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凡刚到了现场,抬头望望四周被大小『夜总会』包围的山区,不得不感叹这地点选的真切中要点。程凡刚最後发了一封简讯给程易,Venom便交代管理员把干扰器开了。从这一刻起,完全隔绝外界联系,成为一座山中孤岛。
「老头子快到了。」程凡刚两手空空站在野靶场边上,从刚才就一直有人来催Venom离开,巴不得直接用暴力把他拖走。在场都是心腹,Venom和齐一鸣什麽关系还用得着问?几个手下通通憋着不敢大动作。
Venom对上程凡刚的眼神,纵然早熟,少年依旧保留住最後一抹乾净的尾巴,掩不住忧虑,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程凡刚看出来,脸上一派轻松,右脚皮鞋踏了踏泥土地,好像在试试够不够坚实,又好像不过捻熄一个烟头。
「把他顾好。」顿了一会,似乎正消化着什麽样的情绪,偏头望向Venom的时候,却是平平淡淡,没有一丝痕迹。「你该走了。」
Venom想讲话,可到嘴边就糊了,都是多馀。哪一天或许,自己也必须嚐到这种滋味。Venom点头,转身,在两个男人的护卫下离开。
很快,约定的时间到了,远处隐约的引擎声昭告来人,齐老行在最前头,边上两三个保镳一样的高壮家伙开道,齐一鸣落在後几步,恭敬的模样让程凡刚暗笑,谁愿意屈就做一条只能跪倒在地上舔脚指头的狗呢?
齐老作派十足,虽然走路有些外八字大摇大摆的,可是在他们那个老年代,就得这样才有架势。不过还是不得掉以轻心,喊打喊杀拿命拼出来的地盘,终究有他的一套。讲一句最简单的,要是怕死,他能混到今天这一步麽。
「齐老爷子好。」程凡刚当晚辈,眼下又有求於他,嘴巴上自然不能不讨喜。齐老也爽快,总归是江湖人,拍拍挺出来的一大肚腩,响声中气饱满的应一字『好。』上下看了看程凡刚,接着又说:「没想到跑新闻的能结出你这个种。」南台湾话的口音特别重,齐老讲的溜畅,半褒半贬的话倒是没听出什麽恶气。
「今天的事,麻烦齐老主持了。」
齐老往後瞄一眼不晓得看哪里,再转回来的时候,吃惯槟榔红渣渣的一口烂牙,因为张嘴呵呵笑着而露出两排,像烂在泥巴地上的西红柿,混着灰土说不出的颜色。
「这勒规矩你知道?」
「知道。」
「好!阿鸣,你去门口等人,免说我不给他面子。」
靶场後方有一块备弹整装的空地,齐老就坐在半遮的铁皮屋檐底下,一只脚翘在大腿上,时不时晃动。剩下人分别站在老头子几步左右,呈拱形把他保护在中央。
齐一鸣被明明白白的支开,也不能有意见。齐老头没让程凡刚坐,还空着一张塑料椅子就是空着。
「虽然阿鸣请我出来『乔』事,还是你和『白仔』的私人恩怨,我这样讲你了解?」
程凡刚早清楚老头子会先撇个乾净,打一开始也没想让他帮多大忙,就是撑一个场子。真要计较,『白仔』看在齐老爷子的面上来,说与他无干,讲给三岁小孩子听吧。程凡刚在心里哼哼,绝对不允许老头拿钱却不办事。
「是。劳驾您今天来,我才能壮的了胆子找『白仔』出来解决。」程凡刚轻飘飘一两句又将齐老头绕进去,後者脸色变了变,「会讲话没用,比拳头母才有够硬。」
程凡刚不会笨到在这节骨眼上和老人逞口舌之快,算不上笑脸,就是单薄的勾了勾嘴角罢。纵是不说又如何?不说,白仔就会天真的相信你跟我没『交关』?
