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园’,这是对洛氏内院的统称,据洛管家介绍,这座宅邸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整座宅子,没有北方宅院的大气沉稳,却多了几分南方的精致婉约,一草一木皆灵动,亭台楼阁均小巧,信步行来,当真是一步一景了。
走过错落有致,廊檐相瞩的屋舍,穿过奇花怪石,布景得宜的中庭,路过无数以‘园’、‘亭’、‘轩’为尾字的门洞。终于,洛管家在一座抄手游廊前停了下来,指着游廊尽处的一间屋舍对高飞道道:“老爷的书房就在前面。”
听得此言,高飞心下不由的一阵莫名的紧张,忽然发觉自己今天似乎不是来游园的,这一路上的景致已经让他忘了,今天貌似还有‘考试’这一茬,原本因赏园而得到的轻松愉悦的心情,顿时消散无踪,跟在洛管家身后,高飞开始飞速的回忆昨天恶补的那些知识。
缓步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尽处的屋舍前,高飞略一抬眼,就见那朱红的雕花大门上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守拙’二字。字体遒劲有力,狂放大器,乍一看去,同整座灵秀的宅院有些格格不入。没容高飞多想,洛管家已轻轻的扣击了几下朱红色门扉,不多时,门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谁呀。”
“回老爷,小的洛忠,把岳公子带来了,隔着木门,洛管家恭敬的回道,不同于面对高飞时表面的亲厚有礼,那语调中带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尊崇与敬重。得到准许,洛管家推开木门。
借着晴好的日头,高飞终于见到了这个岳小妹口中出现几率极高的洛伯伯。只见在那砚墨俱全的书桌前,站着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面目普通,只有那发中的银丝和带霜的鬓角带出出几分沧桑感来,‘一个毫无奇特之处的大伯’,这是高飞的第一感觉。
此时这位洛伯伯正一脸苦恼的看着书桌上的一副字,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理进屋的两人,狼毫上的墨汁已有几滴滴在了地上,他还犹自不觉的握在手里。
好一会儿,这洛伯伯终是有些遗憾的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笔抬眼对静立在一旁的洛管家点了点头,淡声吩咐道:“下去吧。”洛管家应声而去,于是,屋内只剩下高飞一人。目送洛管家离去,洛伯伯转眼看向屋内的高飞,目光扫过一种奇特的压力席卷而来,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与长者的威严,高飞被对方的气度所摄,呆立了几秒,方觉不妥,忙躬身行了一个晚辈礼:“洛伯伯。”
“不必多礼。”那洛伯伯有些冷淡的道。
“看来这洛伯伯还真是不怎么喜欢我啊”,听得对方口气中的冷然,高飞心道。他却不知,这洛老爷昨个儿被长子洛疏宇气着了,今天还没缓过来,本想借着练字派遣一下心中的郁闷,谁成想这刚练到兴头上,眼看自己最得意的一副作品就要完成了,却被这突然而至的洛高两人给生生打断。
写字最讲究一气呵成,这一被打断,再次提笔就不会有刚才的心境了,一副杰作被毁于中途,洛老爷心中的愤懑可想而之,再加上这岳千山近几年的行迹同他那混账儿子其实没什么不同。在洛老爷的思维里,早自动被划到了顽劣的子侄那一类,对长子的失望之情也被适时的转嫁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上。在心情最恶劣的时候会见不成器的后辈,洛老爷口气不怎么热络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飞当然无从揣测洛老爷复杂的心里活动,他只是被这相对无言的场面弄得有些不自在罢了,终于,洛老爷平复了情绪,心中暗嘲:“我同一个孩子置什么气。”冲有些不知所措的高飞招招手道:“过来吧。”
闻言,高飞听话的走到书桌旁,头低垂着,一副受教的模样,其实是有些不敢面对这个陌生的长者锐利的目光,随着距离的拉近,高飞视线所及,除了那精致的书桌,就是桌上那副未完成的字了,他不由得定睛看去,此时小篆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题。
同那匾额上的粗犷大气不同,洛老爷的字偏向中正平和,虽不温不火,但也自有风骨。因为角度问题,高飞刚开始看时还有些吃力,一个字一个字的认下去,他越来越吃惊,只见那雪白的宣纸上赫然写着‘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字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后面的大片留白只余一点大大的墨迹,显然是因为被人打断,后面的部分难以为继,但这篇汉乐府那最令人耳熟能详的后两句还是自然而然的从高飞嘴中吐出‘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轻声背完缺失的诗句,高飞陷入短暂的失语状态,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震惊之情,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洛老爷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
第24章
因为低垂着头,洛老爷并没有发觉高飞神情中的异样。听得他轻声念出后边的诗句,洛老爷长眉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重又把躬身立在对面的少年审视了一番,温声道:“难得你知道这句诗文……”
高飞闻言不由得一囧,心说“我一个文科生,不知道这句才比较难得吧。”
却听得洛老爷又道:“这首诗乃太祖所创,想必你也知晓。”言罢,求证似的看向高飞。
高飞忙点头表示知道,脑中一阵阵发蒙,太祖?谁啊?这不是汉乐府吗?
