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随随便便和我的客人攀谈,成何体统!回去缴一万字检讨书过来。」
长相艳丽的女秘书很难堪,咬着下嘴唇僵了一会,才低声应:「对不起,董事长。」
「是我这个老头子觉得无聊,请你的秘书小姐陪我讲讲话,不怪她!老兄弟,火气别这麽大。」说着段长青自顾自哈哈笑起来,一手向女秘书挥了挥,示意让她快走,後者点点头,抓机会马上离开。
这一点小动作看在洛元康是说不出的刺眼,他端起十成十的作态,故意後仰着斜眼看向段长青,语气不善。
「无事不登三宝殿,段老板大忙人怎麽有空来我这间小庙?」
相较於洛元康死板着面孔,段长青显得可亲多了,他一派见着多年老友的模样,说:「迟早我们俩就要携手合作,我总得过来找你叙叙旧,一方面商量看我们『大发』日後的发展。」
洛元康一听见段长青说『我们』,血就往脑袋上冲,「话不要说太早,还没改选以前,只有我才是真正合法的董事长。我不需要任何人合作!」
「话虽如此,可惜我手里的份子数目不比你少,你就是不愿意见到我,恐怕也没办法啊。」
在洛元康正想反论之前,段长青轻拍一下大腿,想到什麽抢快一步讲:「对,我可以让段革过来。你上次见过吧?这孩子就是太年轻,管不住嘴巴。如果说了什麽不中听的话,还请你多包涵。我儿子没几样好处,就是说话太老实了。哈!」
「段长青!」洛元康几乎咬牙切齿的喊,「你我从商一辈子,场面话就不必再多说。你到底想干什麽,我洛元康不逃不躲等着你!」
「没干什麽。就是想请你和几位朋友一块吃饭。」段长青报出一串名号,洛元康越听,越气的脸皮抖起来。那些人讲白了全都是洛元康幕後的靠台,现在全倒戈往段长青那边去。
「我特地给你留一个最靠门边上的位置,如果你晚点到没关系,当然,想走也很方便。」段长青宛如从颁奖台缓步走下,接受众人喝采的大人物,终於能一吐十多年来的怨气,再也不让洛元康这三个字排在他前头!
装模作样的看了表,段长青站起来告辞,「我和儿子约了吃晚饭,就不多打扰你,我们股东大会上再见。」
明知洛元康与洛定一关系不佳,段长青更刻意在他面前提起,然後万分得意地走出会客室。其实段长青这个时候找洛元康能有什麽事,洛元康自己清楚是耀武扬威来的,但是他为了面子,为了不让人笑话他缩头乌龟,更不能不见客。郁气压积在胸口,洛元康手按住心脏,最近绞痛越渐频繁,平日备用的药品,如今必须随时带在身上。
绝不能死!为了我的儿子,怎麽样都必须撑住这口气!
衰老浑浊的眼中忽然冒出一线精光,洛元康决定再拼最後这一把。当年成功过,现在更不允许失败!
