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不过两三岁大,他身上穿着和那个银发女子同样款式的银色袍子,衣领袖口处缀着紫色的鲛珠。他的头上是软软的银色胎发,银发不长堪堪至耳边,比起女子银发的耀眼,这个孩子银色的胎发更添了一抹柔和。
他的脸圆圆的,皮肤白皙里带着红晕,嫩得似乎都能掐出水来。那个孩子低着头,玖夜只能看到他浓密的银色眉睫垂着,有如花瓣一般的嘴抿得很紧,圆润的面容似是紧紧绷着,平添了一种小大人似的严肃。
银发女子轻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男孩柔软的银发,启唇,流淌出几个陌生却又带着些熟悉的字符。
她叫他,墨。
虽然玖夜心知那个女人说出来的语言是他从未听到过的,但当她语毕的那一刻,他偏偏就是明白了那个女人的意思。想来原因和他此刻的身体状态有关……玖夜表示,他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奇怪但悦耳的语言。
男孩闻言抬头,稚嫩的面容就这么落尽玖夜的眼中,令他的呼吸唯一一屏。
那是一张饶是年纪还小已经初见日后风华的精致五官,是用言语所不能形容的惊艳。原本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能用可爱来形容,但眼下这个银发的孩子却是真正正正能用美丽来描绘。
银色,是神所眷顾的纯洁,是比之初雪更加圣洁的存在。
然而,这个有着柔和银发的孩子,他那隐藏在浓密的银色眉睫下的眸子,却是纯粹的紫色。也正是这种紫色太过纯粹,和眼白是那么的泾渭分明,所以,当你一眼看进这个孩子的眼中时,你会发现,他的眼底是那样得清澈。你在那双眼眸里,会有一种整个灵魂被看透的错觉,但当你细细凝视的时候又会发现,其实,那个孩子的眼底,什么都没有。
他的眉轻轻地蹙着,似含着轻烟般的忧愁。但事实上,这个孩子的面上是平淡的,眼底是淡漠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活着的只是躯体,而他的灵魂则在沉睡。
那一刻,玖夜几乎就忘记了自己现在虚幻的身体,忍不住抬脚想要走到那个孩子的面前,伸手抚平他眉间的忧愁。
玖夜的心中有着莫名的触动——虽然那个孩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里望着的也不是玖夜,但玖夜仿佛能够听见他压抑在灵魂深处的哭泣。
玖夜的身体一动不动,几乎要被那个孩子心中的悲伤淹没。银灰色的眸子渐渐空洞起来,若是有人能够看到玖夜此刻的眼神便会发现,这双银灰色的凤眸几乎和那个孩子紫色的圆润眸子重合,一样的淡漠空洞……
“母后。”一声软软的童音响起,语调平乏没有起伏,完全不似一个孩子应有的语气。紫色的眼底依旧淡漠,全然没有看到亲人的热络。
玖夜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没有表情的精致面容,心口里翻滚着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情绪——孤单,寂寞,以及想要将眼前所有毁灭的焦躁。想要将自己内心的情绪真实地表达出来,但自己的身体总是不听话,所有的心情涌出来,到了最后,不过是一张淡漠的,没有表情的面容。
虽然语气上,表情上表达不出,但是,他真的……
“很寂寞……”
“很寂寞……”
玖夜喃喃的低语和年幼的孩童稚嫩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玖夜看着银发的女人轻揉着男孩银发的手猛地僵住,半晌,女子倾过身将孩子抱在怀里,低低应道:“嗯,母后知道。”
玖夜一动不动地站在银发女子的身后……他发现,自己从方才开始,身体便无法动一下,一阵阵的寒冷从他裸露在外面皮肤渗透进来,直抵灵魂深处。他此时整个灵体都被那股寒意冻结,没有办法移动分毫。
他只能看着。
自始至终,女子都是背对着自己,银发如同夏夜里面最美丽的银河,蜿蜒流淌。她将男孩抱在臂弯里,一步步走向大殿的深处。层层的鲛纱如同水波一般,轻轻荡漾开来,自动出现一条通道来。
孩子圆润的下颔抵在女子的肩膀上,紫眸空空荡荡地凝视着虚空的某处,面上依旧无悲无喜,但稚嫩的童声随着女子远去的步伐,清晰地传入耳中。
“母后,墨的心口很闷。”
“母后,这不是病对不对。”
“母后,墨觉得这是寂寞。母后认为呢?”
