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无力的阖上眼。
季墨白说:“如果你足够细心的话应该会发现,你的内力已被发掘,虽不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但这些内力一旦被灌入有形的招数,你的武功就会是传说中的一日千里。”“就像……这样?”太初缓缓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案子,五指张开,猛地灌入力道,那坚实的案子“咔嚓”一声折成两半,季太初垂下睫毛深深浅浅的笑,“我以为这只是梦。”鬓角的发丝被一双手温柔的掖进耳后,同时响起的嗓音是男人独有的醇厚低沉,令人心神激荡的魔魅,季墨白微笑的看着他说:“很显然,噩梦才刚开始。”
一切的一切,还是需绕回源头说起,然而如今甚至是未来一连串变化的源头是什么呢,那不过是三个字,一本书,菖蒲录。而所谓表面看来的恶质事件,一个接一个的发生,也果不其然的达到了一些人的目的,好的,或者坏的目的。被走失的消息,菖蒲宫里的内鬼,艳殇藏而不露的原由,甚至凤阳门与菖蒲宫多年来牵扯不清的恩怨……源头,一切恩怨情仇都要讲求个源头。这里我们要说的,却只是一个关于自私和逆变的狗血人生。
“我将要告诉你的,是你永远也不会想知道,但却又不得不知道的事。而这些事你永远都不想发生,但是未来一定会再次发生。”季墨白说,“太初,你就是菖蒲录,菖蒲录就是你。”“我知道……”太初阖上眼。季墨白摇头:“不、你不知道。”他望向太初的眼神灼灼发亮,像在看一件稀世的珍宝,带着微微的宠溺与失落,带着一份厚重的怅惘。他说:“菖蒲录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人。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太初……”
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爆裂开来,弥漫在空气里,粘稠的填满了呼吸。
——因果。
人说在二十年前,武林人物层出不穷的时代,有一个人的名字曾横贯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人名叫墨白,季墨白。一些人曾奇怪过,在那样人才辈出各路鬼神争锋的年代里,为何独领风骚的人不是四大世家的青年才俊,不是一统正道的武林盟主,不是各门各派如雷贯耳的某个名讳,也不是尧山魔宫杀人如麻的终极魔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是。但却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脱不了关系。被称为季墨白的男人最初只是楚地艳汤馆的少主,继承家业后游手好闲风流不羁,并不愿好好经营所谓的祖业,相反,倒更愿意看它们在自己手里一点点败光,直到某个转机出现。转机出现在二十多年前某一个夜晚,季墨白在雨中救下纤细单薄的一个女人,那时的他自然不会知道这女人其实并不单单是“女人”,他还有一个令江湖众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艳殊。
菖蒲宫魔主,艳殊。
事实总是这么阴差阳错,狗血乱来。季墨白后来得知自己救下的人正是练功练到关键时刻遭逢“化身”(前面说过,菖蒲录第八阶,男变女)的混世魔王某只时,某只已经稀里糊涂的被他抱上床啃了个渣滓都不剩。所以说的准确一点,那不是季墨白,而应该是艳殊的“初夜”才对。他就这么被一个来历简单到令人发指的青年彻底猥亵了,禁欲感被破除所带来的诱惑就像你失手打翻了潘多拉的礼盒,黑暗精灵煽动着魔魅的翅翼降临人间,带来一场空前繁盛的灾难。在这场灾难里,季墨白充分体验了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并荣幸的让自己为数不多的宽容在一场场斗争中颠沛流离,最终支离破碎的粘不起来。
——这是故事的最初。
