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远远的看着朱厚熜,看朱厚熜把自己困在伤害痛苦中,而陆炳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的看着,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
做什么,才能够把朱厚熜拉出那个囚禁他的羁牢。
陆炳见朱厚熜的手已经被碎片弄破了,上去握住他的手臂。朱厚熜想要挣脱,陆炳用力的握着,想拿伤药给他敷上,却
发现没有带伤药在身上,握着又不忍见伤口流血,不禁就把朱厚熜的手拿到嘴边,又把那个受伤的手指放到口中一点,
用舌头轻轻的舔了一下。
朱厚熜楞了一下,像前几日那样把陆炳推开,见陆炳不走,又踢了一脚,道,“你走,你们都走。”
陆炳被推到了门外,再看了朱厚熜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摇摇头,想走出院子。那个小太监却拦住了陆炳。陆炳皱了
一下眉头,就跟着小太监去了王府的刑房。虽然世子说,谁拦的就叉谁出去打死。但谁也不敢真的打死陆炳,否则到时
候世子第一个饶不了他们。但他们又不能不打陆炳,违背了世子的命令也不行。刑房的侍卫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陆
松听了消息跑过来。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就侍卫拉到一边,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吩咐陆炳褪下裤子趴到长凳上。
陆松见陆炳趴好,便蹲下在陆炳耳边道,“我让他们用竹篾子行刑,这样你即使被打到明天,也无什么大碍。”陆炳心
中哀嚎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一个当过锦衣卫的爹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而现在只能是认命的闭上眼睛。
朱厚熜砸了屋中可以砸的东西的,凄凄然的在椅子上坐下。沉浸了一会儿便唤人进来收拾。太监收拾好了,怯怯问,“
小主人午膳还传吗?”朱厚熜道,“不必了。你沏一壶茶来。”
过了晌午,朱厚熜依旧按原来姿势坐在房中,感觉失了什么。想了一下,才觉得每天这个时候陆炳总是过来陪他,尽管
只是在一旁站一会儿就被自己轰走,但一时间若少了那份默默的陪伴,竟连从椅上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便叫了一个
太监,问道,“陆炳现在哪里去了,你们知道吗?”那个唤进来的小太监回道,“在刑房。”朱厚熜厉声反问道,“你
说什么?”那个小太监立刻跪下,吞吞吐吐的讲了陆炳怎么让侍卫先把花匠抬出去,然后世子怎么吩咐说打死求情的人
,然后陆炳怎么去的刑房。
朱厚熜一惊,也来不及吩咐别人,就急急的跑了出去。朱厚熜到了刑房,就见那个弱弱的少年被人压在长凳上,凌乱的
头发遮住脸上的神色。身后露出的本应是玉嫩的肌肤,偏偏阡陌交纵着一条条细杆迷失了原来的颜色,还有着朵朵血斑
穿插在这密集的树影中间。这白玉阡陌红花恰似一道风景,曾经在那依旧微寒的春天摇曳着满园的芬芳。朱厚熜有些愣
住了,也忘了喊停,只是记得
曾经有一个人问,这是什么树?
