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群雄聚首
烈日当空,关道上一驾靛青梨花垂帘的四驾马车正平稳的疾驰,道旁绿柳斜垂慵态毕露,蝉鸣声声,白马挥汗如雨的撒
蹄狂奔。镂花小窗吱呀一声半是掩开,透出车内昏昏欲睡的人影,雪白的杭州冰丝濡衫,衣襟下摆描着大片大片盛放的
水芙蓉栩栩如生。轻薄的袖管滑到肘弯处,露出那人一小截白净手臂,慵懒的垂在案沿处,腕骨轻薄,指尖绯白。
“少主,啊……”少女之一钥红殊媚眼如丝,香酥指尖优美挟着一颗晶莹的紫葡萄,正亲切的递到一旁半眯着眼无精打
采的青年嘴边。青年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百无聊赖的把葡萄吞进嘴里嚼了两嚼,又“噗”的一声吐掉皮子和核,收回
搭在桌沿上的手臂重新支起鬓角,呻吟了一声:“好热啊……”“少主再撑会儿,再赶约摸两个时辰的路就能歇息了。
”叶沽赏挑起幔帘道,一手持着缰绳又奋力一甩,“驾!”“还要两个时辰?”季太初挠着案子满脸怨念,“不是说要
去西湖么,怎么只有你们两个陪着我,我爹呢?”“主子爷……”红殊正要说什么,却被沽赏突然插话进来:“主子爷
还有事未交待完,要我们先行一步。”太初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待沽赏放下幔帘后立刻扭头问红殊:“嗳,你刚才想说
什么来着……”
七月盛夏。
大越皇宫。
宫闱深处的纹池里,一塘子水莲正开的妖娆,雪白花瓣唯有尖尖的嫩角上初见芙蓉之色,硕大荷叶碧翠如玺,托着永贵
的莲朵摇曳在波面上,一漾一漾,充满风情。池边一只磨的乌亮的黑曜石案子上摆了整齐的茶器,乳白茶盅晶莹剔透,
杯沿一圈鎏金,盅身却用彩釉绘满精美的花纹,被那样优雅的手指捏在指尖,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在眼里也是令人
愉悦的美景一副。只是那手指的主人并不是凡夫俗子,而是这皇朝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权贵,是大越国高不可攀的年
轻帝王,姬止水。“嘀嗒”一声,一滴水渍落在不留神落在衣襟上,杯口倾泻的茶香馥郁清雅,氤湛开来的湿润也如一
朵水色的小花,迷离了衣衫。青年望着酒渍发呆,神情微有些恍惚,感觉半空中气流涌动的异常方才收敛心神,眼角自
然而然的带上一缕防备。看向前方。一株红荷将开未开,嫩绿莲叶上方才还空泠泠,此刻却被人踩在足下,清雅衣袂蝴
蝶一般扑簌两下,飘飘然坠在荷尖上。
青年的身影不着痕迹的一僵。
——“又是你。”
——“是我,止水。”中年男人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挥挥衣袖走上前来,足尖轻盈的不似凡人,身形陡转,已然立落
在青年帝王的案子前。伸出手,素白衣袖落在纯黑发光的曜石案上,沁人心脾的凉意袭来,男人轻叹:“……原来你还
记得,我喜欢黑曜石。”他当然记得。其实不光是姬止水一个人记得,尧山之巅的菖蒲宫凉园里也有着一方武台,就是
当年的艳殊用天然无切割的黑曜石锻造而成,仅仅因为季太初一句话,两个字,喜欢,就足够了。多少年过去了,周遭
一切都在不停变化着,尤以江湖局势变幻万千最为迅捷。人都在变,可是一些习惯一些旧事却不会变了,于是究竟是人
更高明,还是记忆本身更加不败呢。
“他的伤已经痊愈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姬止水漫不经心的抬起手,将杯中春茶一饮而尽,话音跌进尘埃里的时
候,那手指分明还在微微的颤抖,于是原本芬芳的茶香滑进喉咙里却不知为什么变得苦涩,难入愁肠。“止水……”男