接下来是一场场无法阻止的靠近和背叛,季墨白人生里唯一的一次弱势,就是在他武功尚且不济的时候被艳殊强迫着刺了一背的图腾,奇奇怪怪的刺青穿破他的肌肤,疼痛被挥洒着,继而彻底的颠覆了他最初的命运。或者,这才算是他真正的命运也未可知?总之一切悲剧就是从那一秒开始,当艳殊最终走火入魔,而季墨白背负着传奇秘术却不得不开始了心惊胆战的生活。他失去了放肆的权力,同时迎来了一个选择,选择笑傲群雄还是一生东躲西藏活在黑暗中,他没有选择前者,当然,也不会甘心折服于后者。
再后来,沈溪牙、姑苏噙芳、西亭雪。姬止水、邱重月……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靠近他,用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却都逃不过一个最终的目的。当信任一点点被戳破,季墨白开始发现他步入了一个永世无法停止的诅咒,他被诅咒不得信任与爱,否则众叛亲离,否则生不如死。再再后来,是二十年前一场被知情人掩埋的真相,以一个可笑的答案“结束”生命的季墨白选择了最自私的方法:金蝉脱壳。他需要一个人来李代桃僵,这个人最好能具备日后说服天下的权力,于是二十年后有了季太初,没有季墨白,再也不会有季墨白,他想。
可是,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结束,那诅咒怎能称之为诅咒?于是悲剧似乎又打算再重来一遍。季太初无意中容纳了“桃九苏”,却直接导致了艳殇情绪的变化,被打破的禁欲,沉寂了二十年的血腥再次席卷江湖,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我们总是习惯了貌似甜蜜的平静。于是他知道,二十年前他间接避开的崎岖又再次回归面前,只是这一次换了个人而已。怎么办呢?怎么办,是不是真的要重来一遍才能让现实瞑目,他想,不管是季墨白还是季太初,果然谁都没有逃离这个世界的黑暗。
谁都没有。
37 选择
太初想笑。
叫季墨白的男人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带来奇奇怪怪得到扭曲形势,更何况他不是外出游山玩水,他分明就是诈死了二十年。二十年,足够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从青涩到持重,从心机清浅到步步为营。二十年空缺的父爱忽然涌进他的生活,令人惶恐令人莫名,但他一并带来的却是更为莫名的局势。
季墨白说,小初,菖蒲录是不祥之物,它存在于谁身上,谁就会成为天底下最悲惨的人。人人都拼了命不顾一切的想要得到这武学至宝,谁都想要站在武学的巅峰睥睨天下,就连我也不曾例外。而当初艳殊把菖蒲九式的春-宫图刺在我背上,就是为了使我这最接近秘密的人永远也看不到,如果没有后来的种种,也许我至今还守护着这个惊天的秘密,但是我遇到了一些人,我喜爱他们,到最后却不知他们的出现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受菖蒲录的诱惑更多一些。他说小初,永远不要把背后的空缺留给别人,因为不管是谁,你都必须承担一半被背叛的危险,永远只做拥抱别人的那一个,是因为只有如此,才不会被人看穿背后的秘密……
菖蒲录的被以一种上古流传下来的奇特墨彩描摹在人的肌肤上,这种墨彩一旦接触肌肤便会溶入不见,所以绘画者必须有极高的天赋与手段才能保证将图中的要穴走法都精准画下来。也是为了保证图的绝密性而防止他人觊觎,菖蒲九阶的招式均施以春宫十八式的粉饰,表面看只是极为淫-秽的燕欢动作,实际以酒泼之,顿现心法招式。更妙的是此图大约每隔半炷香的时间变会消失一次,此刻再度以酒泼之,画面招式就会产生新的变化。次次不同,是为菖蒲录的九阶,尤以后四阶,需习武之人打通任督二脉方能修习之,否则此图落入人手也只是废图一张,而最最重要的是修炼菖蒲录的先决条件,至阳至性,愈往后修炼者就越会淡薄男女之情,纯阳修炼反而会使修炼者武功更上一层楼,故而此书又被称为“分桃之术”。
——“所以?”
太初以指尖轻轻揉着眉心,表情有点懈怠,道,“你说这么多,关键又在何处?不要跟我说你只是需要一个人倾诉,二十年来你无视我的生活,现在又突兀的出现突兀的告诉我这些秘密,并且突兀的暗示我有可能成为整个武林的公敌……我亲爱的爹爹,你究竟想怎样?”
