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怎么连师哥的话也不相信了吗?走了去吃饭。”纪在笑着推搡着半信半疑依然不甘心不问的顾磊往外走,可心里……
夜,哈得斯堡。
纪在跪在主厅之中,别样的谦卑,却也第一次如此的放松。
家主在干什么,他不清楚,如今,再不是刑门执事,他只是家主身边的一个普通的近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该去问的不该去问的,他自小儿伊始跟在湮汐身边时,就学得透彻。
落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里,时间在静谧中缓缓的流逝,那样的清晰。
开门声,在这样的安静中,显得有些突兀,纪在下意识的回头,却没想到,进来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师父赫连隼和师叔墨艳。
千万次的在心中想过,但纪在依然没有料到回到哈得斯堡,作为家主近身的第一件事,竟是迎接自家师父的回归,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却……
彼时,就在这相同的地方,师父临走之时,那句句绝情的话,苦痛的场面……,回忆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让纪在是那么的不知所措,瑟瑟退缩,一时竟僵在原地。
“小在?回来了……”倒是墨艳打破了这对师徒间的尴尬静默,因着知道赫连哥的病并非绝症,墨艳一直沉落在谷底的心,骤然唤醒,整个人也显得格外的轻松自在,人逢喜事总是精神爽的,看什么事儿什么人都顺眼。
“是,墨师……”惯以为常的称呼,纪在却知道,自己终究再没资格去说,师父将自己逐出师门,那声墨师叔,自个儿是再也叫不出口了吧。
失落是掩饰不住的哀痛,纪在顿了顿,调整了情绪,仰起头,隐忍着打过招呼,“纪在见过墨执事,见过赫连……阁主。”不适应不适应,当赫连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纪在又次低了头,不管做了多久的心理准备,自己依然无法在老师冷冷沉静的目光中,装出那副泰然自若。
赫连隼的冰雕木头脸半点儿微动都没有,公事公办的询问,“家主人在?”
突然的问题让纪在有些慌张,“属下也是今日报道,还未见得家主,实不知……”
冷哼一声,赫连隼打断纪在小声的解释,冷冷责问,“我只问,今日可是你当值?”
“回阁主的话,应是属下,但属下还未曾完成交接……”纪在本不是那种给自己找理由的性子,只是,面对昔日恩师,纪在真的只是不想让老师误会自己,而慌乱之中,显然也就忽略了老师的忌讳。
果然,赫连隼动怒,狠狠呵斥,“诡辩!你自是我东阁的人,就要遵了东阁的规矩,近卫律则第一条便明言,司近卫一职,必恪守就近护卫之忠诚使命,可有?”
“有。”纪在垂头,掩饰掉眼中委屈的泪,轻轻应了一声。
“当值近卫需知晓家主之动向,无时无刻,即便是在哈堡之中,无需近身跟随,也应随时待侯,可有?”赫连隼的声音,一句堪比一句的冷。
“有……”纪在不敢抬起头来,即使委屈,即使冤枉,即使……
“那好,东阁规矩严苛,你自是知道该怎样去做,不必我多说了吧?”
“师哥,你从不委屈人的……”墨艳在一旁终是看不下去,小声的劝阻。
“放肆!你自可问他,我可是委屈了他?!”
被自家师哥如此呵斥,已然许久未曾经历,面对这样的师哥,墨艳哪儿还敢再多说一句,自是别了头,不再多语,一抹淡淡的眼神瞥向纪在,似在说,自求多福。
从未想过,有一天,当所有的宠溺和疼爱都不复存在的时候,肯护着自己,为自己说句话的,竟然是墨师叔,纪在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仰视着墨艳,满是感激的扯开嘴角,而后,深深的弯下腰,是臣服的跪拜礼,“属下知错,不敢委屈,这就去刑门领责,谢阁主警示。”
“慢着!”纪在刚待起身,却听赫连隼幽幽开了口,“刑门是你的地方,”言外之意,就是说,纵然你回去,怕也不会真的按着律则去刑罚,“如是,还是叫他们过来的好。”当着大家的面儿,想要造假都没可能吧。
赫连隼刚刚回来,并不知道刑门已然易主,再者,顾磊回到修罗场他是知道的,但也未想到家主竟真的让顾磊去接手刑门。
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徒弟,只是事到如今,一次次得信任和一次次得失望之后,赫连隼已经疲倦了这种相信。
而这种连相信都不肯再有的话,炸开在纪在心里,那种痛,何其致命,只是,现在,还不能为自己悲戚,毕竟,如果师父真的叫了刑门来人,那必会惊动刑门门主,本来,自己只是想偷偷去刑堂受了责了事,也免得被磊磊知晓,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但现在……
“不,不可以……”慌乱之下,纪在这声回复,实然是下下之策,
“你说什么?”从拜了自己为师,纪在何曾对自己说半个不字,赫连隼是真的怒了,口气中的危险,毫不掩饰。
“属下,属下……”怕这件事定会被师父揪住不放,恐实难善了,纪在的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就两全之策吗?