人低低的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走近一步,两人隔着一只案子,青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男人想起此番离去前途吉凶未卜
,不由锁眉深思。可眼下局势已再无退路,他不能够再像十多年前一样因为感情而犹豫不决,致使每个人都活在水深火
热里痛不欲生,归根到底,那些年里的错,在他身上多一些。不能再犯。男人微微眯起眼,表情难得的肃然,致使原本
温柔隽永的五官被从侧面打上了英气的线条,笔直的鼻梁削薄的唇,琥珀色瞳仁冷艳如猫。“止水。”男人终于决绝的
伸出手,温柔的抚摸了一下青年肩头的长发,漆黑如丝的一大把,从指缝间淅淅沥沥滑下去,春雨般的长情。男人眼神
柔了一秒,抽手的瞬间表情又恢复到那份周正的泰然,沉稳淡定。转身,一点足尖,略空而去。“季墨白……”青年望
着他一闪即逝的背影怔怔然,瞳孔受创般猛烈的瑟缩了一下又恢复使然,眼底大雾弥漫,抠着案沿的五指苍白无色,骨
节毕露,低头微微笑,“永夜。”
“……陛下。”是不知名的黑影传来的声音,低哑无比,犹如暗夜里夺命的使者。“叫你办的事如何了。”青年垂下眼
皮神情模糊,眼角一尾阴冷的光。永夜匍匐下高大的身躯:“回陛下。大漠明勋邱重月不日前落脚扬州,现下正赶往杭
州西湖左畔,原因不察,属下猜测是与当今武林盟主西亭越即将于九九重阳昭开的密会有关……”“哦?”青年挑眉冷
笑,“其他人又如何,可有具体动作?如若真是为西亭越的密诏而来,四大世家和六大门派理当会遣人互通有无才对。
”“确实如此。”永夜说,“据报信青鸟回传的消息,六大门派已经在秘密通信,所议之事也与重阳之会有关,极有可
能是在商讨举措合攻尧山之巅;四大世家里除盟主之外表面皆无动静,但属下的人查到有人正在暗地寻找沈溪牙和姑苏
噙芳的下落,此事应也与平遥姑苏两世家脱不开关系。只有涪陵泷家毫无动静,倒是现任家主泷杞嗔三日前刚刚迎娶了
江南第一商会会长的掌上明珠乔真儿,除此之外……”
“慢着,”姬止水眼波一震,茶盅不轻不重的磕在黑曜石案子上,表情有些古怪的凝重,“你说的可是那榆木脑袋的泷
杞嗔?他娶人做小??”
——不怪姬止水讶异,当年身为季墨白的男人们,被传的最为奇特的便是涪陵泷家的少爷泷杞嗔,因为比起西亭雪、沈
溪牙和姑苏噙芳,他显然是正直的近乎于木讷,这样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的不能再直的傻大个儿都会对季墨白死心
塌地,还真是由不得人不服气!可是服气归服气,人都知道当年季墨白死后泷杞嗔一怒之下娶了亲,其结发之妻正是南
方第一悍妇,即使事隔多年已成黄脸婆一只,也是断不会容许他悄无声息娶人做小,更何况对方是商会会长的独女乔真
儿,名满江南的小美人。唯恐又是李代桃僵,娶的人是否是乔真儿,除了泷杞嗔之外无人知晓,泷家乃江南第一首富,
乔氏身为会长又能耐他如何?只是不知道一向木讷被动至极的泷杞嗔,为何会突然低调行张扬之事,须知天下间唯一能
撼动他心念之事只有利益与季墨白,而这两者,显然季墨白从优……
那么,依然是跟季墨白有关吗?不仅仅是泷杞嗔,连至下落不明的沈溪牙和姑苏噙芳都隐露线索,世事果然开始朝着与
二十年前极为相似的方向发展了。
——二十年前,六大门派与四大世家围剿菖蒲宫,竭力诛杀艳殊。有阴谋之人挑拨离间季墨白同一干人等的关系,致使
结局分崩离析,艳殊修炼菖蒲九阶的最后关头走火入魔,到最后丧失理智导致江湖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其情其景怎一个