又等半个多小时,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很明显,这是在给下马威。虽然如此,『白仔』也不敢太超过,怎麽说在这地头上还是齐老说了算。某程度上他和齐一鸣一样,没百分百把握之前,只能蛰伏,以候时机。
理所当然,齐老不可能没感觉。於是现在的情势正微妙,程凡刚很有些运气趁着这个混沌的时间点上,他的目的就包含要来搅乱这一池子脏水,让所有藏在最底下见不得光的东西,通通撬出老巢来。
『白仔』跨着大步伐走进靶场,齐老还坐在椅子上,用眼白看去,不打算起身。『白仔』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犯下程凡刚爸爸这桩年纪也才十八、九。不高,但是很瘦。晒到炭头一样黑而发乾的皮囊紧紧贴在骨棒上,绷的像打太鼓的面。眼珠子小,直直盯着人看的那股子阴狠,程凡刚提起警戒正面回视,涨满浓烈的戾气充斥着。一时间,全场十几二十个人竟然都没一点声响。
程凡刚对上真正意义的杀父仇人,长年以来压在心底的恨,连同他母亲的那一份。出事的当天,程凡刚惦记着发下月考考卷上头,批改了漂亮的一百分要拿回家向爸爸讨赏,喂他养很久的猪公。记得好像……想买一架遥控飞机。可是等到他进家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碎的凹陷的黑盒子,歪歪地拉着一根天线。他一看就知道是遥控器。只是飞机呢?程凡刚找了很久,终就是没能凑齐所有失事的残骸。那段日子,真不知道是怎麽活起来的。
母亲坐在像被台风横扫过後的家里,一头一脸都是鲜血。那景象,不及程凡刚长大便能得知发生过什麽。
他比任何人都要痛恨他的爸爸。那个最应该保护自己美丽妻子的男人。
因为他的贪念,他的私欲。
两腿一伸,只剩一副尸身,什麽都阻止不了。
白仔做做意思跟齐老问安,後者摆出一张不管不过问的嘴脸,白仔当然知道这是什麽意思,仗势他带了人也带了家伙,开头第一句就呛:「怎样?敢找我麻烦,想找死是不是?!」
程凡刚没转开视线,问:「齐老,您说的规矩,还算不算数?」
齐老看向程凡刚,似乎没料到他当真。确实有这麽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可是也就说说,想藉故吓他而已。
「算。」如今讲话多几分重量,齐老给程凡刚一个正眼,好像在试探他到底是真是假。
「好。」程凡刚偏头找到齐一鸣,後者点点头,手伸到腰间拆下扣在皮套里的喷子,上前递给程凡刚。
白仔看这架势感觉不对头,抬手阻止程凡刚动作就喊:「等一下。齐老,你意思要挺这个杂种仔吗?!」
齐老恻恻地看着白仔,说:「怕了?当初你拜进我堂下,应该早就看过我的规矩。」
白仔是想揭竿另起,虽然大家心照不宣,还没养足能力也是最大顾虑,迫於情况只好默认。
每个帮派都有帮规,尤其是组织越大,越有来历的地盘。为了公平处置手底下各支各线的人马,齐老爷子立下帮规,上门寻仇者,必先见血。可一旦见了血,就代表能请到齐老出面,是生是死,绝不反悔。
齐老重将眼光摆回程凡刚身上,程凡刚把玩着从德国偷运进来的制式手枪,不自觉沉下声音,像要绞碎对方筋骨一样。
他说:「我要你一只右脚。从骨盆以下,给我砍断。」
然後,不等所有人反应,上膛,朝他自己的右脚开了一枪。
子弹穿透,反弹从水泥地面飞起。殷红的鲜血如泉射出,蛇般顺着大腿滑动,蜿蜒一片,凝成厚重的一块黑水,不化。
77.