同一天晚上。
「我不同意。」
洛定一在周衍张嘴那一瞬间,像刀子切豆腐快狠准,一句不同意砸的周衍满头包。
周衍家比较大,有吃有喝,於是被他们用做筹备新公司成立的讨论点。说『他们』,也不过就周衍和洛定一两个固定班底。而正是周衍想加入第三名成员,还没开口就立刻被洛定一拒绝。
「这个……定一啊……」
「不同意。」
好痛……冰砖好硬啊……
只是任凭周衍心中如何OS,看样子暂时是无法用他的脸皮融化了。周衍哪里知道,这点程度对洛定一来说根本不到1毫米的厚度,完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是说……」
周衍不死心,洛定一终於从桌灯下抬头,萤光笔还捏在手里,看来是重点标记到一半,实在被周衍吵的没有办法,两道视线射去,周衍心虚,低头闪了一下,又像英勇赴死的二战士兵,声音加大了点说:
「要不要吃饭啊?七点半啦!」
「……我不饿,你去吃。」
洛定一叹气,继续他没画完的线,周衍灰溜溜地摸出家门,只差没蹲墙角挠爪子。
为什麽会这样?因为他……要知道周衍平生最吃软不吃硬,他更清楚洛定一的坚持看来无情,但全都是为了他着想。於是周衍在这件事情上,难得矮了洛定一好几个头,还发不得脾气,又觉得挺欣慰,又觉得很烦恼。
不得已只好往下走几步路,连又奇的车子就停在半山腰。周衍敲敲车窗,里面就露出连又奇等得不耐烦的脸。
「他答应了吗?」
「没。我看得再过几天再讲。」
连又奇也没打算请周衍进车子里坐着谈,就这麽让他弯着腰在外头吹冷风,吹的周衍鼻子一吸一吸的,连又奇觉得不卫生,还离他远一点。
「为什麽?!我分明是有功无过!之前的事也不全然是误会,我对他、对公司算一片忠心,为什麽你都可以,我就不行?!」
偷拍的事,周衍私下找连又奇谈过,也解释过。可是连又奇依然认为他并没有错,错的是瓜田李下的周衍。
周衍脸色一僵,却一样拉起笑,「这你就不够厚道。算我做了引人误会的事,我们交情少说七、八年,你怎麽就这麽不信任我?不会先找我问清楚再去打小报告嘛?」
「我没你会讲话,先找你不是打草惊蛇?我没笨到那种地步。」
难怪人说冷风刺骨,周衍心想,还真有那个意思,不然他怎麽会痛到,好像骨头被卡车给碾成碎渣子呢。
快过年吧,寒流是太强了点。
周衍一掌往车顶盖上拍,佯装玩笑话的说:「你没必要这麽讨厌我吧?我又没踢翻你家祖宗牌位。既然如此,你好好待在『大发』不好吗?是换董事长也不是换你,搞不好还能接替我原先的职位。」
「我干什麽要接你不要的?」连又奇一脸好像被周衍蓄意看低的样子,周衍晓得现在他不管说什麽都只会被连又奇解读成扭曲的意思,乾脆闭嘴,等看他还想说别的没有。
过一会,连又奇的气可能消一些,他习惯性拨了拨前面的头发,确认发胶是不是脱落。他会如此在意门面问题,也是不甘愿站在周衍身边,却沦为陪衬的一根草。
「晚饭吃了吗?」连又奇问。
既然对方有意讲和,周衍乐的接下。他用一种夸张的抱怨口气,说:「没那命吃啊,都为你的事,看我被人从自家里赶出来了吗?」
恍惚间,似乎回到大学时代,周衍替他在图书馆占位子,每逢期末考旺季,简直人山人海,多一个屁股都挤不下。等傍晚连又奇来的时候,周衍就会赖皮的要他去帮买饭吃。以当时连又奇的经济能力,就算只多一个便当钱,也足以让他接下来三天只能吃面包过顿。可是自尊让他咬紧牙根,绝不能被周衍察知他的贫贱,他不要看见周衍假意嘻笑,可怜他故意作出来的体贴。所以,纵使当时的连又奇对於周衍的确存了几分感谢,却也在其他同学半讥半讽的言词中溃散。他会想,周衍是有钱人,整天无所事事,大把的时间无处浪费。假使他不必每天辛苦打工赚生活费,他一样能有那个悠哉去占图书馆的茅坑不拉屎。
「连又奇?」
从往事中醒过来,连又奇怀抱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情绪,问:「要不要一起吃?我请你。」
他想,现在,我再不会请不起你一顿饭。
周衍果然笑起来,虽然在连又奇看一样那麽没心没肺。
「那好,我们随便吃吃,回来顺便帮定一带一份。」
连又奇一顿,没说话。周衍很自来熟的绕到副驾驶座上开门坐进车子里,连又奇被他心里突如其来的不甘困住,像想甩开什麽一样,用力转动方向盘。
结果,洛定一是吃不到周衍带回来的晚餐了。
洛元康临时打电话要洛定一马上回他的住所,说是半小时内要见到人。洛定一纵使再无奈也只得往家里赶,留一张纸条放桌上,匆匆离开。
洛元康从没有去过洛定一住的地方,第一眼看见这个房子,只觉得怎麽连张椅子都没有,更不用说开放式的内装,让洛元康这种上个世纪的老人家非常看不顺眼。