只见洛老爷捋了捋长须,颇为感慨的道:“太祖一生文韬武略,骊文妙句多不盛举,此篇也不过是他众多佳作中微不足道的一首罢了……”
听得洛老爷此言,高飞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心下暗道“这个‘太祖’有些问题啊”,转念一想又不由有些感叹“人家可比自己厉害多了,这乐府诗中这么有名的一篇也不过是他‘众多佳作’中微不足道一首罢了。”
却见洛老爷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悲戚之色一闪而过,好一会儿才道:“可惜啊,天嫉英才,太祖戎马半生,向来身康体健,谁曾想居然会……唉,壮志未酬啊……”说道此处,洛老爷无限唏嘘的长叹了一声,便再没了言语。
听得洛老爷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高飞心下如猫抓痒一般的难受,暗道“你不说就不说,说就说完啊,说半句留半句算什么意思啊。”他此番终于领教到了听半截话的痛苦,而更加痛苦的莫过于听着了,他还不敢要求对方把后半截续下去。
好在洛老爷没让高飞‘痛苦’太久,很快便收拾好心情。
重又看向高飞,洛老爷心下暗道:“反正今天本就是要规劝你几句,正好借着这首诗作引子,心中有了计较,他略一沉吟,便郑重道:“这做学问,最忌似是而非,一知半解。你既知晓这首诗,可别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啊。”
高飞忙道:“不敢。”
“哦”洛老爷似是不信的扬声道:“既如此,你倒是给我说说,太祖作此诗是何用意,这最后两句诗文又作何解释啊?”
高飞一听,便知这戏肉来了,飞快的回想了一下前世的知识,暗自祈祷这‘太祖’别出啥幺蛾子,整出什么旁的意思来,整理了一下措辞,恭声道:“先人所思,晚辈不敢妄自揣测,私以为此句是为了规劝他人珍惜青年时代,发奋努力,前两句感叹时光如江河奔涌入海,岁月流逝一去无回,后两强调少年人若不及时努力,到老来只能是悔恨一生。”简短的解释完,高飞已经有些回过味儿来了,刚想着这洛伯伯莫不是要借题发挥。就听对方冷哼一声道:“亏你还知晓这其中深意……”
高飞心下一突,暗道:“果然”,忙躬身立好,静等着挨训。
只听洛老爷沉声续道:“前人警句流传后世所谓何?不过是告诫我等后生晚辈如何行事。正所谓知其言而尊其行,可你呢!知其言、解其意,可曾照着去做!我原看你还是个好的,但你瞧瞧自己这几年的行事,荒废学业!不思进取!整日游手好闲!同一帮浮浪子弟为祸乡里!如此顽劣,可对得起你逝去的父母!”洛老爷说道此处,以是声色俱厉,高飞听得对方的责问,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几分不属于自己的悔恨与愧疚充斥心间,垂目不语。
洛老爷一口气把的话说完,见高飞静立在一旁,满目凄然似有悔意,不由面色稍霁,吐出一口气,再次出言,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少年人,轻狂一些在所难免,你也大了,有些道理伯伯不需多说,想必你也知晓,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今后该如何做吧。”
高飞连忙点头应是。
似乎是觉着高飞认错态度良好,洛伯伯的脸色又好了几分,看向高飞道:“你原是在县学中温书吧,还算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平日里会去点个卯。眼见着这院试在即,去那里也学不到什么了。我已经去打过招呼,这‘赶牲节’一过就来我洛氏族学备考吧,”说到这,洛老爷似是又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语调转厉道:“在族学里好生读书,别再想什么歪门邪道,‘纳栗入监’,哼,给商贾们粉饰门面的路子,也是你一个正经学子该走的吗!真亏你想得出。”
高飞忙道不敢了,心说这‘哪里入尖’又是什么东西啊?
