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一群可怜的泥瓦匠,补着一面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破洞百出的墙。没有砖了,没有砖了,要是还有一块砖……
直升机停在青大国际学术交流中心门口,蓝染把我挟在腋下拎包裹一样拖了进去甩在我的座位上。离粒子炮发射还有422秒,离次级母舰发射……
我拉下了几个摇杆。这是主控制台上必要时刻限制损耗的短路截流槽,危机时刻可以减少大范围流通损耗以最大支持泡面。果然有效,有几处危险区的红色立刻降成黄色,黄色变了绿色。有几个人的速度条立刻到了百分之百。
次级母舰发射了。从未见过的强大光流撞击了泡面,如同神的巨大手指点触着天空。
兔子把所有程序临时解密,传到了每一个技术员手上。平衡方程式很多都可以调用,将高阶计算和关键变量这两大步几乎完全省略。我的速度提高了将近一倍,但刚才挨冲击波时候大概真的受了伤,有个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咳不出咽不下像一团破抹布。
我居然还有空抬头看看对面的康佳,她额头上有一块撞破了,血把几绺头发粘在了脸上。活象日本恐怖片里的索命女鬼。
但她其实是个漂亮丫头,真的很好看。
“213秒。”这是距离老毛子们的开炮倒计时,庄蝶姐姐也真沉得住气。
这期间还能有几轮轰炸?我们平衡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也快于它们轰炸的速度。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很难再建一个防御力场去抵御那灼热的光弹。哪怕它是自己人发射来救我们的。
我真的是受伤了,胸口一阵阵火辣辣地痛,舌根鲜甜有股铜锈味,大概是血。
会不会挂掉,啊……
我伸手拉下了操作台尽头那根红色限流杆。这是应急时刻掐断一切有关能量供应泡面的。上面说没有危急情况千万不要动。
这早就是危急情况了。
警铃声大作,四周一下暗下来,停电了。同时天空飞掠过无数道乳白色光柱,完全贯穿了悬挂在高空的次级母舰及捕食者大队。老陈一脚踹开了指挥部大门,姜长河,苏陵谁的呼啦啦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顶住了,市区丝毫无损。”老陈不看我,脸上的线条如精铁铸就。
我艰难地站起来,咳嗽几下吐出一块鸽蛋那么大小的血块两口鲜血,仰天倒了下去。
05.
全身酸痛,嗓子尤其痛得要命,但我还活着。
跟电视剧里演的差不多,我在医院里醒过来,周围一片白。我动了动,胸口有塑料固定板,但还好身上没插管子。看来没大事,就是点皮外伤。
跟电视剧不一样的是周围人比想象的多多了,我认识的不熟悉的密密麻麻坐了好几排。每人手里都举着什么吃食,居然还有新鲜的苹果和桃子。苏陵坐在我床沿上削了苹果分给底下的人,康佳脑门上缠了纱布在叼着个苹果核用我的手机听音乐。
“桃子给我一个,要硬的。”我的嗓子哑得厉害,嘴里仍有股血腥气,像活吞了块生人肉。
“没了,最后一个叫兔子啃了。陈楚你现在是伤员先别吃那些东西,谁那里还有块糖给他含一下。”还是庄蝶姐姐仗义,要是我没看见她把一块看着就好吃的可乐糖剥了皮就放自己嘴里的话。这种战争伤员几乎没有,整间病房就我一个老弱病残。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兔子背对着我,坐在我旁边那张床上边用手提电脑玩游戏边将那只看上去又脆又甜的桃子一口一口咬成桃核。
我想抓起苏陵那把水果刀捅死他,但手腕也是一阵剧痛。一看缠了老厚一层纱布。“这儿又怎么了?”
“用我的军用匕首割那领带顺便割了腕,血溅工作台,真个壮烈。”蓝染看着报纸,嘴边露出棒棒糖的白色塑料棒。“大夫说你没事,就是两根肋骨有裂纹,肺里原来就有的那块小硬结核在冲击波到的时候给打碎了。”
“靠,我看虫子都比你们有良心。”我顾不上疼痛揪着苏陵的后背坐起来保卫胜利苹果。“东西留下,你们不回去值班?别告诉我青岛已经陆沉了!”
苏陵把我按倒回枕头上,他手上满是苹果汁,沾了我一脸。“四十八小时之内不会再有轰炸了,你才睡了五个小时还可以再休息两天。我们帮你把这些东西吃完了就走,好象过一会儿政委要来看你……要装虚弱啊。当时你喷血栽倒,老姜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你抱起来,好象倒的是他儿子……不,是他小秘一样!”
人们都笑起来,康佳笑得声音最大。
我咬牙切齿:“我靠!”
