为什么一个乞丐会对这戏本子珍而重之兵乱中顾命都不及却将

它保存完好,就不是他能了然的了。

为了郭班头支开他说出了段以恒的住处,出了州府衙门凤歌一直别扭地沉默着。郭班头叹口气说:“师傅也是为着

班子里的一大帮啊……”

凤歌眼圈一红,别过头看马车外的人家门里一霎而过的火光,说:“可是段先生对我们算得恩重如山。”

一年多以前洪达班初到南颖,只于一些小酒家串场过活。后来虽然从乞丐手中得了《落红》的本子,凭着这戏的闻

名在南颖渐渐出人头地,然而风评终究一般。直到之后大约半年段以恒出现,洪达班才真正翻了身。

那天凤歌正在台上演的那出《落红》。酒铺不大,布置简易,十几张桌子铺里排到铺外,只沿边草草搭了个台子给

他们,过往的路人感兴趣的都可驻足一观。一折戏唱完已是黄昏,凤歌在台下就着人手对镜卸妆,这时暮色里有个

人走过来挡住了夕光。凤歌抬头一看,是个僮仆模样的少年。见他看过来那少年笑着说:我家先生有话想对您说,

不知是否方便?

凤歌顺着少年的指向看见酒铺外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青衣人,衣上连着风帽罩住那人的整个头面。时正初秋,天

气虽然转凉,这样严实地戴着风帽的还是有些少见。凤歌犹豫了下,终是对那少年一脸纯真的笑有些好感,便点点

头应了,说:“稍待,我一会便过去。”

那少年却笑道:“我家先生说他过您这边来说。”

凤歌不由再看了一眼那青衣人,心里略略轻松,却又升起一丝好奇,不知这人会与他说些什么,忙加快手上动作冲

少年颔首微笑,“好,马上就好。”

“你唱功虽好,身段却薄弱了。”青衣人过来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凤歌看清他的长相后心里震动。青衣人右脸颊上错杂着三四道长长的伤疤,如扭曲的蚯蚓紧紧附着面皮。怪不得要

戴着这么个风帽。

凤歌望进他的眼,那双眼仿佛浸透了生活赋予的酸辛,去了陈色惟余下透澈的真底,带着淡然了的忧郁,让他在一

瞬间就那么相信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他一直在唱字上下功夫,不信他会不如那杜红衣,可南颖人却一直不怎么捧

场。此时回头细想,只怕关键就在身段演绎上了,不由肃然做礼说:“还望先生多加指点。”

那人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到了台上,台便不成其台,人却已是那人。单是唱还不足以活人……”

这日两人从酒铺说到住处,言不尽意处青衣人便示以动作。凤歌只觉胸中壅塞渐去控制不住兴奋要拜他为师,那人

却不答应,只说当年曾亲眼目睹杜红衣出演这折戏他十分喜欢所以愿意对他详细倾说,此次来南颖是故地重游并为

祭一位旧人三四个月后就会离开,说:他们俩合则聚缘分一场不必过多牵累。

冬至过后段以恒本拟离去,可终究爱惜凤歌资质,便耽搁下来不时点拨一二。

这夜大获成功,段以恒的心血最难酬谢。如今却连他当初最基本的一个允诺都没法守住,想到这些凤歌如何能不心

中难受。

“其实……你也不用担心。”默了半晌的郭班头忽然说。见凤歌一脸不解,他又说道:“那人提到一个‘杜先生’

你听到没?听过《落红》问‘杜先生’,这‘杜先生’会是谁?”

“师傅是说……?”凤歌忽然眼底一亮。

郭班头眼眯了起来,笑着摸摸凤歌的头,“是啊。五六年前你年纪还小进班子时间也不长不知这行中的旧事,传说

杜红衣当年曾经与一个贵公子走得很近,那个公子就是如今的北朝右丞相。今晚这人气度不凡,说不准就是那个右

丞相啊。”

“段先生竟是杜红衣?”凤歌又是欢喜又是不敢相信,激动到无措。

“你这孩子……”郭班头眼角的皱纹里溢满疼爱,伸手揽住凤歌肩头笑得慈祥,“不论是不是,那人对你的段先生

应是没有歹意。”

凤歌看着似没起初那样不开心了,郭班头心里却开始有些沉甸甸。

今夜的郭班头虽然对萧岐说了段以恒的住处,可相关《落红》的得来他却是没说真话。那授戏本的乞丐并非寻常乞

丐,而是当年杜家班的当家杜其璋。

那日杜红衣跟着萧岐很绝情地走了,之后杜其璋拼死逃出了逢阳城,一路凄惶,奔到南颖却没人愿意带他过江。不

几日手头值钱的都花光,偌大年纪又一直养尊处优当年的绝活基本都扔了,只好卖些苦力勉强过活。谁知一次搬运

重物时砸折了脚骨,耗尽一点辛苦积蓄后大碍是没有,只是那脚再不能承力,万般无奈之下做了乞讨。

《落红》的本子他倒是给过好几家,只是他狮子大张口要价一百两纹银,没人肯买。到了洪达班,不是凤歌看中,

郭班头也是不肯要的。

之后杜班头拿着架子以指点为名赖着混吃混喝了一段日子,戏是排上了,反响却一直平平。杜班头便说是凤歌资质

寻常怨不得他,照常混骗不愿走。两个月后郭班头忍无可忍终于把他赶了出去。

郭班头不肯说戏本是得自杜其璋,是这事多少有些尴尬,说出来怕被人指为不接济落难同行。江湖多年流浪,郭班

头对外头的声名还是十分顾忌的。他是个有些雄心的,平日总是教导门下弟子:“成大事者必能克己,这是圣人所

言大家牢记。咱洪达班不说如何显贵闻名,可站稳脚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后又得了凤歌,自信眼力不差这孩子

终有一日能熬出头。

如今郭班头最担心的是:如果段以恒就是杜红衣,若被他知晓他曾赶走杜其璋,会不会影响到凤歌。

他却不知杜红衣与杜其璋原就是两种人,别说杜红衣不知道这事,即使知道只怕也是要把人打出去的。

州府内庭。萧岐这夜没有睡好。梦里杜红衣忽而含笑走近语声温柔:“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忽而换做一副

冷冷的面目说:“萧岐你别再纠缠我不会见你。”醒来后一身冷汗,定定神他想他一定要去见见这位段以恒段先生

既不得其人,便尽力捉摸住一些相关的,好歹是个因头能在人前说说心底里牵挂了四五年的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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