剧烈的疼痛伴随刺鼻的烟硝味践踏着中枢神经,程凡刚卧倒在染血浑浊的泥泞里,吸饱滋润的土壤泛出诡异的光泽。
那一瞬间,连空气都被堵塞住,黏稠地胶封住他的呼吸。
洛定一顿时如坠冰窟,尖针般狠狠扎进他的眼球。
太晚了。Venom这麽告诉他,在他终於清醒的午後。
屠杀後的惨烈,不远处遗落的残肢,还挂着看不出颜色的裤管,斜斜撇在那里。
洛定一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般,踉跄地拐着不听使唤的双脚,向一滩鲜艳去。
膝盖跪下的触感,软糊地宛如黏土。他伸出手,十年後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那麽沉,那麽沉的重量。血液从指缝间淌出,却怎样都挽留不住。
嚣张的可恶的笑脸现在只剩下惨白。他喊哑了嗓子,再没有人回答。
滚烫的火红,他紧紧贴着他单薄的嘴唇,勾挠着舌肉,却越发冰凉。
直到有人试图分开他们,他才朦胧的捕捉到一个单辞。医院。对,医院。
於是他用尽全身气力背起高大的男人,他不确定去哪里。
他只知道,怀抱中的这个人,死都不会放开。
对,就算是死。
加护病房外,沈商急的团团转,对比石膏像一样被抽空了魂魄坐在椅子上的洛定一,他的世界彷佛仅剩下最後一根梁柱,等里面推出来的人补救。乾涸的血迹,疮疤般烙在洛定一的脸上,全身衣服裤子像纸浆里过出来的硬梆梆。冷气房里,那一股腥臭味更加明显。可是不管沈商怎麽样和洛定一说话,都跟对着真空瓶似,投射不进他的耳朵里。他只好硬是替洛定一在外头罩上一件薄外套,至少挡住来往人好奇探看的眼光。
Venom来的消息说,程凡刚砍断他仇家的腿,本来事情就这麽完结,没想到那人疯子一样乱开枪,程凡刚为了保护一个少年捱下好几颗子弹,更戏剧性的是那个男学生竟然还是洛定一的弟弟,同父异母。沈商盯着手里捏的牛皮纸袋,重重叹一口气。里面是产权相关的文件,还有一份遗嘱。看来程凡刚早就都准备好,律师说只要洛定一签名马上就能办过户。三分之一给程凡刚的母亲,三分之二都是洛的。洛定一差点没把律师打一顿,沈商赶紧把东西收下然後要律师有多远闪多远去。於是就变成现在这样,暂且由沈商保管。想到这里,沈商又叹气,觉得头非常的痛啊。
不得不陪在旁边的沈商,好不容易等来医生的消息,说暂时稳定,但是没脱离危险期。就看洛定一像古老的钨丝灯泡,一点一点亮起来,又一点一点灭下去。
「他人在里面你又进不去,先回家换洗休息一下,等明天会客时间再来吧?」停顿一会,洛定一眼睛睁睁地盯着ICU那道隔离门,好像看久了就可以从门底下里挤进去一样。
沈商快想破脑袋,努力把以前在大学里念的那一套搬出来,教说面对病患家属该怎麽劝退他们。
「你看你现在这样子,等程凡刚转去普通病房的时候,万一你倒下来了谁要照顾他?你想通知他妈来啊?老人家承受不住怎麽办?」
洛定一紧握在大腿上的手动了动,慢慢打开手掌心摊平,黑巴巴的污渍,连指甲缝里都有。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去,沈商跟着像没上链条的导盲犬,心里忍不住骂。活好好的时候说老死不相往来,真出了事,半条命都栓在人家身上。
谁没了谁不能活?屁!这里快死一双了!
回到洛定一的家,沈商坐在浴室门口,深怕里头有什麽意外。听水声时断时续响着,还有在动作,应该没问题。洛定一洗乾净出来,脸色看起来镇定多了,至少不再当个哑巴不说话。
「我没事,你回去吧。」
沈商难免口气责怪,「你还知道我担心?你什麽都不用讲,反正我会一直跟着你。」把人推到小茶几边上,「我刚叫外卖,你勉强吃一点东西。」塑料袋口都已经打开,里头的食物早就变温,而这也是沈商的用心。
洛定一拿起汤匙,比吞毒药还壮士断腕。眉毛结在一起,每吃一口就抬手捂住嘴,深怕又吐出来的样子。沈商看在眼里,难过是难过,却说不出什麽宽慰的话,只好帮他倒杯水,看能不能好咽下去一些。
沈商想,不知道在程凡刚面前的洛定一会有怎样的表情。
肯定,是不同的吧。
『好朋友』这张宝座,还真不是人当的。
78.
