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城拉开她对面的绒面高背椅端端坐了,并未答话、
“你这么一闹,恐怕得传到老头子耳朵里去。”凌慕颜笑意不减,微微晃着手中的酒杯,一层一层的涟漪似是在她眼底荡开:“今晚玉梨园的事,整个上海滩都已传开了。霄城,你这一举一动上上下下可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估计明晚老头子就会打电话给你了。”
“正好,我也想跟他谈谈。”凌霄城将头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他迟早都会知道。越早越好。”
“你第一次跟他谈这方面的事就这么出格,我怕他会受不了。”凌慕颜轻笑一声:“我见过那个柳陌红,你觉得……老头子会同意?”
凌霄城冷冷一哼:“他同不同意无所谓。这是我的事。”
“不愧是父子,你们两个人的脾气还真像。”凌慕颜摇头道:“不像大哥,万花丛中过,到现在还没定下来。真怀疑你们是不是亲兄弟,一个风流成性,一个活了二十三年才开窍,而且刚开窍看上的就是个男人。”
“所以?”凌霄城“啧”了一声,“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凌慕颜浅浅抿了杯中的酒:“我自己的弟弟是个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柳陌红的感受?”
凌霄城抬眼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凌慕颜顿了顿,又开口道:“你是我弟弟,看着你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我是很高兴。可是,霄城,你能保证你这份真心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而他只是一个戏子,他比你想象中脆弱得多,一旦某一天你不爱了,放手了,他怎么办?继续回去唱戏?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你而对他抱着恶意的偏见?你无法想象的,霄城,若是你就此插手他的生活,又突然放手,他会忍受多大的磨难。”
“更何况……”她静静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了两岁却已隐隐有了王霸之气的弟弟:“我这次特意绕道上海来看你,就是因为老头子已经跟我说了,杜家有意联姻,你别瞪我——虽说凌家不需要用你的终身幸福来换这么一点势力,不过杜家也是不容小觑,既然杜鸣凤有意将杜家产业并入凌家,杜小姐也是个不错的姑娘,老头子自然是笑纳。霄城,你要考虑清楚了,你这么一个决定,关系的事情可多着。”
凌霄城皱起眉来:“为什么不让大哥娶杜扇锦?”
“大哥的风流之名已是人人皆知。”凌慕颜带了点调侃的无奈:“杜鸣凤自然不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我是认真的。”凌霄城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不知道我的认真会坚持多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坚持,将来一定会后悔。”
“好吧好吧,本来我也没想过能劝动你。”凌慕颜挑眉道:“这么晚了,你不去陪你的小情人?”
她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凌霄城,笑出声来:“让我猜猜……凌大将军该不是在害羞吧?不知道该跟别人说什么好?”
——最近自家将军恼羞成怒的次数真多。
杨海看着紧抿着唇从偏厅中急急走出来的凌霄城,淡定而不厚道地想着。
即使现在整个玉梨园混乱得不可开交,洪莲忙的焦头烂额,凌霄城的卧室里还是一片安谧的沉寂。
不过,大概今后会“热闹”一点。【我真的没有想歪真的==。】
凌霄城放轻了步子床边还亮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暗暗的光依稀能看见床上那人美好如此的精致轮廓,长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扇形的妩媚阴影,伴着轻浅的呼吸声小小的起伏着,殷红的唇,微蹙的眉,美好得让人简直忍不住想上去将他狠狠揉碎进自己的骨魄中,好这样生生世世地霸着他。
生平第一次,向来有些自负冷傲的凌将军感受到了对某一个人这样强大的占有欲。
“若是谁敢染指他的人一分,他就灭谁全家”这样的念头来得突兀,但的的确确地就此深深根植于凌霄城的脑海中。
“唔……将军?”