惨字了得。若非同样修炼了菖蒲九阶,季墨白到最后即使拼死也不可能阻拦的了艳殊成魔,只是因为艳殊的眼中心中只
此一人再无其他,所以最后三人对峙。艳殊、季墨白以及邱重月,三人放下爱恨合力抵抗艳殊体内的魔念,方才在最后
一刻令艳殊恢复了理智,只是三人都重伤难愈,其中尤以艳殊伤的最重,自焚式的致命一击虽然没有杀了他,但却令他
魔攻尽散分筋错骨,成为一个废人。直到季墨白带着他来到大内向姬止水求药,后来之事,不得而知。至于邱重月与其
他人,前者重伤复苏后便得知季墨白的死讯,顿时如遭雷击,在万般找寻都无果的情况下不得不悲怆的回到大漠,而其
他人,也纷纷不得善终……
所以说往往戏剧性的开头,结局都是以悲剧收尾。此刻姬止水正噙着笑冷冷的望着远方,眸中汇聚的一处亮点依然是季
墨白离开时的方向,只是少了多年前的青涩与容忍,多了一份不知名的诡秘。
——“所以说,我爹现在是被艳殊缠着不放咯?”季太初眯起眼睛笑,吊起的眉毛有几分浪荡不羁的风流,一手懒懒的
把玩着沁凉的玉石如意,一边道。
“可以这么说。”红殊点点头,斜眼偷偷瞅了瞅幔帘外专心驾车的叶沽赏,确定没被发现后阴阴一笑道,“主子爷虽然
风流了一辈子,可受的折磨也不少,那些男人们个顶个儿的不好哄,沾上了却比女人还难缠,尤其是魔主艳殊大人,听
说当年因为主子爷废了不少人呢!你知道,艳殊大人不高兴的时候,就是喜欢踩人手指头,要么就是放风筝玩儿……”
“……”季太初无语,摸了摸鼻梁抻直身子,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问:“这些日子,那个人没动作吗?”“嗳?”
红殊挠头,眨眨眼,“谁?”季太初从鼻腔里瓮声瓮气的哼唧出一个名字:“艳殇。”“宫主啊……”红殊又挠挠头,
表情纯良,“没动静。”“……”季太初突然有种悲怆的感觉,当然不是因为艳殇,而是因为某个一路上除了吃就是睡
比他还大爷的女人!呔,连剥葡萄都是先往自己嘴里送的!可是——
好吧!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好不好?问题的关键是季太初发现没有了艳殇活动的江湖不是好江湖,就像是到了红楼却不
能嫖妓一样,扫兴?哦不不不,绝对不止是扫兴那么简单吧,可是鉴于某人的二儿条神经在作祟,我们只能先承认艳殇
对于江湖而言不容小觑的地位,而对于季太初,或许其实可能大概也许应该……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大概一个小指甲盖
儿那么多吧……季太初想。他身体里的玉子清快要消耗干了,而普天之下医毒最有名的除了那个什么子夜檀郎,也就是
思无邪那个变态的师傅(同样是叶溢清的师傅,= =好吧,我承认好久没写道这两只了,马上就出场了,寂寞挠……)
,余下就是众所周知的蜀中唐门,而唐门现任掌门他是不认识滴,至多就是听说而已,不过还好他认识唐门里最个性怪
癖的某只,唐门七少唐晴空,令众多男女闻之泣然的名讳,竟然与他季太初是死党,想想就是一件多么荡漾的事啊……
某只不着边际的想着。
短短两个时辰一闪即逝,当暮色四合叶沽赏挑开幔帘时,季太初看到外面崭新的世界正在向他招手,血液里新鲜的烧灼
,骨髓里深藏的危险性和张扬在蠢蠢欲动,时至今日他终于肯承认:从头到尾他都不是一个多么安于天命的人,他喜欢
简单的生活,不代表他接受不了复杂,恰恰相反,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必要的也是无可救药的。是在多少年后他才明白,
迈出马车门的第一步,就是命运第二个转折点的开始。而事实上季太初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走下马车抬起头,第一眼
看到的竟然会是……
艳殇?