清早,洛定一到医院的时候才知道,在加护病房里的人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单间VIP式的照护,大概是齐一鸣指示的。洛定一站在病床旁,想着医生描述的话,说情况其实没有看起来严重,防弹衣还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洛定一觉得自己又被他狠狠的耍了一次。於是除了其中一颗子弹从比较刁钻的角度,由侧面射入擦伤肺叶以外,大腿上的出血过多也已经止住了。
“喀拉-”,滑门被拉开,穿着制服的少年抱着热水瓶走进来,看见房里的洛定一微微惊讶,随即对他礼貌的点点头,然後再轻轻地阖上门。洛定一这时候才注意到,靠墙边摆着的折叠椅上头还有一个书包,好像是附近的一所高中。
不知道为什麽,洛定一感觉有些不快。这个高中生比他还要早来。
「你是他的朋友吗?」少年很小声的问,故意站远一点,深怕吵醒床上躺着的人。
洛定一抿着嘴唇,忽然犹豫起来,顿了顿,反问:「你是哪位?」
似乎没想到会这样,好像一下子反客为主,少年盯着眼前人,不由得生出戒备,往前几步与洛定一并肩,手握住病床边上的不锈钢护栏。莫名其妙的,两个人对峙着。
也许是这种紧张的气场让人难以安眠,少年发觉有动静,一转头往床上瞧,就看见程凡刚模模糊糊皱紧着眉毛的样子。
「你醒啦!!」少年毫不掩饰的高兴,为沉闷的病房里带来活力。「太好了!医生说只要你醒过来就没事了!」
而洛定一,被欢乐的声音挤到角落,只能呆呆的立着。少年的身体挡住所有,他目光贪渴地从夹缝中捕捉一丝晃动的影像。
可是他无法迈开脚步去争那一席之地。是什麽阻止了他?不清楚。
少年打开抽屉,拆开一包棉花棒沾水给程凡刚润一润,後者气声虚弱地不晓得说什麽,少年低头附耳仔细的听,时不时『嗯。』的应好。少年待不了多久,毕竟得去上课,他对程凡刚说下课後再来,程凡刚已经又睡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带着迟疑,少年走到洛定一面前,有点警告意味的说:「如果你是他朋友的话,就多照顾他一下吧。」然後背起书包,离开前还多瞄了洛定一几眼,好像还是不太放心。洛定一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人。
像根电线杆一样站着,他想走了。积攒那麽多的混乱、焦虑,现在如同开罐太久的汽水,该有的滋味都没有了。
踏出步伐,踩在自己的心上,结冰层般发出沙沙脆裂的响。
「……洛?」
被喊的人止住即将抬起的脚跟,却不愿意回头。
「洛。」这次多了确信,和一些别的东西。
洛定一咽下口水,熄灭不了从喉咙中冒出来的烧灼。
「……听说你……」串不成字句,他最终选择掩盖,淡淡略去。「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身後几声痛苦的咳嗽让洛定一顾不得任何转身,应该待在床上的男人费力地撑起手肘,白纱布缠满的身躯,腰侧上翻倒一瓶红墨般晕染。
「不要乱动!」
洛定一双手按住程凡刚肩膀,恍惚的想不起究竟哪时候两只脚自己跑过去。
然後是磁铁般吸住彼此的嘴,碾压着肉舌之间的角力,鹅一样伸长脖子,隔着床栏抢吃对方勾出来的饵,划破了心口,疼的一阵一阵。
那张可恶的张狂的笑脸,图着色欲罔顾开了好几个洞的身体,痛的冷汗直流。他磨砂纸一样的嗓子,倒抽着凉气,看洛定一绷着脸,手掌却小心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湿。
「痛……」他喊,尚未恢复血色的模样,看起来特别可怜兮兮。
「你活该!」扯一把他短短的头发,头皮牵着脸皮往上歪了一下。「我去找医生来,你忍忍。」又放轻了力道,眼睫毛低低垂着。
程凡刚总算受不了躺回床铺,仰望着洛定一,说:「亲亲我就不痛了。」
洛定一闻言两颗眼珠子立刻雷射光一样戳过去,恨恨地磨牙。
「你等着痛死!」
程凡刚这时候突然闭眼,好像真的在耐住迟迟不休的裂伤,屏息一会才再呼吸,然後又屏息。
过不久,就听脚步声远离又接近,什麽声音像金属卡榫“喀嚓”几下,随即凉凉的触感覆上来,水的甘甜涓流般引入。麻药还没退全,舌头不太灵光,於是从嘴角漏了一条细线,又很快被舔了乾净。程凡刚享受着,却难敌体力不支,又懵懵地睡着了。只是没一会就硬被人摇醒,着急的神色布满恐惧,连指尖都在发抖。
纵使脑子还很浑沌程凡刚也能感觉到洛定一的不安,想勉强抬起没扎针的手臂,刚才那股神来之力好像用光了,怎麽样也动弹不得。程凡刚难得急了,往嘴巴里脸颊边上的肉牙齿一咬,让痛觉刺激再度昏睡的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