“母后,墨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真的,很寂寞……”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空荡奢华的殿宇里回响,干净平淡的声音里现出旁人无法察觉的寂寥。银发女子没有说话,直走到大殿的深处方才停下脚步。
玖夜直直地看过去,银灰色的凤眸穿过层层的鲛纱,清晰地将里面的景象映入眼中。
大殿的深处,银色的帷幔层层垂至地面。女子一手抱着银发的孩子,一手将帷幔勾起,露出里面的情景。
帷幔内是一张由紫晶软玉制成的足以容纳五六人躺下的床榻,明明是玉质却偏偏有如棉絮一般柔软的床上躺着一个年纪在二十左右的青年。
青年的双眸紧闭,面容苍白得令人心惊。他的发是最纯净的紫色,长度已经超过了他的身体,整整齐齐地枕在身下,不经意间有晶莹的紫色发丝垂落到冰冷的地面上。
远远的并不能看清他的五官,玖夜只能依稀看到他显得柔和的白皙下颔以及粉色的唇角。他的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微开的领口隐约可以看到精致的锁骨。他的胸口以下云锦的薄被,隐约可以描绘出青年颀长的身体。
他的呼吸很轻,若非他的胸口出有着再细微不过的起伏,玖夜几乎以为床上的人早已经死去。
银发的女子抬起有如有如羊脂白玉的手,轻轻地将床上青年颊边散落的发丝别在他的而后,纤细的手指轻抚男子苍白的脸颊,幽幽的叹息声含着淡淡的忧愁,回荡在由于男孩突然的沉默而显得愈加死寂的殿宇中。
许久以后,银发女子静静地开口,道:“墨,躺回去,然后安安静静地睡上几年。”
“母后……”素来平淡的童声里竟传来一丝哀求之意,粉嫩的小手紧紧抓住女子的衣角。
“乖乖的,并不需要多少年,很快,很快墨就能和别人一样了……”女子的声音轻缓,一面柔声劝慰一面将孩子抱了起来,然后将那个孩子缓缓放进了床上紧闭双眸的青年身体里。
……或者说,那个孩子缓缓融进了青年的身体里。
玖夜不自觉瞪大了双眸——难道,那个孩子其实也是灵体?
冰冷的指尖微微一颤,纯粹的紫色眉睫如破茧的蝴蝶一般,缓缓上翻,轻盈而惑人。
眉睫之下,是一双银色的眼眸。
干净,剔透,同时也是淡漠的。
第八十七章:木灵清越
这是一间布置得极为简单的书房,墙壁上只有寥寥几张水墨画,行笔流畅自带着一股超然的洒脱,虽算不上名家大作,但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一种沉静之感。靠窗子的位置摆着书桌靠椅,案子上的书卷有些凌乱,在笔架的旁边则摆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那冰冷的温度似乎已经说明了,背靠桌案坐在椅子上面的人维持了此时一动不动的姿势已经多长时间了。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但书房里却没有丝毫光亮。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整个木灵家报以极大的尊敬,或者可以说是敬畏。没有他的命令,大概任何人都没有胆子私自进书房。哪怕就是木灵家权利最大的家主,他也不过是站在屋外恭声询问,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木灵落心中暗叹,看来她还是太嫩了,对于族里的秘辛,她竟是丝毫没有察觉。若不是这位派人垂询,恐怕她连这个人的存在都丝毫不知。究竟到何时,她才能够不看别人脸色地过活,才能将这个生育她又抛弃过她的木灵家攥在手心里呢。
心里转过千般念头,但木灵落的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或者说,她脑子里尽量转些别的念头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毕竟,眼前的人,哪怕给她的只是一个背影,也胜过族长的疾言厉色万分。这个男人从骨子里面的冷漠傲然,饶是这个当日在各界强者面前也丝毫不退不让,甚至言语间颇多不屑的少女,也是心存了胆怯。