似是在浅眠之中感到了如此炽热的目光,柳陌红微睁了眼,看向床边的凌霄城。
那被灯光映出一片模糊水光的眸子瞬间就令凌霄城下腹一紧。
尤其是当再配上眼前的人刚睡醒、还未从半梦的状态中清醒时一脸迷糊的样子。
凌霄城叹了口气,当下便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覆了上去。
浅浅的吻。
温柔得像是夜幕中有些阑珊但皎洁轻软的月色,以至于柳陌红连挣扎也忘记了。
“我说过的,叫我的名字。”凌霄城揽了床上的人,低语道:“以后再错一次……就这么罚你一次好了。”
柳陌红顿时清醒了过来。
被吓的。
凌霄城脱了衣服,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果然感到了从那具紧贴着自己的温热身躯上传来的剧烈的心跳。
他不禁笑了笑,揽住柳陌红纤腰的手恶意地向下慢慢滑去。
察觉到怀中的身躯瞬间的僵硬,凌霄城唇角弯出的弧度更大了些。
——啧,活了二十三年的爱逗猫的恶趣味,全被抱着的这只猫儿给激出来了。
柳陌红紧紧闭着眼,那只手沿着他的背部向下游走,尾椎处竟还缓缓窜开一股带着微温的酥麻……
凌霄城在他耳边浅浅一声笑,手又重新搂住他的腰,压低了声道:“好了,这么晚了,快睡吧。”
柳陌红方才松了口气,不知是庆幸亦或是些许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
“将……霄城。”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柳陌红仍是有些羞赫,但依旧小声问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呼出的热气刺激着凌霄城的脖颈,已经撩起一片艳色迷蒙的人儿却是浑然不觉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因为你唱戏唱得好,因为你是名动上海滩的戏魁……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凌霄城每说一句就轻啄一下那人小巧圆润地耳垂,最后用了一句柳陌红今晚没唱完的戏来回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若知所起,何谓为情。
——不知所起,一往红尘。
柳陌红心底微微一动,有些不自在的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一句。”
“不许转移话题。”凌霄城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他的诡计,索性含住了他的耳垂含糊不清的说道:“那这算是……答应我了么?”
“……睡、睡吧。”
柳陌红避无可避,只得闭了眼不再理会那扰人的轻吻。
“晚安。”
凌霄城也不再逗他,吻了吻他的耳朵伸手关上了灯。
——一往情深,同入红尘。
黑暗中谁的唇角禁不住也浅浅上扬。
第14章: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暮色刚刚入夜,周公里的等就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红纸糊成的罩子罩住了电灯刺眼惨白的光,转换成了一种带着暧昧幽香的俗媚艳红,在这俗媚之中又透出几分欲说还羞的诱惑。
空有一个“周公里”这样古朴风雅的名字,却逼仄得连一辆车都开不进去,檐下是一排排低矮的店铺,到了这时都各自拉开了门,空气中经年不息地飘散弥漫着这劣质的脂粉味与肌肤上蒸发出的汗水味,融成一张似能将人紧紧裹住的网。
每一座城市都会有一两条这样的小巷子。
就处在整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却永远隐于低进尘埃里的阴影角落里,每夜暮色将临时就像是一个睡醒了的妖魔一般等着各色猎物自投罗网。
所有的肮脏与欲望在这里都是真实且不加掩饰的。暴露着狰狞的面目,突兀而又异常和谐地与这座城市虚假的繁华融合并存着。
这是社会的最底层。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毫不在意地趿拉着拖鞋踩在街下泼出的一滩滩泛着未知的污秽油光的脏水上,脸上是因长久的贫困生活而带来的愚昧、妥协和麻木不仁。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无法改变。
红粉绿雾终年环绕在这条巷子里,任何能够想象出来的腌臜交易在这里都找得到痕迹,任何上不得台面的利益人心在这里都无处遁形。
苏砚拢了拢披风,慢慢走进这条巷子。
他还未卸妆,随着他的步伐起伏,在披风中露出一小半妆容来,被暧昧的暖昏灯光明灭不定的映着,本就有些阴柔的面庞更显得带上了三分苛刻一样的秀美。
他就这样静静地穿过一片夹杂着吴侬软语的揽客声的殷殷翠翠,进了最大一家店的那扇漆已斑驳的木门。
虽然那木门看起来简陋,但门里却是深远,弯弯曲曲的一条走廊,廊旁皆是闭着门的小小隔间,些许昏光从门上的缝隙透出来,混着模糊不清的喘息呻吟,交缠成欲望的晦暗颜色。
门口零散站着些穿了艳丽服饰面容妖冶的女子,抬眼看了看仿佛整个人都隐在披风里的苏砚,似是被人叮嘱过,并没有阻拦,亦不言语。
最尽头的门倒是新刷了一层漆,还散着有些清淡的桐油味。
苏砚抬手叩了门,叶恕明一声“进来”隔着门板低低地传出来,他推了门看进去,叶恕明和一个黑衣黑帽的中年男子坐在茶案旁,男子的帽檐压得极低,一双眼在黑暗中却是泛着精明的锐光。
叶恕明见他进来,对那男子笑道:“如此,这批货就麻烦先生了。”
男子起身淡淡一点头,哑着嗓子道:“叶先生客气了,这批货虽是险了些,但利也是极为可观,在下便告辞了。”
他从苏砚身旁走了出去,叶恕明这才舒了一口气,向苏砚说道:“过来。”
苏砚摘下披风坐到他身边,笑着问道:“怎么今天叫我来这里?”
叶恕明揽了他的肩,冷冷一笑:“自从凌大将军接管了上海滩之后,有些生意,就只能在这种地方谈了。”
苏砚随口调笑道:“叶家家大业大,怎么也需要谈这些见不得人的生意?”
