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所以先回来了,”槐枫明明什么都没问,可楚云却答得胸有成竹,“给你留了条了不是吗?在床头柜上——衣橱门
也贴了纸条的。”
“啊?哦……”
槐枫连忙起身去看——果然,在床头柜顶和衣橱门上,各自有一张暖白的枝条,上面小楷写着“家有急事,归,咩留。
”娟秀端正,恰是楚云的字体。
“找到了。”槐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带,“嗯,去多久?”
“‘论武大会’的总结之后,派里会给一个一个月的大假——我就连那个一起放了。”
“不回来了?”
“嗯,假期完了再回。”
槐枫默,不知能接点什么——然后楚云“噗”地一声笑了:“贝贝,你该不会长那么大,不敢一个人睡吧?”
“那怎么可能,我……”
“好了,就一个月时间,我这里事多——放过了假就回来了。”
“嗯,哦。”
“那么,就这样吧。”
“唔……子桓!”
“嗯?”
“我可以……老呼你通讯木不?”
槐枫有点忐忑——“身在半径一公里之外区域”的楚云有点陌生,他不确定该如何交流。
“可以啊,话讯文讯都可以。”
“哦,好。”
“还有什么?”
“唔,没。”
“那么,就这样吧。”
随着“吡”的一声清响,室内又安静了下来——槐枫瞪着那片薄薄的通讯木,发起了呆。
这个房间应该是充满声音的。
不是楚云的唠叨,就是楚云的呼噜。
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沉静得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槐枫顺应本能爬到楚云的床上,抱着被子坐好,或许是期
望那被子上楚云的气味可以带来一点安抚人心的“声音”。
然而没有。
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无声的“不习惯”。
如果他的记忆清晰一点,就会奇怪,为什么早上翻找绵羊的时候,床头柜和衣橱门上明明空无一物,这会儿竟会凭空多
处两张纸条来。
如果他的心思细腻一点,就会发现,那两张纸条上的字迹还是湿的,粘贴的位置也很草率,制作之匆忙一览无余。
可……还是那句话。
他毕竟是那个心眼粗大宛如棒槌的符槐枫。
于是他什么也没发现,便也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两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好吧,如果你要进去就进去吧,这又没什么丢人的……”
终于,其中一双眼睛忍不住了——是汪二。
“不用了,我就是……回头看看……我……”
是楚云,他的脸笼在黑色的大披风里,瞧不真切,只有一双上挑的狐目,仿佛专为了展示什么叫“疼痛的眼神”似地显
露在外。
“得了吧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事情选一样做啊?你要和他一刀两断裂枕割席从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呢就不要半路折回来偷看捧心贴纸条,你要还想和他老一块呆着就趁现在还早赶紧进去说晨练一high就连过了好反正这
事你常抓紧点时间还能赶上一起吃早饭……”
“不了。”楚云转过身——动作很粘稠,“贝……槐枫他,总是要长大,要独立的。”
“是是是,那你还回来粘那纸条做什么干脆连话讯也不要接了。”汪二挖着耳朵,不耐烦指数逼近历史最高点。
“那也总得……有个过程吧……”
“过程也好什么也好……我说你倒是动啊!老回头老回头你脖子不酸啊?我说你……什么嘛,忽然就又气魄满塞了,这
什么人啊……”汪二惊讶于楚云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回头一瞧,槐枫那边的房间门口,赫然立着一个紫色衣裙的
身影,“啧啧……”别了别嘴正想发表一下感言,晃了两三下脑袋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唉……”地长叹了一
声,跟在楚云身后,祭起轻功,掩在松派小道旁的密林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去了。