40 红衣
一念之差,迈出马车的那条腿就又收了回来。
彼时已暮色四合,太初一行三人落脚的地点是离杭州城不远的小镇,名曰“藏雪”。因为靠近杭州城而相对繁华,太初
的马车就停在藏雪镇上最大的酒楼前,叶沽赏挑开幔帘的霎那间,季太初的瞳孔似被剑刺中了一样敏锐眯起,猫一样戏
谑又漠然的表情,直直看着一丛人影在酒楼门前一闪而逝。因是傍晚时分人潮拥挤,那红色的斗篷只在人群中迅速的闪
过,快如闪电如同一场幻觉,几乎要使太初开始怀疑是自己眼花。但不是,因为那一秒他看到对方的视线穿越轻薄的面
纱冰冷冷扫过来,短短一秒无意的对视,他分明感觉对方的视线停滞了一下,继而还是麻木的从他身上掠过。
那应当是世间只属于一个人的眼神,也是只有他才会有的倨傲和冷血吧?太初想,嘴角微微泛起诡谲的笑意。低头看着
自己一身清雅出尘的女子装束,又看了看案上铜镜里那一张易过容的脸,果然只剩下眼神还像是那个不拘一格的“季太
初”。微微一笑,这样的季太初,他应该就不会认出来了吧……“小姐,请移步厢房。”沽赏说,微笑的搀起太初一条
手臂,后者无奈的翘起兰花指,一边低垂着眼眸顾盼生辉,一边弱柳扶风的步下马车。红殊扶着他的“柳腰”时很不客
气的摸了两把,勾着头凑到他耳边儿说:“嘿,还有几分像嘛……”太初的嘴角在乳白面纱下抽搐,努力说服自己没有
一拳挥过去。
——于是,“季太初”二次等同于“董砌雪”。太初绝料不到他好容易才摆脱的京城噩梦又卷土重来,而且扎那架势貌
似有相当一段时间他都不能以真“性情”示人了,悲催的菖蒲录,悲催的人生……
“我刚刚似乎看到了艳殇。”装哑巴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比如别人张张嘴巴就能表达的事,到了“她”这里就大打
折扣。坐在临窗的桌子前,季太初怏怏的想,指头尖儿蘸了水在桌面上划拉出这句话:就在九州苑。——九州苑,正是
美人董砌雪下榻的酒楼兼客栈。“您确定?”叶沽赏十年如一日的不紧不缓,一边挟起一只虾饺优雅的送到太初面前的
小碟子里,一边不动声色的压低嗓音轻轻的说,“因为据主子爷的信报,艳殇宫主此刻应当在尧山之巅上调兵遣将抵抗
那些喽啰帮派们得进攻才是,三十六路英霞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也足够菖蒲宫忙活一阵子的……”“所以是我看
错?”太初指尖移动的变慢,锁眉一脸迟疑。也许真的是他看错也说不定?毕竟两人隔的相对较远,一个在门口一个却
在人流中央,而且双方都各自戴了面纱伪装,是了,也许不是他,只是一个相似的侠士罢了……“只是那侠士碰巧穿了
红色?”太初托腮,眼眸里有奇异的光在闪烁。闻言连红殊都放慢了牛嚼牡丹的速度,叶沽赏虽还保持着绝好的素养,
但显然也为太初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而抬起了眼眸。
“这倒像是艳殇宫主的风格嗳……”红殊咬着筷子目光烁烁。关于艳殇的风格就是基本没有风格,或者从不为自己过分
张扬而学会低调,还是记吃不记打,甚至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太初压低了嗓音吃吃地笑:“杭州西湖是武林盟主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