姜长河和我爹差不多年纪,甚至连长相也开始靠拢——我怀疑这岁数的大叔们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但他比我爹堂皇得多,身高将近一米八,浓眉大眼要是倒退个二三十年应该和国产战争片里的“第一号英雄人物”差不多。
而现在那张黝黑粗糙的橘子皮脸垂直悬挂在我脸上方30厘米处,还握着我那只手腕有划伤的手作某某领导关心慰问受伤战士状,他的手比我的至少大出四个号,捏得我的骨头一阵阵发疼。眼神好象在打量一只烤好的小肥鸭是不是外酥里嫩喷香可口会不会突然从盘子里爬出来逃掉。
“陈楚同志,借于你在B4162号战斗中的出色表现,组织决定为你申报一等功。”他的声音倒还诚恳,不像眼神那么……吓人。
嘴里的血腥气陡然加剧了几分,我肺叶里早就有块花生米大小的结核,好几年的东西被那冲击波一下打到粉碎。战时只能算轻伤,但加上肋骨骨裂估计也得在医院躺上一阵子。加上紧张疲劳又淋了雨,我还有点发烧。看着老陈在旁边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绷紧到几乎抽搐。仿佛此时脸色惨白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觉得我闯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嘴上来的又是一口血。眼前再次一黑信号中断。
“我是不是成了第二个杨建南?”老陈的桌子上摆着四份《B4162战斗程序分析报告书》,我捞起一份来翻。一个多月的老文件,估计放这里也就是给我看的。我知道他那桌子抽屉里有把92式半自动钢珠手枪,不知道这半路出家的大校会不会气极之下大义灭亲毙了我。
“要是你有他一半那么出息,那真是我老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他站在窗前,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在上次轰炸产生的冲击波里几乎全毁,八个弟兄壮烈掉,居然在我趴医院的一个月里又盖了座新的。装修还没完成,几个工人正在往外墙红砖缝里刷白色涂料。居然整旧如旧,看出来了前旅游城市建设师的实力来了。
“也是啊。他年轻有为高大英俊,连祸也闯得很牛,放一炮就搞塌了整个上海。周小冉就是他铁杆粉丝——周小冉记得吧?我初中同学,脸白白的个子小小的,她老爹开家长会老是打手机的那个。”我看他脸色缓和了些,也就没太严肃。摘下硬檐军帽扣在他的桌子上抱着他的杯子大口喝茶水。
“他牺牲了。掩护群众撤退时遇到了捕食者小队,他让政委带着群众先撤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用反坦克炮……挺壮烈的,追授少将衔,革命烈士。”老陈说得很有感情,好象那才是他亲儿子。“换了你你早就自己撒腿跑了!”
“少将衔有什么用,反正人也死了,给他个元帅又怎么样。”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伤还没好全就从医院里逃了出来。实在受不了那伙食了,比青大食堂还糟烂。加上肺里那东西好了犯犯了好,反复吐血发烧。记者每次来都是看见惨白的一张脸还没巴掌大,出的气比进的多,好不容易搞来的那点英雄光环散得比来的还快。看来这一个月里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他还没结婚是不是?那连小孩高考加分优惠也没了。”
老陈一副恨铁不成球墨渗碳钢的样子,我根本不怕。我是你生的我什么德行你自己最明白。杨建南那样的打死我也学不来,拼把命向杨威利看齐还是有可能。……但我原来得说什么来着?……
“青岛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吧。那天我一拉限流杆,能量输出比平日多了175%,这么多能量平时都干吗去了?足够支持一门小型约束场炮的。”
那一刻我真差点以为老头马上就要把我毙了,他的手真的已经开始往桌子下伸,脸色狰狞得仿佛古代的巨兽,完全褪去了教授的儒雅军人的精干。但我不能怕他,我凭什么要怕他,因为他是我爹?他比我肩上多出来那三对星?他抽屉里的手枪?!
我们都是在保护什么东西,别以为你是我就不是。
“呵呵,你想太多了,想太多了。”他突然笑了出来。“青岛没别的,只有一部泡防御发生器,只有,泡防御,发生器。”
“那干脆向统战部请示,青岛泡防御撤掉得了。让东京或北京三联费米粒子炮发射支援一下把上面的虫子打掉,同时让武警把二十二部发生器炸掉就行了。海大生物所的教授们都说虫子是扑着阿尔法文明来的,兰州没有泡你看人家不是过得好好的么。我们要这个招虫子的东西干什么?体现青岛国际地位啊?”我越说越激动,血有点向脸上涌。老陈当演员真是不在行,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这话,你敢在军事决议会上说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敢在您这儿说,那么就是拉到联合国大会上也敢!”
自从上次的炮打司令部事件后,我们加强了警惕。但这事也没辙,我毕竟是个大活人,也要休息,你没法把我二十四小时锁在导流工作室里。所以只好挑了五个技术员来做培训,反正中国没别的,人有的是。
再就是严格纪律,每个技术员观察员外出时必须登记并带上移动工作台。因为我负伤刚好,派了个人随时跟着我当挑夫。其实这也真没什么必要,工作台才3.6公斤,找个电脑包一背比上学时候的书包还轻快。那些“尾巴”弟兄也不热衷于这个工作,老是让我请饭吃。等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就能甩掉他们。但今天陪我出来的是康佳,这丫头是属狗皮膏药的,粘上就怎么也撕不下去。
她坐在花坛边上等我,玩着自己的手机,轻轻哼着歌。就在她坐的地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发黄的印记,那是一个月前有个弟兄被飞溅的碎玻璃划断了颈动脉,当日阵亡的八分之一。后来人们用尽方法也没洗掉血迹,只好任它留在那里指天誓日。
离死亡太近了,每个人都已经开始麻木。
“今天天气不错,去看看第二指挥部吧。中山路百盛大厦二十三楼,顺便我想去买点东西。”我们改进了上海和北京的经验,把技术员分了三组,防止遇上突袭所有的蛋砸在一个篓里。但三个指挥部关系不是替补而是并行,设备力量都差不太多。有轰炸时三个一起运行,一个被摧毁两个顶上,两个被炸掉最后一个多少还能死扛一会儿。
“那么贵的地方,你得买什么?”她仰起脸来。“要不过一会咱们去台东……”
“我……随便看看。反正是顺路。不逛街,你看过哪个男人喜欢逛街的?”