木灵落老老实实地跪在桌案前,头一直低着,唇抿得很紧,只能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一片煞白,半点血色也无。哪怕她的额角上爬上丝丝的冷汗,几乎将她的刘海儿浸透,她也不敢做那种仅仅只是抬手拭汗的简单动作。
木灵落打从心眼里希望那个男人冷冷地来一句“出去吧”。哪怕那个男人说的是“滚出去”,木灵落也不会露出丝毫怒色反而会从心底露出狂喜的神色。
就在木灵落心中默默祈祷的时候,那个男人动了。
他身下的椅子发出细小的声音,但在这间说得上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极其清晰刺耳。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木灵落有些单薄的双肩就是一颤,点漆一般的眸子里划过极力压制的恐惧。
“那个狐族的小家伙,他的血,雪蔷薇很喜欢?”
安静的屋子里,是男人平静没有波澜的声音,虽然声线低沉里带着磁性,一向就是女孩子喜欢的那一种。但在木灵落这种虽然保持了年少容貌其实岁数堪比少妇的年纪上的女人而言,她们更注重的已经不是这种浮于表面上的东西了。眼前男人的声音虽然悦耳,但木灵落更注重的是自己的小命。
“禀,禀老祖宗……玄狐王苏忆殇,确实令,令雪蔷薇极度躁动,也有了嗜血的特征。”木灵落极力令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微抖的话语却令她心里的慌张泄露出去。
“哼。”男人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雪蔷薇的堕落还是他那族中传言里很是出色的后辈在面对他的时候竟是如此的畏缩。
男人的目光如刀,只是轻轻看了他人一眼就会令对方有了一种被凌迟的错觉。木灵落虽然没有抬头,但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男人目光里面的厌恶。男人慢慢道,声音漠然:“那四家怎么说?”
木灵落依旧不敢抬头,也许是在冷气里面被冻习惯了,她的话语竟然也开始连贯起来,底气也稍稍足了些,道:“四家都是观望状态,对于‘神谕’中提及的那些东西,心中尚存犹豫。”
周围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压力之大,木灵落几乎有了一种想要昏倒的欲望。但她没有,木灵落今天虽然是第一天见到这个男人,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但自小擅于察言观色的木灵落从那个男人的细小的言语情绪中便知道,他的性子冷漠,实力强大到甚至不屑于去算计什么。对于有骨气的后辈,虽然小有冒犯,但他会欣赏。但对于在他只是散发一下压力下就会晕倒的人,此生他都不会再看一眼。
木灵落咬咬牙,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急声道:“木灵家虽为五大世家之一,但本身是人类,血脉的稀薄速度要比之四家快上许多。族人只要和外人联姻,血脉就会变弱。但内部的联姻下,族里的新生儿已经是一年少过一年。但其余四家不是如此,除却幽家,那三家本身就是一个种族的皇族,和皇族外的族人联姻,削弱的程度要比木灵家小上很多。而修罗族幽家更是得天独厚的一族,寿命近乎永生。虽然新生儿的出生也是极少,但每一个诞下的孩子,无论是和哪一种族的联姻的产物,都是纯粹的修罗族。那四大家想必都是心里面清楚,因此觉得本族的事情并非急事,倒有了几分看木灵家好戏的心思。毕竟……”木灵落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轻声道:“虽然五家族同为神之后裔,同气连枝,但到底还是,想拔出一个头筹罢。”
“真是,愚蠢。”男人冷漠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嘲讽不屑,但给木灵落的感觉却有些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俯视世间,见识到凡人愚昧之处时发出的冷淡声调。