曾经有一个人道,我的孩子画画怎么还需要靠遐想?于是哪怕即使只有七八个月,也要移来让他看一看那花开的情景。
曾经有一个人宽厚的笑着拥自己入怀。
曾经有一个人有力的握着他的手写字。
曾经有一个人细细的擦去他额头的汗。
曾经有一个人要劝说自己还千回百转的惦记着他会不会不安。
一切的一切都是曾经的曾经,
而现在那个人走了,永远的走了。
眼泪一颗颗滚落到地上。房间静极了,只有泪滴在地上的细碎和竹篾划过肌肤的粗犷。朱厚熜忘了这是何时何地,只希
望再可以蹭到那个人的旁边,让他抚一抚自己的额头,整一整自己的衣裳。
陆松见世子这般模样,也不好惊动,只悄悄做了一个手势给行刑的侍卫,大家都悄悄的退下去。
陆炳觉得压着自己的力量和敲击的韧条忽然散去了,睁开了眼睛,转了一下头,就看到泪眼婆娑的朱厚熜。陆炳从来没
有见过这样迷离无助的朱厚熜,一瞬间忘了自己的疼痛,只想赶快到他面前,双手捧着他滴下的眼泪,让它们不要再这
样碎玉乱琼的飞溅。陆炳挣扎着想要走向朱厚熜,却发现没有力气,只好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招他过来。
朱厚熜依旧醉在他的思恋中,恍惚间见白鹤招翅引他向前。他混混沌沌的走向前,便有玉带擦去他的泪光,心中思恋的
那个人也曾经柔和的擦去他的眼泪,道,世子,你这一哭不就是在控诉我这个做王爷的爹爹不称职吗?是爹爹不好,爹
爹向你道歉可好?想到这里,朱厚熜不禁极浅的一笑。
陆炳这些天心头切切盼望的就是朱厚熜脸上能有一丝的放松。然而待见了这隔着泪眼闪过的一丝迷离笑意,才知道愿意
用自己粉身碎骨千锤万凿的沉沦去换回他原来的模样。
朱厚熜拉住陆炳帮他拭泪的手,久久的才说了一句,“你还在这里,真好。”
第八章:看朱成碧
正德十五年。湖广安陆。
朱厚熜让陆炳正式做了他的近侍。陆松本推脱要再等几年,朱厚熜回道“他与我同岁,我理得了王府,他倒娇贵做不得
侍卫吗?”就把陆松给打发了。陆炳整天站在朱厚熜屋里屋外,看到朱厚熜一副大人的模样,吩咐处理着各种的事情。
人们都道兴献王府世子少年老成,持重稳妥。但见惯了朱厚熜怎么在人前一本正经的说话,陆炳又总有着丝丝的心痛和
不忍在里面,总觉得朱厚熜每天这样管理着一个偌大的王府,像带着一个面具每天按部就班的去说去做去吩咐。所以很
多时候,陆炳任朱厚熜私下欺负他,总觉得朱厚熜在欺负他的时候还留着一份真实在里面,尽管有时候,朱厚熜会蛮不
讲理强人所难。
一日,朱厚熜扔了一本诗集给陆炳,恶狠狠的道,“给我背了。”陆炳翻了两页便道,“这些东西非我所长。”朱厚熜
道,“我不管,反正你要给我背了。如果你不会背,我就让你爹用教你背《耕叟》的方式让你背。”陆炳道,“你怎么
这么不讲理。”朱厚熜道,“我就是不讲理,就是逼你怎么样?”陆炳没有再回话,想着朱厚熜可能今天不开心,故意
折腾他,也就不争了。
过了几日,朱厚熜问道,“‘美景良辰有客’后面一句是什么?”见一旁站着的陆炳毫无反应,朱厚熜恶声恶语的道,
“陆炳,你是不是没有背我给你诗集?”陆炳老实的回答道,“还没有看。”朱厚熜气愤的哼了一声,一手按着陆炳的
手到桌上,一手抓着镇纸,噼噼啪啪的就打起陆炳的手心来。陆炳忍了十几下,但见朱厚熜还没有停的意思,就用力抽
回自己的手,道,“不要闹了,我今天下午还要练射箭。”“你”,朱厚熜顿了一下,道,“我应该干脆唤来陆典仗,
看他怎么说。”陆炳原当朱厚熜在玩笑,但见朱厚熜这样一说,也恼了,道,“你犯不着用我爹来压我。世子心情不好
,拿个侍卫开发是正常的事情。我又不是没有被你请进过刑房。”说完,便走出了屋子。
院子中的木棉树已经死了,但朱厚熜不肯人家移动枯树,于是那枯干还留在院中,像层层扰扰的心事有些苍白和无力。
而陆炳就站在这错结盘绕枯干的前面。
朱厚熜看着陆炳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揉平一张宣纸,缓缓写下,“ 七日游雨湖-
船尾轻阴细雨,楼头飞霭沉晖。美景良辰有客,赏心乐事无违。
兴比王猷剡曲,踪似严陵钓矶。烟外青帘风舞,得鱼沽酒方归。”
写好了,抬头见那人还在院中站着,有些模糊,看不真切。朱厚熜生怕这个影子也飘走了,悠悠长长的唤了一声,“小
炳儿,我错了,你回来好吗?”