虽然如此,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坐在铺垫上,拒绝洛定一泡来黑呼呼的咖啡,光喝一杯白开水摆摆样子。
「您这麽突然找我,请问有什麽事?」
洛定一知道洛元康必定有极要紧的事,否则洛元康不可能找到家里来。
「嗯,到这附近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谁知道你不在。怎麽,不方便?」
洛元康看来似乎不急着切入正题,他心里数落着,嫌弃这间屋没遮没蔽,什麽格局,真没个样子。
话不投机,用不着半句就够多了。洛定一不想与他起无端争执,语气平平的回答:「没有。」
「这几个月,『大发』的事情听说麽?我让你别管,还真当与你无干?」
「晚辈不敢逾矩。」
压根不领情,洛元康挑剔的哼笑一声,说:「光说不练的话我老头子听腻了。你该知道我们洛家现在面临什麽样的窘境,我有件事要你办。」
洛定一看向洛元康,後者不急不缓地喝一口水,又厌恶水没滋味,不高兴的把杯底‘啪’一下放回桌上。
「就这几天,我约程凡刚那小子,在家里摆一桌请他。你务必列席同桌。到时候,不论我说什麽,你只管配合就是,他要求你做什麽,你都必须答应他。」
见洛定一立刻浮现反抗神色,洛元康加重口气,怕洛定一听不懂似,十分严厉。
「到这个时候你还要跟我唱反调麽?!反正你们本来就是那种不乾不净的关系,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的多清高。总之现在有你的用处,你是洛家的子孙,就有义务、有责任要为洛家牺牲!」
洛定一震惊不已,眼睛瞪得大大,满脸不敢置信,久久不能言语。洛元康见状,硬的上完了换软的,长吁一口气,多了几分苦劝的意味。
「你放心,事情没走到那一步,我不会贸然把你送出去。再说,或许就当我成全你们,程凡刚念着你的缘故,能给我们两边留下一条活路。」
「这一次,恐怕您错算了。」洛定一在桌子底下捏紧拳头,试图分散不断凝聚而起的怒火。「我和程凡刚早就已经分开,他不可能看我的面子放过『大发』。至於原因,我想您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洛元康‘砰!’地拍桌,水杯应声而倒,在桌面上流动出洛元康恼羞成怒的痕迹。
「你真以为是我做的麽?!那要怪他父亲,好好记者不干,学人家搞什麽侦探,不是想对我勒索,谁会吃饱没事把自己身家性命全搭进去!」
话语中的矛盾自不待言,洛元康无非是踏到地雷区里,随时随地引爆,才不得已拉下老脸向洛定一开口。
「别人家的儿子在你这年纪早生养一堆了!我不嫌你丢光洛家的脸,你倒反着怀疑自己的父亲!」洛元康喘不过气的样子,一边手指着洛定一,「总之,这件事你答应不答应都得做,算回报我养你长大成人,从此以後,我再不会干涉你分毫!」
说完,洛元康手按着桌子站起来,一下子气血上冲,一阵头昏身体一晃,洛定一赶紧上前搀扶,只见洛元康痛苦的脸色,一手揪紧左胸口,洛定一猜想洛元康心脏病发作,着急的喊:「爸!药在哪里?!」
洛元康抖着手摸向上衣口袋,洛定一找到药罐,马上倒出一颗喂给洛元康吃,再扶着人缓缓坐下歇息。
「我现在叫救护车。」洛元康听见,用手掌制止洛定一动作,「不碍事。」大口呼吸几回以後,脸色明显好转,才慢慢的说:「休息就好。别把事情闹大。」
如此严重的毛病还想着维护公司,洛定一对於洛元康的执着并非不能理解,可是……
「程凡刚现在和段革在一起,就算由我当您的筹码,对他也已经分文不值了。」
洛元康确实推测程凡刚应该是与段长青合作,不然单凭他一个人的本事,不可能这麽容易只手遮天。但是,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洛元康绝不允许自己放过。
「不论如何,总要试试。帮爸爸这个忙吧,定一,当爸爸请求你。」
「爸……。」
记忆中,洛定一从没看过洛元康如此丧气,更从未曾像现在这样与他亲近。
洛元康花白的头发,衰败的体态。洛定一忽然惊觉,不知何时,父亲真的已经老了,病了。
洛定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见到洛元康宛如抓紧最後一块浮木般希冀的眼神,洛定一轻叹。
「好吧。但是,我不保证有没有用。」
洛元康拍拍洛定一的手背,好像天一亮就能化解危机似。
「会有用的。会有用的。」
洛定一不敢想,程凡刚在知道父亲用意的那一刻,会是怎样蔑视的表情。
71.