——“并非是我想怎样,太初。”
季墨白轻轻一叹,细腻的眼角有一尾不易觉察的疲惫,望向那青年的眼眸里承载着一些复杂的情愫。
——“不是你我想怎样就能怎样,这天下从不会给弱者过多考虑的权力。将菖蒲录偷偷转嫁到你身上确是令我在事后无尽懊悔多年,但这一切并非是我蓄意已久,你的降临,虽然是一个意外,但绝对不是一个错误……”“还有关于你娘亲的事,现在还不是能提及的时候,但是爹爹可以承诺的是,在你过去二十年的生命中爹爹始终不曾忽视过任何,我不现身,不是因为不愿,而是不能。江湖中关于我死的传言历经二十年仍不显衰败,我若不小心泄露了行踪,势必要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而且当初艳殊曾经答应过不会伤害你,如此,我才会在他走火入魔之后助他一臂之力,恢复清明……”
“所以我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是吗?”太初定定的看着他笑,眼神闪烁,“要么和你们一样修炼菖蒲录,哪怕走火入魔也只能放手一搏,要么等死,等着被武林群雄所有觊觎菖蒲录的人活活分吃……”“你……知道?”季墨白微微一怔,琥珀色的瞳孔滑出一片绮丽的温柔,美的炫目,转而笑了,“原来你已经猜到。”季太初深吸一口气,扬起脸望着天空,表情有些迷惘和恍惚,喃喃着:“我为什么不知道,你以为过去的这二十年,我不曾竭尽所能的探听有关你的一切消息么……”
“我的,爹爹。”
午后升起的斜阳,残红如血。
季墨白静静的望着季太初远去的身影,那皎洁的身影有些削瘦却并不孱弱。“我的,爹爹。”他听到太初的声音,如是说。微微一笑,他从来不知道为人父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二十年前对爱情的迷恋与追逐和并不算心甘情愿的落败,现实也曾给过他一线生机,可是接踵而来的却是更大的背叛与失败。他的世界里所有真实真诚都全军覆没,那种孤立无援的痛苦他曾发誓今生不会再涉足一丝一毫,可是这一次,他终于还是打破了自己的誓言。为了太初。他曾亏欠了他二十年的养育之情,如今到了不得不偿还的时刻,他却远没有即将遁入黑暗现实的悲哀感,有的,竟然是欣慰……
——他是多么欣慰,上天还留下他最终的选择权。
夜如浓妆,华灯初上。
曾辗转于世人口中的多情男人正支着鬓角斜卧在榻上,水榭是寂静的,也许从此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垂首抚琴的身影,因为很快他们就要离开这里来躲避江湖中无数双疯狂贪婪的手臂。他想起那一日百鸟朝凰的场景,美眸中不由泛起记忆的颜色,在一片灿烂的金黄中笔直而立的青年有着与他并不相像的容貌,他是温柔和薄情的,太初却是英俊蚀骨,唯独一双风流恣肆的桃花眼在微微眯起时,眼眸中晶莹的光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而那嘴角一抹浓淡相宜的笑痕,又像极了当初那个谁……
他抚摸着白虎雪吱柔顺光亮的毛,半是慵懒的姿态,直至感觉一片气息微弱逼近,熟悉的龙涎香莫名让人心安。他靠着榻首扬起眼眸笑,低低的唤一声:“止水。”凭栏前映着月光洒然而立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陷在夜色中有种说不出的冷清疏离,闪烁的眼光,带着倨傲的寒。曾经他是皇太子,如今却是大越国有史以来最年轻而杰出的王。
“怀溪呢。”姬止水淡淡的问,月辉自上而下倾洒一地,落在他清瘦的肩头,愈发衬得那身形纤细而有种说不出的青涩美。“他很好。”季墨白说着违心的话,脑中浮现起一张不辨五官的脸,想笑,却叹了口气。也怪小姬不懂事,闹谁不好,偏跟着艳殇闹到太初头上,若不是他出现的及时,唯恐姬怀溪此刻已经被打的只有进气没有出的气了……