木灵落身子一震,没敢说话。
三个月的时间,她早就不是那个曾经在族里面一呼百应的木灵落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什么东西应该说,什么东西不该说。方才的一段话是木灵落急躁了,但也是她的肺腑之言,更是她堪堪摸准男人的心思说出来的话。
木灵落自从三个月前一身是伤的回到木灵家,任务也没有完美完成,右手也被斩断,一时之间,她从一个天之骄女下一任族长的候选沦落为整个家族的笑话,外人冷嘲热讽已经令她素来娇惯的心情濒临爆发。更有甚者,族长竟然将联合其余四家的事情交给了自己,若是平时,她会欣然,但放在她实力后退,右手缺失的情况下,她就心知,这是族里准备放弃她的前兆。
她不是不知道,在她被委派了这个任务的同时,族长将他同是四阶初期的儿子从禁地里召了出来,并且交给了她关于四大家族的详细资料。族长好面子,当初位处四阶的强者本来就并非木灵落一人,还有族长的独生儿子。只是,族长怕别人说他打压旁系,故而给了木灵落出任务的机会。
如今木灵落回来了,任务说她没有完成,但其实还算是完成了一些——当日也是她受伤颇重的缘故,虽然在玖夜将卷轴抛上天空的那一刻便心知这是她要找的东西。那东西根本就是和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古籍上所绘的专门记载神所下达的意愿的“神谕”,一模一样。无奈,虽然木灵落有九成把握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争夺的人还是太多了。众人力量同时爆发,属性相斥,最终卷轴被扯成了碎片。木灵落虽然缺了一只手,但还算机敏,抢到的是卷轴中最大的一片。
就是看在她一身伤的份上,一时间也不能直接废了她。
毕竟,她还是四阶的强者,虽然比之族长儿子,如今算是弱了一线。对于这种情况,木灵落并没有说出是玖夜吞噬了她血脉的原因,只说是自己受伤严重的缘故——当初木灵落初回到木灵家的时候也是想要告知族长她发现有人能够吞噬木灵血脉来着,只是,尚未开口便被族长一系列举动寒了心。又想到遗失本族血脉的大罪极有可能会被族长拿来说事,并且无限度放大开来。木灵落也就没有了吃力不讨好的心思,暗地里坚定了日后自己报仇的意愿。
如木灵落所料,那四大家的人面上虽然一派和气,但话里话外皆是推诿之意。就是拿出当日抢下来的碎片,灌输了木灵的灵力,让他们看到了上面所浮现的文字,但他们的答案仍旧是再议。恨得木灵落差点当场掀桌,若不是考虑到自己的情况,若真是得罪了四大家,她极有可能会被族长顺势送给他们谢罪,木灵落真的就想掐住他们的脖子,让他们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这根本就算不得木灵一家的事情,他们到底在气定神闲些什么鬼东西啊!!
最令木灵落内伤的是,那个鲛族柔柔弱弱的羽山公主竟然会问她,为什么她在和自己进到萧国境内就昏迷了,直到遗迹事了后方才苏醒过来。
而当时,被他们噎得半死的木灵落,回了她一个万分虚弱的笑容,用比那个小公主更加柔弱的声音来了一句:“我怎么知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木灵落这辈子吃的最大的一个亏就是从进入萧国国境开始的。木灵落在当日的狼狈下已经不止一次想,为什么那四大家的人一进入萧国境内就昏迷了,唯独剩下她一人!只她一人!!木灵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么愚蠢,那么自大,竟然没有通知族里加派几人,就抱着“反正世人修为断不能闭上木灵家的一流高手,这次功劳独得便是天意”的念头,走上了毁灭自己的道路。
夜深人静之时,木灵落看着自己只剩下手肘以上部位的右臂,她就恨得咬唇,直到粉色的唇变得血肉模糊。
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木灵落有多么得后悔。
也没有人知道,除了憎恨那些落井下石的族人,她更恨得是那个吞噬她的血脉,斩掉她的右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