却听洛老爷又道:“这‘纳栗’之事,我已经做主帮你推了,你以后给我安安心心进学,切不可再急于求成,听明白了吗。”高飞还能说什么,现在他只会点头了,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这些话都是在教育别人。
又听这洛老爷道:“至于你被县衙扣押之事,我已经听钱大人说过了,这其中有些误会,虽然他私扣童生有些过了,但你同那刘兴流连赌场,为了个伎子争风吃醋,也实是不该!此事就当作教训吧,我已经同钱大人说好了,这件事不留案底,亦不会对你的仕途有何影响,也算是钱大人对你留了情面,这便就此揭过吧……”
听得这话,高飞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出言询问,心中却是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县太爷钱大人涌起了几分钦佩之情:“好嘛,这把我关了一顿,没审没问的这罪名都有了,最后骗走我大把银子不说,我还得对他感恩戴德,真是个牛人啊。”要是他知道对方还不声不响的昧下了属于岳千山也就是本该属于他的两千两银子,恐怕会更加佩服。
洛老爷不知高飞心里转着什么心思,见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训了这么久,心里那点儿怨气也消散了不少,便有了送客之意,抬眼对高飞道:“伯伯言尽于此,该如何作还在你自己,望你以后能好自为知。”高飞忙不迭的答应。洛老爷终是欣慰的捋了捋长须道:“你去吧。”
高飞暗松一口气,暗道:“可是结束了。”心里有种告别训导主任的雀跃感,到底不敢表现的太明显,行了一个礼,才躬身退出洛老爷的书房。
出了书房,高飞长出了一口气,虽不是第一次代人受过了,但这感觉还是一样不好,憋屈到让人抓狂。
看这晴朗无比的天空,高飞努力克制着大吼一声发泄心中郁闷的冲动。回想刚才的对话,他对那个所谓的‘太祖’产生了无比的好奇,想着回去一定得把运来的书好好翻一翻,找找这个‘太祖’还有什么大作。当然,首先他得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刚才莫名浮现的不属于他的负面情绪,虽说只出现了一会儿,马上就消失了,但还是让高飞暗自警惕、后怕不已,因为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强烈到可以主导他的情绪,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一想到此处,高飞更是归心似箭,但很快,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貌似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日理万机的洛总管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周围除了景观和建筑,更是半个人影也无,回想刚才那段颇为曲折的行程,高飞在心中哀叹,我该怎么回去啊。
第25章
对原路返回不报希望的高飞决定先找个人问问路。四周半个人影也无,高飞只好到别处寻找目标。他一面乱走一面暗暗抱怨“这书房外面怎么连个侍女也没有啊。”
高飞心中的书房外围可不是眼前这副人烟杳无的光景。深受古装连续剧荼毒的他潜意识里把书房划归了‘JQ’的高发地,这婢女上位很多不就是从‘书房乱性’开始的吗,想这洛老爷身为一家之主,还正值壮年,书房前没一两个姿色不错的婢女徘徊一下,这多不正常啊……“一定是这洛伯伯做人太失败了,连侍女都不待见他”高飞在心中恶意的断言道。当然,人家洛老爷为求清净,遣开旁人,这种貌似比较合理的解释,正在气头上的高飞是根本不会去考虑的。
要说高飞也是个小气的家伙,不过是被‘教育’了一顿,转眼就把人家忌恨上了。不过一边走一边对洛老爷进行yy,倒也不失为一个化解心中怨愤的好方法,一路行来,高飞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郁闷得到缓解的高飞在七拐八绕了好一会儿之后,忽听得前方一阵喧嚣,似有女子在不远处嬉闹,不由得心下暗喜。
循着声音行至一个半月形的门洞前,一抬眼见,就那门洞上方的匾额上书着‘兰芷园’三个字,隐约记得来时途经过这里,似乎是一个小花园。眼看着回家有望,高飞毫不迟疑的跨入了园中。
院内奇花怪石林立,在其中寻人倒是颇为不易,不过那笑闹的声音很大,循声而去,倒也不难找。高飞作为穿越人士心中那点儿男女大防的思想淡薄到可以忽略不计,着急回家的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贸然过去有什么不妥的。
循着笑闹声往前走,忽见前方有个白影闪过,高飞定睛一看,不由更喜,那不是岳小妹吗,刚想着冲上去打个招呼,就听着一个少女气喘吁吁的道:“诸位姐姐,咱们休息一会儿吧,淑瑶累死啦。”此言一出,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不知玩着什么游戏而四散开来的女孩儿们重又聚拢在一起,石制桌椅旁一下聚集了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娇俏少女,场面倒是颇为壮观。其中除了岳小妹同淑瑶妹妹之外,还有三四个少女衣着不俗,应该也是阁中闺秀,其余便是陪侍的婢女了。
看着前方那一片莺莺燕燕,刚才还果断前行的高飞不由得有了几分踌躇,暗道散开来倒还不觉的怎么样,没想到聚在一起人数这么可观。
一个人但凡要做成一件事就得一鼓作气,这略一迟疑,就容易多想,高飞现下就开始犯这个毛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貌似是在古代,再怎么开放,礼教规范还是有的。而且这是在别人家后院,内宅之中。自己贸然冲过去,万一哪位小姐想多了,再引发什么不好的事故,那该多冤枉啊。
他越想就越不敢轻举妄动,呆立在那里正左右为难间,忽听着那淑瑶妹妹又道:“莲衣,你同落霞去拿些点心水果来,我这都玩饿了。”
高飞见那两个领命的侍女转身便往园外行来,好死不死的正冲着自己这个方向,下意识的想躲一躲,脑中方一闪念,身体马上做出反应,一边盯着那两个侍女行动路线,一边往假山后边退。
退行间不知踩到了什么,脚被垫了一下,高飞心下一突就听着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忙转身望去,却见身后蹲着一个青年男子!此时对方正一面揉着受伤的右手,一面愤愤的盯着自己,揉搓之间似是触到伤处,颇有几分稚气的娃娃脸因为痛苦不时的扭曲几下,显然刚才被踩得不轻。
高飞惊讶的张了张嘴,刚要出言道歉,却见那青年猛的瞪了他一眼,朝少女们所在的方向奴了奴嘴,高飞见状识趣的闭上了嘴。选择了同那青年一样的姿势,猫腰蹲在假山后边。刚俯下身,就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的少女们的谈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