“我只是来带他走。”姬止水冷冷的说,“季太初是你儿子,就烦劳你好生管教,不要再有下次让我知道他对怀溪不利,否则……”“否则如何?”季墨白挥挥衣袖,身影变幻,瞬息之间已从榻上移到姬止水身前,高大颀长的身形颇具压迫感,优雅的垂下头,鼻尖距离姬止水冷漠的唇不足一寸。季墨白低低的笑:“是来向我道别的吗?止水。知道太初的身份也就知道了我出现的原因,我无法对他视而不见,所以,止水,你是来同我说一声就此别过的吧?只是这一次分离,或许比起一生更为漫长……”
“你想说什么。”姬止水垂下眼,睫毛轻颤,“够了,季墨白。”“嘘,别出声。”男人忽然张开双臂不容置疑的抱住他,再次低头的时候,唇缘轻轻擦过青年苍白微凉的面颊,一瞬间那里似烧起了两朵绮丽的蔷薇红。感觉怀里的身体猛地僵住,像多年前初次被他拥抱时一样茫然无措,生硬的僵着。男人勾起唇无声的笑,视线穿越浩淼的夜空泛起一片迷茫和凄清,附耳低语:“对不起,这次,是真的要说对不起了……”
青年的心从最高点瞬间跌回深渊,瞳孔急剧的收缩了一下,旋即荡出一片惊慌和恐惧,骄傲最终战胜了心软,倔强到底,终究不知是误了彼此的谁。
——“对不起。”
季墨白闭上眼。二十年前因为懦弱和失败而仓惶的逃离,躲起来不问世事,他留给自己的借口是那些男人女人对他的背叛,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在这场因为菖蒲录而引发的浩劫里,究竟谁才是输了天下,谁才赢得了别人的心。某些时候他面对现实会很难以抉择,那不仅仅是选择信任谁的缘故,而是有些时候明明知道一个人不可以被信任,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的靠拢过去,而后在结局即将来临之前再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开。也许他真的很懦弱,至少他没有太初那样骄傲的把持着自己的感情,他始终没有面对结局的勇气。他的多情是他的软肋,心软则是生命中唯一的死穴……
“季墨白。”姬止水深吸一口气,隐在袖中的指尖刺破雪白肌肤,清越的嗓音在静谧夜幕下显得格外具有穿透力,“我来只是为了告诫你,艳殊不见了。”即便是再心痛再无奈,他也还是无法拒绝季墨白的一切,谁能想象一代帝王会如此犯贱的喜欢一个人,一个男人……
诚如当初他抱着垂死的艳殊来找他时那样,他不能拒绝季墨白的任何请求,那个眉目隽永的男人,眼角眉梢都浸染着岁月瑰丽的柔情,他只需要抖动睫毛嫣然一笑,自己就能呼吸急促不由自主默许他的要求。他带来濒死的菖蒲宫宫主艳殊,那个绝世邪肆的男人,果然是俊美的让人挪不开眼,然而躺在季墨白怀里时,却乖顺的像只妩媚的猫。姬止水很清楚那人眼角绵绵不绝的热度源自何处,因为他曾在无数男女望向季墨白的眼神中看到过,更为可耻的是,某一日他揽镜自照,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哦,这么说他已经好了吗?”季墨白眼波一震,“大内御用的疗伤圣药果真比起江湖上那些草物好用的多,不过几年功夫,他断骨再接断筋又续,虽然散去了一身邪功,却留下一条完整的命……”“你可知道他在何处?”姬止水心念一动,鬼使神差的问,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再度复出为祸苍生。”越描越黑。明明就是关心季墨白的安危怕他遭逢不测,其实早在大漠明勋邱重月踏足中原起,他就已经开始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了。那个野蛮又霸道的男人完全没什么理智可言,艳殊在季墨白的“男人们”里已经算是最出格的一个了,可是这个邱重月显然比他疯狂更多,他就是个疯子。姬止水想,沈溪牙、西亭雪、姑苏噙芳甚至是不善言语的泷杞嗔,哪一个不想把季墨白死死的扣留在自己身边不让他再花心,可是假如连艳殊都做不到,邱重月又为何要执着十多年还不肯放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