没有楚云的日子,对于槐枫来说,是很难过的——各种意义上的难过。
六年的时间虽不算长,可三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也足够早就那么多根深蒂固的习惯了。如此突如其来的分离,就好像一
对连体婴,被不加麻醉强行分割一般——从肉体到精神上,全面的创痛不适。
最开始几天,他甚至连按时吃饭都做不到:平日总是楚云叫他起床,而他也确切不知道屋里那个闹钟的正确使用方法。
窗台上是楚云养的盆栽,门口是楚云栽的树,沙发上的软垫是楚云喜欢的质地和颜色;打开衣橱,满橱子都是楚云买的
衣裳,槐枫把它们抓起来又放下,耳边仿佛能听到吴侬软语唠唠叨叨的都是“颜色不能这么配”“我最讨厌短上衣加皮
带”和“腰!腰才是男人穿衣的重点”;眼前仿佛还能瞧见,那灵活的纤长的手指,在飞快地帮忙自己整理衣领——却
抓着外套,怎么也记不起正确的穿着方法……
——简直无法可想。
更可怕的是,紫渔来了。
楚云不在,再没有人可以和她抢房间,仗着林掌门撑腰,她便堂而皇之地搬进来——这简直给槐枫带来了恐慌,旁敲侧
击地劝这:“还没过门的黄花大闺女,这样怕是不太好吧……”话音未落,就被她得意洋洋一句:“我就是要让这事儿
做实了,你便跑不了了”顶了回来。
槐枫无奈。
趁着上食堂打饭的当口,偷着给楚云去声讯——当着紫渔的面,他是不敢拿出通讯木来,生恐她眼尖见到,不是从“打
给谁?做什么”开始,不问到太阳下山不罢休;便是吵着闹着要他换成同样的款式——槐枫只要略想一想,脑袋便已经
开始发沉了。
楚云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依旧是软软的,带着点鼻音,不知是感冒了,还是没睡醒——槐枫只“喂”了一声,那边就塞
过来一句“是她要搬进我们屋?”,槐枫滞空呆然半晌,只得悄悄地“嗯”。
“你让她别碰我东西就行。”
楚云的声音不大,没有一点情绪。
槐枫又是一呆,琢磨了片刻:“子桓,你生气了?”
“没,我生什么气啊——现在休假,这才多早啊,我继续睡了。”说着,也不等槐枫回答,兀自收了线。留下槐枫站在
松派总舵食堂气味并不是那么特别美妙的公共厕所中木然呆立,直到曹锦进来问他:“师兄你尿频尿痛还是尿涨啊?”
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开。
回到房间,紫渔正横在沙发上,一副“我是主人”的样子,荧光紫红色的开边紧身裙,染在麻黄色闲适的沙发上,突显
着恶俗的违合感。
“我喜欢这沙发,看起来很雅致的样子,放在房里肯定好看。”
“你别让她碰我东西就行。”
“咔嗒。”
——楚云的声音划过脑际,连通讯木被卡断的时候那清晰的声响一起,效果真实得让槐枫忍不住回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
影——落入眼帘的,却只有漫长而沉默的空白。
“起来!”
不知怎么,槐枫忽然愤恨起来,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紫渔显然没有想到,一向像木头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槐枫,也能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来。浓眉大眼一旦染上怒色,一
惊之下,从沙发上滑落在地,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作无辜状望着槐枫。
这样的姿态,显然并不合适体型健硕的紫渔小姐——无论她强调多少次“这是生儿子的身材”,也无法改变她那东施效
颦的状态。
槐枫看得胃里又是一阵紧缩。
楚云不辞而别的愁绪还在心头缭绕,紫渔身下那张楚云亲手挑选的地毯扎着槐枫的眼——他几乎忍不住要摔门而去,可
先天的善良阻止了他。
在门口站了片刻,楚云那句不咸不淡的“别让她碰我东西”,始终在槐枫的脑海里打转,萦绕不去。看看这屋里,从天
花板上的灯,到铺在地上的地毯,竟没有一样不是楚云打理的,就连槐枫床上的床单被套,都是楚云特地给他选的,不
知怎么,心里就不是滋味。
“老……公?”