这声音听在耳边,像隔着千山万水传出来的,陆炳浑身像被一股清风吹得飘忽起来,总觉得一定要去找寻那呼唤的人,
哪怕需要翻过崇山峻岭。其实陆炳也不过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转过身才反应到是朱厚熜在唤他。
陆炳回到屋中,看着朱厚熜,想故作生气状,便用力微微嘟了嘴。朱厚熜把写的字放到陆炳手上,又轻轻的吹干墨痕,
抬头看了陆炳一眼,叹道,“那上面都是我爹的诗,这《七日游雨湖》还是当时游玩时做的,而今只剩下我一人了。”
(注:那首《七日游雨湖》是杨慎做的。让朱厚熜唤他一声爹以作恶报。)
陆炳听了这一句,方才明了朱厚熜不过是想有一个共担那蚀骨的思恋。陆炳想到这里,胸臆中的百转柔肠早已寸寸碎断
了, 把镇纸抬在手上,轻轻道,“要不你罚我好了?”朱厚熜见陆炳垂眉低眼的样子,没有去接那镇纸,只是摇摇头
叹息了一声,目光便转开了。
晌午,朱厚熜与陆炳一起用过午膳后,有人来报,王府中有两个太监偷偷去醉仙楼吃喝了一顿。朱厚熜先让人叫了王府
的仪卫过来,问了一下,如果家仆破了孝期的禁忌应该怎么处置。仪卫答按例杖三十。
朱厚熜让带那两个太监过来。就见两个太监被人推了过来,原来是负责采办的两个大太监。两个太监一被带上来便磕头
求饶,口称冤枉,道是醉仙楼的老板硬要请他们,而且吃的是素宴。朱厚熜吩咐让人堵了他们嘴,又让人去传醉仙楼的
老板。
醉仙楼的张老板颤颤巍巍的来了,跪下来,磕头行礼。朱厚熜道,“你可认识旁边这俩人?”
张老板道,“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们以前常来醉仙楼吃饭。”
“他们最近去过你的酒楼吗?”
“没有,没有。”
“真的吗?”
“句句属实,小人不敢欺瞒。”
朱厚熜冷笑一声,飘了陆炳一眼,心中主意已定,便浅笑道,“他们手脚不干净,偷了王府的东西,刚才说给了你。若
按你说,他们没有去过,那你酒楼家产中一定没有王府的东西。如果我让人去搜的话,只要搜出一件是王府出来的东西
,你私藏皇族物品可是满门抄斩的罪。”
张老板立刻以头叩地道,“小人的确有一些王府的东西,但都是平日做生意,府上人赏给小人的。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
不敢私藏皇族的东西。”
朱厚熜自己就曾与陆炳两年前去过醉仙楼。陆炳喜欢他们做得清蒸鱼,为此朱厚熜当场就赏了老板一个扇子。现在朱厚
熜不过是找一个由头来吓吓老板以便他说出实话罢了。
朱厚熜接着道,“既然你不想我派人去搜你家业,你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旁边那两个人,你最
近到底有没有见过?”
张老板道,“见过,见过。”
“什么时候?”
“今天,”张老板慌慌张张的回答道,“今天上午他们才在小人的酒楼吃过饭。”
“他们可曾给你什么?”
张老板又开始叩头道,“他们就给了小人一两银子,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那就是说你刚才在骗我?”
“小人一时之间油蒙了心,才骗世子的。小人这次真的没有骗世子。世子饶命。”
朱厚熜不紧不慢的问道,“他们都吃了些什么东西,要一两银子那么多?”