叶恕明揉了揉眉间,无奈道:“叶家虽然撑着个百年大家的空壳子,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手底下有些商铺和货渠已经开始不景气了,我接手叶家大部分生意之后才知道,叶家早就在开始做这些勾当了。”
他顿了顿,又道:“前几年母亲为了另一房的姬妾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父亲卧病在床几年也不见好,如果不靠这些生意……叶家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叶老爷……不是只有一位正房吗?”苏砚奇道:“从哪有冒出个姬妾?”
叶恕明轻哼一声:“也算不得什么姬妾,不过是个下三滥的丫头,二十年前趁着父亲喝了酒上了他的床,以为就能够当上偏房了,要不是前几年她说自己生了父亲的骨肉,早已被母亲赶出府去了。”
“叶夫人就是为了这件事和叶老爷闹的?”苏砚浅薄笑起来:“这么说来,你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
叶恕明面上挑了一抹轻蔑之色:“谁知道那女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凌大将军上次大闹了玉梨园,洪莲什么反映?”
苏砚没好气地答道:“还能有什么反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呗。凌大将军是什么人,放眼整个上海滩,敢拦着他的也没几个。”
叶恕明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杜鸣凤该是在后悔自己引狼入室,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想攀上凌将军请凌将军去玉梨园看戏,哪会生出这么些事端。”
他信手抬了苏砚的左手在眼底下摩挲着,他送他的那只红玛瑙的镯子散着溢满流彩的华光。
“能让凌大将军做出这等事来……这柳陌红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苏砚不屑的“呿”了一声:“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而已,且不说凌家知道了会如何,眼下人人都清楚杜老爷想和凌家攀上姻亲,凌将军却偏偏看中了柳陌红一个戏子,杜老爷这脸往哪儿搁?”
“区区一个杜鸣凤,还奈何不了凌霄城。”叶恕明眯起眼道:“但杜家在上海江浙一带的实力也是逐时扩大,凌双年没道理不收这一份现成的肥利。呵,找这么看来,柳陌红的好日子怕是不多了。”
“怎么,你这是在担心他?”苏砚佯怒道:“也对,人家柳老板可是倾城花容、我见犹怜,上海滩不知道多少男人迷他那一双总是勾着魂儿的眼。”
叶恕明顺着他细白的腕子抚上去,“我只是在想,照杜鸣凤这狠辣乖戾的性子,会用什么让人不齿的手段暗地里对付柳陌红……”
一边说着一边吻上去,苏砚咯咯轻笑着欲迎还拒地挣扎着,风簌簌地刮过窗扉上已经褪色泛黄的剪纸窗花,漾起一圈圈低艳而幽暗的暧昧。
夜静得深了,庭院中的蛙鸣蝉唱便愈发明显起来,错落出一片盛夏将至的光景。
“嘭嘭嘭,嘭嘭嘭!”
绮罗收拾了白日里的杂务琐事,正睡下没多久,便被一阵急促而小声的敲门声惊醒了。
她点了灯推开门看去,风尘仆仆的少年面色苍白,背着简易的行囊,显然是从玉梨园的后墙翻进来的。
“呀……这不是洛大夫?”
绮罗讶然,眼前的少年正是无故消失了许久的洛梧。
“陌红在么?”
洛梧压低了嗓子,全然不复他平日里的开朗。
“公子被凌将军接去凌府住了,只有白天唱戏的时候才回来玉梨园半天。”绮罗答道:“洛大夫……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些天怎么不见你的人?”
洛梧勉励一笑:“没什么……去给一个外地的病人看诊去了,耽搁了几天。陌红不在,那我明日再来找他好了。”
绮罗担忧道:“你……你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洛梧摇摇头,脚步虚浮地转身走出了绮罗的视线,在漆黑的深夜里孤身向那间小小的“洛氏医馆”走去。
更深露重,更衬得他本就纤细的背影越加寂落。
第15章: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更漏响了三下,黑暗里的凌府仍在沉睡之中。
柳陌红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距离凌霄城把他从玉梨园接回凌府,已经又过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最开始凌霄城每日会亲自看着他吃饭吃药,处理公务之时他便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戏折,有时凌霄城会去军队巡查,他便留在凌府独自清唱练嗓。
这么几日过后柳陌红却受不了了。
凌霄城亲昵的动作日渐增多,他也能察觉到凌霄城每日在尽量多的抽出时间陪伴自己。
可是……这样算什么呢?
——似乎什么都不算。
没有承诺,没有确言,甚至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柳陌红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是因为……只是一时新鲜么?
所以可以这样如同玩物一般豢养,等到腻的那一天就随意丢弃?
于是他好说歹说,终于让凌霄城同意自己每日去玉梨园唱半天戏。
“只许半天,晚上的宴戏不许去。”那个人把他圈在怀里,颇有些不满道:“单独去别人府上唱戏也不许,统统推掉。我每日会招人送你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