她不抬头继续玩着那个呆得要死的赛车游戏,踢蹬着笔直修长的腿不理我。靠,这年月女人怎么都这么横?
“陈楚陈楚,那边有个小铺,去给我买支雪糕,要巧克力的。”她老不乐意地背起装移动工作台的包。
“真是社会主义好啊,中尉可以这么直接就命令少校。”我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哎,要是只剩一支的话我就自己吃了啊!”
阳光还算不错,那些外星虫子最喜欢在阴天下雨月黑风高时候活动,此时相对比较安全。康佳一左一右背着两个电脑包,我有些不好意思要把自己的接过去,她笑着一个灵巧的擦肩差点让我这在医院里趴得软了的老骨头拧断腰。
康佳是四川一个小城市来的姑娘,家境不好品位也是一般。长相还算秀气但就是缺点大家风范。当年为了留青岛才参了军,倒还没有大多数别的弟兄那些啥啥梦断军装路的穷酸毛病。这丫头最好处一点也就是没心没肺神经大条,逗着玩捏捏脸蛋极为有趣,像我家以前养的那条西施狗。
她斜背着两个大电脑包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长长的马尾辫在背后一甩一甩。好象那些故旧的照片,青石板路小巷里背着自制布书包跳房子的小女孩,永远也长不大永远笑容都阳光一样灿烂看不到阴影。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呃?
好象是和苏陵一起在青大作报告诱拐那些无知青年来趟我们这淌混水,他不能抽烟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我说青大美女不少你自己看别来烦我。然后真的康佳就这么走了过来。
她说学长我想参军。
哪个系的,姓名,政治面貌。
物理系电子班,团员,我叫康佳。
那你有没有表妹叫夏新索尼爱立信?
苏陵一头扑上来:欢迎同学加入我们解放军7492部队,我们这个部队出过无数战斗英雄是有名的立功团……
放屁!7492这个番号授下来还不到两年,连群架都没打过那些战斗英雄全他妈后烈,苏陵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见了美女别这么不要命好不好?连说都不会话……
然后,后来……
“陈楚陈楚,你看好帅啊仔仔啊!”她跑过去看国货大厦大厅里一幅早已落满了灰尘的大幅海报,上面四个长头发小白脸做迷倒众生状。
“恶心,你怎么净喜欢这种拖把。”
“什么拖把?”
“你把他们倒着拎起来抖几下,毛散下来不就是个拖把?”
“陈楚你不用倒拎起来就是个豆丁!”
这样的车轱辘话还有很多,我们一边吵一边慢腾腾地走。中山路上空荡荡的,偌大的百盛商厦里也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售货员绝对比顾客还多。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市长出来讲了话,说青岛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能坚持到战争胜利,希望广大市民放下心来正常生活。
但盛世古董乱世金,傻子也知道。有门道的把钱买了机票逃了兰州,有本事的把现金换了金条家里囤着。倒是这些奢侈品,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还不如点面包矿泉水什么的要是真陆沉了还能顶几天命。无数小店已经关门大吉,全青岛的高级百货店就剩下阳光百货,海信广场和百盛死撑着营业,赔本赚吆喝。
不过还好……有两个军装女孩到负一层超市去买完吃食,嘴里边嚼着什么边从早已停摆的扶梯上来。现在也就是军人还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可惜我们没什么钱。我好歹还算高级军官了还能好些,康佳是中尉每个月就是680块,各种零碎补贴加起来一千出个头,刚够吃饭手机再买点简单衣裳的,几乎一分也攒不下。
我有点想买副太阳眼镜,把康佳叫过来在巴黎三城店门口站了好半天女售货员才慢吞吞地从哪个角落爬出来。“谁要?”
“陈楚陈楚,我觉得你戴这副好看。”康佳低着头看着橱窗,点点一副黑色粗框的。“我偶像戴过。”
“靠,又是那个超级傻的超级女生,我爷爷那年代这个就过时了,我戴着不像陈楚像陈庚。”我看着那个没精打采的女售货员,指了指一副能遮半个脸的浅色太阳镜。当时周小冉戴的就是这样的。“我还是喜欢这种,五百四一副的这种。”
康佳蹦过来:“这种也挺好的正好你脸色挺白……陈楚,你瘦了。……陈楚,都到秋天了你买太阳镜干什么?又这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