“好了……”自楼梯间传来的淡淡的声音,打破了冷凝僵持的气氛,纪在闻声却是一抖,太过熟悉的声音,除了家主,还能有谁?正诧异着,却听得优雅淡然的声音再次扬起,“赫连哥,刚回来,多休息才是。”
端木湮汐边说着,已经边下了楼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使者,万俟罂。
“劳家主惦念。”赫连隼依然保持恭谨和谦逊。
湮汐笑了笑,并不介意,轻轻瞟了一眼纪在,大抵也是猜到了什么,负手轻轻开口,“小在跟在我身边,年头也不短了,这规矩,自然该是记得清的,依着我,这初来当值的杀威棒,不打也罢,赫连哥觉得,可妥当?”
湮汐这依稀话,自以为不打紧,却不想屋中除了罂,三个人均是愣在那儿,纪在是受宠若惊,从不敢希冀家主有一天会开口为自己说话并饶恕自己,墨艳是不可思议,到底不管怎样,但凡家主的决定,也不必征求赫连哥的意思,家主这突然间的民主,是何意?
三个人之中,最稳重的,当然是赫连隼,处变不惊,却暗暗察言观色,家主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意偏袒纪在,赫连隼总是不着痕迹的在打量使者大人的反应,几乎没有半点儿的动怒或者其他的情绪,就算不小心与其对视,使者大人也不过微微颔首,倏尔一笑,再无其他,而这突然的转变,不会事出无因,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严谨的性子使得赫连隼并没有轻易的去答复,气氛一时又有些僵持,这次,倒是罂自湮汐身后,柔柔开口,“赫连哥墨艳哥归途劳顿,这也只是寻常时候,倒没那么多规矩,不如一同坐下,小在也起身吧。”
079.
湮汐自然不可能驳了罂的面子,点头准允,便就坐了主位的沙发。
纷而落座之后,又是无语,这静默中,一时,颇有几分尴尬,坐在湮汐身旁的罂轻轻的环视了半圈,而后淡淡的牵起嘴角,代替着湮汐说道,“这次,着急的让赫连哥和墨艳哥回来,是有原因的。”
在场有资格坐着的四个人当中,只有赫连隼这会儿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听到罂的话,习惯了般的就皱起了眉头,语态极为严肃,“出事了?”
“我说师哥,你不必这么敏感吧?有家主在,使者陪着,能出什么事儿?”墨艳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故意用相当轻松的语气想要就此轻轻带过,边说着,更是边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倚在沙发里,即使在感知到来自自家师哥的那一束堪为寒冰一样瞪视的眼神,可墨艳这会儿竟也丝毫不以为惧,依旧照着原样,懒懒散散。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但凡只要不是遇到什么关乎原则的事儿,自己都不再那样由心往外的畏惧眼前这块木头?是那天晚上吧……,墨艳每每回想到此,都会禁不住的脸红,也的确吧,这次环游,木头师哥处处疼惜自己,一反常态而流露出来的自骨子里的细心和温柔,就如同是终于摘掉了那张藉以掩饰内心的面具之后的重生,让墨艳更加的沉沦,更加的着迷,总归,守了那么多年,委屈了那么多年,一切得以修成正果,那一夜,等待了太久,又来得太晚,那经过……,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因为自己的心甘情愿,因为他分外的小心翼翼……
湮汐只需轻轻一瞥,自也能够在墨艳含着几分娇羞的小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不管怎样,心底也是为他们高兴的,不过高兴归高兴,面上决然不会表露出任何,这是湮汐一贯的作风,于是只只轻咳一声,“墨,那件事,你没有告诉赫连?”
墨艳心道,家主这实在是明知故问,也忒不地道了!不过心里腹诽是终究是心里,墨艳可不敢当着湮汐这么说,只是摇了摇头,“家主有令,属下岂敢僭越。”
墨艳向来不糊涂,家主或者是无心推过来的雪球,自个儿是真没胆子接,不然一会儿万一师哥生气,喝斥自己知而不告是小,若再扣给自己一个耍尽心机欺骗感情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自个儿可真的是扛不起了,再说,最开始的时候,自己也明明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如果莫名其妙的就捡个炸弹扛身上,那粉身碎骨了,岂不叫冤枉死?
想湮汐到底是端木一脉的家主,统领整个修罗场,当初听了沈懿的计策,之所以默许,多少也是为了墨艳能修成正果,算是还了人情?所以自己就罕见的那么推波助澜了一把,如此而已,本意更多为讨罂的欢心,结果难免有些思量不周,这会儿想要说出实情,却一时有点儿不好开口,想他好歹也是号令修罗场上下的传承者,难道真就那么告诉自己最得力的半兄半友半下属,说那时候就只是和你开了个玩笑?那也太……
而墨艳这个人精儿,捡了便宜却不肯继续卖个乖,竟敢如此大大方方的就把自己给他的雪球又给自己推了回来,还真是!