“宫保鸡丁,红烧甲鱼,油焖羊肉……”张老板一下子抱了七八个菜名,每个都是荤腥的。张老板报的同时,朱厚熜就
看着那两个太监。等张老板报完了,朱厚熜竟向那两个面色如灰的太监温和的微微笑了一下。
朱厚熜又问张老板,“你可知王府在守丧,王府中人不允许食荤吗?”
张老板这下子如泥一样瘫在地上,连磕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厚熜道,“本来我可以治你一个不敬皇族的罪,但王爷在世的时候对你家酒楼还有几些赞赏。所以你今天对王爷不敬
的事情,我也不愿不追究了。送他出去吧。”
张老板恍同隔世的被侍卫拉了出去。
朱厚熜示意侍卫拿掉两个太监口中的布,然后客客气气面带微笑的问道,“两位,你们刚才戏文听得怎样?”
两位太监跪在下面浑身打着颤。
朱厚熜道,“按例你们的罪当杖三十,不过你们胆敢蒙骗,罪加一等,杖六十。”想了一下,朱厚熜又道,“直接拖到
外面的大院子里面去行刑。让府上所有的男仆,侍卫,太监都去观刑。我看还有谁敢对王爷不敬。”
朱厚熜走到外面大院子,有人搬椅子让他坐下,就看到王府的男仆侍卫太监们都走出来,而刑房的侍卫有人扔了麻布在
地上,有人拿来了杖。两个太监被推到麻布上,按肩的按肩,压脚的压脚。
朱厚熜示意侍卫动手,顷刻就见杖起杖落。朱厚熜听到两声闷哼的声音,才想起太监被打的时候一般嘴是被堵上的,因
为惊扰主子更是罪加一等。朱厚熜轻皱了一下眉头,道,“等一下。”然后冷笑了一声,又道,“把堵在他们口中的布
拿掉,如果他们敢发出声音,就表示不服,对王爷不敬,就重头开始数。”
一旁的陆炳听了,吃惊的看了一眼朱厚熜,皱了一下眉头,心中恻然,觉得朱厚熜性子在王爷走了之后真的变了很多。
陆炳心中叹息了一声,又把目光从朱厚熜身上缓缓移开。
朱厚熜对棍起仗落的场面也没多大兴趣,目光便从一个个站着的人脸上扫过去,有人不忍,有人畏惧,也有人幸灾乐祸
。独独有一个人表情不一样,竟有一丝怜悯的感觉。就见他眉角越皱越深,眼瞳也越来越幽暗。朱厚熜心中有了几分不
快,正好一个受刑的太监喊起来,“世子,小主子,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就看在奴婢当年服侍……”
朱厚熜心中冷笑了一下,没加理睬。一会儿,那忍痛噤声太监的六十杖已经打好。仪卫低声问了一下朱厚熜,便吩咐人
把那个受好刑的太监抬下去。剩下的那个太监依旧像得了癫疯一样还在那里叫着,号着,呻吟着。
朱厚熜依旧不加理睬,心中发狠要整治这个忤逆的太监,想着他愿意叫就让他叫好了,反正什么时候学会顺从不说话了
,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算账。不久就见杖起血飞,那个被打的太监慢慢只剩下呻吟了。朱厚熜见那太监没力气叫唤了,示
意仪卫到跟前,才想吩咐重新打过,就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写着薄雾浓云
的怜惜。朱厚熜心中一叹,转念便道,“停,先把那个太监给我提过来。”
就见侍卫拖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太监过来。
朱厚熜冷笑道,“看来我刚才的吩咐,你是一点也没有用听进去。不过,没关系。”然后转向仪卫,厉声道,“让他好
好养伤。十天之后,重新杖六十。如果他中间还敢开口,再等十天之后再重新责过。我就不信他学不会。”说完,扫了
众人一眼,道,“你们有谁敢再违了丧期的限制,这就是例子。”说完转身便走了。
朱厚熜回到房间,陆炳也跟着进来。从陆炳进门之后,朱厚熜就一直板着脸盯着陆炳。陆炳被朱厚熜闷声不语的盯得浑
身不自在,只好凑趣的问,“你看着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