隔日,周衍早早起床,实在坐不住,开了车就往洛定一家去。洛定一脸色看来有些灰暗,眼睛里的血丝很明显。周衍感觉自己的顾虑真是对,但凡那个老家伙找洛定一,绝没有一件好事。
「你昨晚没睡啊?你爸找你……很严重的事?」
阳光似乎穿不透这个家里,周衍想,好像没见过洛定一拉开窗帘的时候,以至於他每次一踏进屋,总有一种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错乱。尤其是这一两个月以来,他一直感觉洛定一彷佛停留在哪个……像打通关游戏时候的存档点一样,怎麽刷RPG小人都是站在原地,虽然这个比喻不太精确,可是周衍的确因此为洛定一忧心。
洛定一不说话,默默冲了即溶咖啡给周衍,然後在他的对面坐下,如同昨晚与洛元康的位置。
「还是我们挖墙角的事情被洛董发现?!那他绝对气死哎!」
说话的口气听来着急,但脸上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周衍喝一口咖啡,立刻嫌难喝的轻咳了一声。
等半天洛定一还是没反应,周衍直觉是比他想的更惨,顿时收起松散的态度,声音中带着外人少见的认真。
「怎麽回事你说,不要让我吊着水桶七上八下的,我们俩一块解决。」
沉默中,周衍持续紧迫盯人没得商量,不把事情问出来,他绝不罢休。洛定一望着周衍面前的咖啡杯出神一样,才慢慢恢复焦距,往上移看着周衍一副情义相挺的表情。
忽然,一个残忍的念头跳出来。
「连又奇。」闻言周衍脸色立即变化,洛定一淡然的讲:「你解决他吧。」
周衍尴尬的笑着,尝试打破这份僵硬。
「怎麽说到那里去,我是在问你有什麽麻烦,难不成洛董事长找你就为了连又奇吗?不可能啦。」
「我必须替洛董事长办一件事,可能有一个礼拜没办法处理『联信』。阿衍,这是我最後一次向你要求,等我回来的时候,请你给我答案。」
周衍来不及消化洛定一这番话,後者继续说:「不过『联信』本来就有你的一半,如果你坚持,我会接受。」
「……你什麽意思?」周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绷着脸皮问。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周衍,你应该听得懂。」
自从熟识以来,洛定一再不曾私下直呼周衍的姓名,更别说这个时候。
周衍一下子站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咖啡杯。他低着头与洛定一对视,後者眼中看不出情绪,无风无波。
「说我……你勒!?这两个月你干什麽不知道吗!?这句话我现在就还给你,做得到我他妈的就服你!!」
周衍脾气一炸,爆的四处火星,拿走自己车钥匙马上掉头跨大步‘碰!’的甩门走人。
「……一定……做得到」
洛定一把脸埋进曲起的膝盖间,对着凉薄而闭塞的空气,喃喃自语着。
“定一?……一定反过来写是吧?”
“开玩笑开玩笑,不要太介意。”
不晓得是谁的声音模糊地响起,洛定一伸手抓起周衍的咖啡杯用力砸烂,土黄色的污渍摔在雪白的墙面上,抗拒不了地心引力的下坠,爬行着,宛如小丑无人同情的眼泪,只得到自己的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