紫渔在地下趴了半天,却始终不见槐枫来理她,不觉有些愠怒。可偷眼看到槐枫的神情着实不好,不敢贸然造次,只得
试探性地小声叫着。
槐枫没有应,只是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的心情实在不能算好。
更糟的是,他始终不知道,这样的抑郁是为了什么。
没有楚云的房间,就像是冬日徒留枯枝的树林,静寂得让人害怕——而紫渔,和她那有悖传统审美的打扮,恰似枝头的
老鸦,为原本就令人胆寒的清冷,平添上几份诡异。
“走吧。”
这样的房间,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不等紫渔回答,槐枫已经自顾自地派师弟定马车去了。
动身的计划执行得很快。因为楚云在临走之前,已经帮槐枫把要带的东西打好了包。
这么许多年来,他们两人东奔西跑,随身的东西,总是楚云收拾,槐枫扛——想到这里,槐枫便惦记起楚云带回家的东
西,甚至不用推测也能知道,他那样一天不还三套衣服会死的极限烧包人士,东西定然是少不了的。眼前仿佛就能瞧见
他独自一人,拖着大大的包裹,穿过山下长长的栈道,形单影只去赶马车的样子——纤薄的身形,因为用力而略显倾斜
的背脊,在槐枫的眼前无限地放大,扎得他眼眶生疼。
眨了眨眼,紫渔凌乱的大包小包不屈不挠地跃进槐枫的眼眶去。她大小姐正盛气凌人地指示劳动力们做这做那,兴师动
众的阵势,惊扰了四周的师兄弟们,人们从房里探出头来,躲在窗边墙根里,冲这这边探头探脑。
各色的目光打在槐枫身上,迟钝如他,也难免不安起来。
“快走吧。”
槐枫拎着属于自己的小包,穿过总舵下山的石板路。
记得六年以前,刚从分舵被调上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拎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包,跟在楚云身后,一边四下张望,一边
缓缓地走上山。
后来有了楚云的行李。好像从第一次出门去参加巡回剑会开始,楚云就不曾自己拿过行李。说起来,楚云那个购物狂,
哪一次回来,行李不是大包小包箱子压箱子,而槐枫,竟也没觉得重。反而现在,只这样一个装随身物品的小包,就压
得槐枫喘不过气,连手臂也酸疼起来。
究竟是老了呢,还是……
槐枫木然地转过头。
意外地——抑或这在意料之中地,看到的不是楚云粉红的鼻子尖,而是紫鱼纷繁复杂盘根错节的发型,一瞬间什么伤春
悲秋的心情也没有了,只奇怪这才八月呢,怎么冬天就到了,天竟黑得那么早。
回到家……也就是那个样。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睡足了,就被人拉出去,像是珍禽异兽一样展览出去,围观起来。家里的人流,像是泛滥的
黄河,汹涌而混浊。看着父母和紫渔兴高采烈欣欣向荣的脸,槐枫的却强迫症似地,回放着决战结束时,像从水里捞上
来般的楚云,和他脸上的那一片茫然的空白。
紫渔。
对了,紫渔。
她已经正式地、豪迈地、光明正大地,入侵槐枫的家,盘踞在槐枫的房间里——就算她的前o流氓o老爸苦口婆心声泪俱
下地哭求她“注意未婚女性身价”也没有用。不但搬了进来,而且还开始了大刀阔斧的“住房设施改造计划”,一副理
所当然的样子,全不把自己当个外人。
对此,槐枫的父母最开始是不习惯的,确也发过一点以“还没过门的女孩子……”为开头的牢骚。
可不多时,看到自家的居住环境果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还不花家里一分钱,就不在纠结挣扎了,反而时时劝着槐枫,
让他快把事情办了。加上紫渔三天两头的问“我们俩的事情你看什么时候才能办起来”,这个屋顶下,一时间就充满了
催婚的声音。
“这婚,你到底准不准备结!?”
——对于父母和未婚妻或直白、或隐晦,见缝插针,坚持不懈地催婚,槐枫始终保持着不同意、不反对、不回应的“三
不”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终于,在假期的第七天,紫渔耗光了一切耐性,拍案而起,爆发了争执。
“这个……”槐枫犹豫,偷眼看父母——二老一个望天,一个看地,全然置身事外,“我……”
“我不管,今天这事,你得给我个说法!”紫渔筷子一摔,腾地站起来。
“……这个事,我得去问问楚师兄。”
情急之下,槐枫脱口而出。
本来的用意,不过是随手拉楚云当个当即安排,不想这一说,紫渔竟整个人炸了起来,饭也不要吃了,一把扯住了槐枫
的衣襟:“你结个婚,关他楚子桓个屁事!他是你的谁啊他!”
“他是我师兄,又是搭档……”槐枫见她恼了,心里过意不去,手忙脚乱的解释,“……要是我结婚了,那他得来帮忙
不是——再说,双剑是两个人的项目,等于未来是拴在一起的,总不能……”
一急,连舌头都大了,脸憋得通红。
“哼,”紫渔冷笑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斜眼觑着槐枫,“这就‘未来是拴在一起’的了?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我看你们俩,就是不清楚!我最看不惯就是你楚师兄那个样的,明明是个男人,却……”
“住口!”
槐枫猛地拍案而起,厉声怒喝,声音大得在窄小的饭厅里都有了回音,震得房梁簌簌地抖。
父母和紫渔显然都没想到,八杆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槐枫,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分贝,一时间都张口结舌,不知该作何表
情。
槐枫也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拧着眉,“哼哧哼哧”地,像一只过负的老牛般,撑大了鼻子,喘着气。
“……我说,贝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