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如此为难,湮汐镇静如常的脸色下,心思却转的飞快,总要找到既能道出实情,又多少不失面子的办法,可眼下……
在一旁的罂早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湮汐,出于自小培养的默契,自然也就能够感知出湮汐的所思所想,不过到底是难得见湮汐这番样子,罂有几分孩子气的在心中偷笑了会儿,但总归也不舍得见湮汐如此,才开口解了围,“赫连哥的病情,有了好的进展。”
“使者的意思是?”猛然说到这儿,赫连隼不是不在意的,只是,到底是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下依然能绷得住,恍若丝毫都不紧张,完全仰仗着以往的修炼。
“湮汐多次和沈医生进行会诊确认,手术的话,成功率应该可以达到九成。”
“也就是说……,是说……”
罂了然的点点头,“对于赫连哥的病,湮汐一直没有放弃……”到底是罂,不管事实是怎样,首先想到的并永远将其作为首要的,必然是维护湮汐。
“家主如此费心,属下无以明报,属下,属下谢过家主,谢过……”如此的言语,已经是赫连隼最为失态的感激,湮汐只是点点头,仿佛万分的理解但又毫不欲邀功,“小沈子这次很是用心的在准备,赫连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
赫连隼身侧的墨艳虽然早已知道消息,但这会儿还是不免被自家师兄的激动情绪所感染,眼眸中流露而出的,是那种欣喜,就好像无比珍惜被不小心遗弃的什么,又失而复得了一般,这是眷顾,不是任谁都可以好命拥有的眷顾。
“可是……”完全自然态的罂见墨艳这番神情,突然有了点儿小小的报复心里,敛住笑,故作遗憾的摇了摇头,“有些话,也不得不说在前头,手术,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也许……,会伤害某些神经,失忆之类的,都是有可能的。”
闻言,赫连隼眼波中倏尔一黯,却极力不想流露出来,反而是墨艳,倒显得相当震惊,满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罂,罂适时的点点头,装作脸上的表情,无懈可击。
询问般的看向家主,可家主那儿依然是一直维持的冷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不过墨艳不知道的是,这会儿,其实湮汐也多少迷茫着,他不知道自个儿的罂突然说这些是何用意,只是罂做事,从来都不会胡来,之所以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是出于这样的信任,所以才沉默,予以配合。
墨艳到底不如其他人沉稳,尤其对某些事儿上,较真儿的厉害,自然忍不住,“家主,您之前明明说过这次的手术万无一失不会伤及脑内的任何神经您明明如此保证属下才敢带着无限的期待回来您……”墨艳的语速奇快,而说到这儿,明显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收回已出口的话,显然是再不可能。
上当了!眼见罂又次上扬的眼角和挂在嘴边的笑意,墨艳笃定,这话本就是罂编造出来套自己的,自己是真的上当了!颇为忐忑的咧嘴,转头,果然,自家师哥若有所思的皱着眉,而后,倏尔想通了一般的点点头,口气幽幽“所以说,墨儿,你是早知道了?”
“我……,那个什么,师哥,我就……”对赫连隼的审问,墨艳毫无半点儿招架余地,更何况,这事儿上,墨艳自个儿本来就理亏。
眼见赫连隼眯起眼,一副回去有你好受的眼神,罂颇为同情的为墨艳默哀了一秒钟,而后,才转过头,邀功般的迎上湮汐的目光。
湮汐的眼里,有别人看不懂的温柔,带了点责怪,却更多的是宠溺。
罂似也丝毫不在乎,已经是许久未曾见过的调皮的目光中,有那么一丁半点儿的小邪气,仿佛在说,想要你吃亏?我哪有不还回去的道理!
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玩笑,任谁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毕竟,罂和墨艳本就是极好的朋友,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就翻脸记恨,最多,也就是从此多了个闲暇时可以用来打趣对方的话柄罢了……
沈懿的确对得起神医鬼才等等诸如此类的头衔,因为一切早已准备就绪,所以手术进行的相当顺利,是否这就意味着完全的成功,就等着赫连隼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了。
等待的时候,墨艳无比的焦躁,即使沈懿和湮汐都和他保证过,但他依然还是不能放心,所以,等到赫连隼终于在术后悠悠转醒,墨艳几乎一秒都不想耽搁的上前,无比认真的问——
我是谁,你记得吗,我是谁?
赫连隼刚刚经历过如此大的手术,哪儿还有什么力气?不过即便是这样,赫连隼依然努力的扯起略略苍白的嘴角,试图笑笑,微微的动唇,小小弱弱的声音里,却是无比清晰的四个字,我,的,墨,儿……
那一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的墨艳虽然极力的控制着,但还是没有忍住泪流满面,没出息的样子,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真的去笑他,因为那种被定义为在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再多的激动的感念,唯能理解的,也不外乎珍惜二字,就算是旁人,又怎么能不动容?
病床上的赫连身上依然有各种的精密仪器,碰不可碰,墨艳又太过需要温暖,一时什么也顾不得的他,极为没形象的窝在罂的怀里,颤抖着,抽噎着,那眼泪,是因为幸福。